曲江宴上
“好個狂生!圣人名諱,豈容你這賤民褻瀆?。“绰僧斞鼣兀?!”
楊國忠拍案而起,暴出怒喝。
他臉上方才的灰敗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喜與狠厲!
這聲怒喝,瞬間將眾人從方才那超越生死的悲情氛圍中驚醒。
是?。∈ト说拿M“隆基”,這“隆”字豈是能隨意入詩題,還如此直白地放在“玉”字之后?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冒犯!
李隆基臉上的悲憫與深情,在楊國忠的怒喝聲中迅速褪去。
他緩緩松開攬著楊玉環(huán)的手,帝王那深不可測的威嚴重新籠罩了面容。
方才的感動是真的,但此刻觸及皇權根本的忌諱,更是不可觸碰的底線!
他目光如電,射向帷幔前依舊跪著的王之順,聲音低沉,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嗯?”
僅僅一個字,便讓整個曲江池畔的空氣驟然凝固。
他微微瞇起眼,審視著王之順,語氣冰冷地追問:
“小友?可知犯帝諱……當何罪?”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眾人心頭。感動歸感動,皇權的尊嚴,不容絲毫褻瀆!
楊玉環(huán)也收起了悲傷,有些緊張地看向王之順,又看看李隆基,欲言又止。
楊國忠父子眼中閃爍著惡毒的快意,只等王之順認罪伏法。
賀知章、杜甫、張繼等人則心提到了嗓子眼,為王之順捏了一把冷汗!
這罪名若是坐實,便是萬劫不復!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了王之順身上。
面對帝王冰冷的詰問與滿場死寂的壓力,王之順并未驚慌失措。
他依舊保持著叩首的姿態(tài),聲音卻清晰而沉穩(wěn)地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陛下息怒!草民萬萬不敢褻瀆圣諱!”
他微微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向李隆基審視的視線,話語懇切:
“草民斗膽以此為題,非為不敬,實乃感佩于陛下與娘娘之情,感天動地,令人心折!”
他稍稍停頓,目光轉向一旁同樣緊張的楊玉環(huán),聲音里充滿了真摯的向往:
“草民觀陛下與娘娘,情深似海,渾然一體。此心此情,令草民不禁遙想那湖中冰與水……”
“冰,凝于寒,水,流于溫??此剖馔荆瑢崉t同源。冰消則化水,水寒則凝冰。二者相生相化,本為一體,永世難分!”
他再次深深叩首,語氣無比誠懇:
“草民拙作,題名《玉化隆》,其意非他,唯愿陛下與娘娘之情,亦如這冰水相融,渾然天成,永世不分!”
“此乃草民肺腑之愿,絕無半分不敬之心!望陛下明鑒!”
緊張的氣氛為之一滯。
李隆基緊鎖的眉頭微微松動,眼中冰冷的審視被一絲思索取代。
王之順這番關于“冰水同源,渾然一體”的比喻,確實巧妙地繞開了犯諱的指控,更將他與玉環(huán)的感情升華到了一個自然永恒的高度。
這解釋,不僅脫罪,更是一種別致的頌揚。
楊玉環(huán)緊繃的心弦也松了下來,她看向王之順的目光中,重新帶上了欣賞和一絲感激。
這少年郎,不僅詩才驚世,急智也令人嘆服。
楊國忠臉上的狂喜瞬間僵住,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他張了張嘴,還想再扣帽子,卻發(fā)現(xiàn)王之順的解釋合情合理,甚至更顯高明,一時竟找不到反駁的破綻,只能臉色鐵青地站在那里。
賀知章、杜甫等人則暗暗松了口氣,看向王之順的目光充滿了驚嘆。
此子,真乃奇才!不僅詩情撼動帝妃,臨危應變之能亦是非凡!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御座之上,等待著天子的最終裁決。
御座之上,短暫的沉默被楊玉環(huán)輕柔的聲音打破。
她側過身,纖纖玉手輕輕覆在李隆基的手背上,眼波流轉,帶著一絲嬌憨與期盼,柔聲問道:
“三郎……”
她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寂靜的宴席聽清:
“三郎可愿……生生世世,與玉奴做夫妻?”
李隆基正思索著王之順那“冰水同源”的解釋,聞言微微一怔。
隨即看向愛妃那充滿依戀與深情的眼眸,心中最柔軟處被觸動。
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語氣帶著帝王少有的溫柔與肯定:
“那是自然。朕與玉奴,生生世世,永為夫妻?!?/p>
得到這承諾,楊玉環(huán)眼中笑意更濃,她順勢看向跪在下面的王之順,聲音清亮了幾分,帶著為少年郎開解的意味:
“三郎你看,這少年郎心思何等巧妙!他并非不敬,而是將你我二人之名——‘玉奴’之‘玉’,‘隆基’之‘隆’——相合于詩題之中!”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素白帷幔上的詩句,語氣真摯而充滿向往:
“他題名《玉化隆》,其意便是愿你我之情,如冰水相融,化為一體,永世不分!這不正是你我日夜祈求、心心念念之事嗎?”
楊玉環(huán)說著,目光再次回到李隆基臉上,帶著一絲懇求:
“不過是個字諱罷了……這詩里蘊含的至情至性,這份感天動地的真心,難道不比千百個避諱的字……都更金貴萬分嗎?”
她的話語,如同春風化雨,瞬間消融了李隆基心中最后一絲因犯諱而生的芥蒂。
是啊,這詩寫盡了他與玉環(huán)生死不離的情意,這少年郎更是用“冰水同源”的妙喻和“玉化隆”的巧思,將這份情意升華到了永恒之境。
區(qū)區(qū)一個字的避諱,在這份赤誠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李隆基臉上的冰霜徹底消融,他反手握住楊玉環(huán)的手,朗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愛妃所言極是!是朕著相了!”
他目光轉向王之順,眼中已滿是欣賞與贊許:
“好一個‘冰水同源,渾然一體’!好一個《玉化隆》!此名甚妙!此心更誠!朕心甚慰!”
“自即日起,凡頌盛世之作,皆可直書此字!”
“王之順,你非但無罪,更有大功!此詩,當為今夜魁首!”
皇帝金口玉言,一錘定音!
楊玉環(huán)也展露笑顏,對著王之順微微頷首,眼中滿是嘉許。
皇帝剛宣布完魁首,氣氛正要緩和。
“讓開!”
一聲帶著喘息的嬌叱響起。
只見玉真公主一把推開攔路的黃門,赤著腳闖了進來!
她披散著頭發(fā),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決絕。
王之順回頭一看,心頭一緊:
“她怎么來了?!計劃里沒這一出???”
李隆基皺眉,沉聲問:
“九妹?你這是做什么?”
李持盈不理旁人目光,徑直走到御座前,“咚”地一聲跪下,聲音清晰而堅定:
“臣妹李持盈,懇請陛下廢黜‘玉真’公主道號!復立臣妹為‘昌隆’公主!”
滿座皆驚!
“昌隆”是她入道前的封號!廢道號?這簡直聞所未聞!
李隆基臉色一沉:“胡鬧!改尊號豈容兒戲!退下!”
李持盈迎著兄長的怒視,眼中淚光閃爍,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哀懇與決絕:
“三哥!”
她第一次在眾人面前用了這最親近的稱呼,
“九妹這輩子,從未求過你任何事!今日,只求你看在……看在阿娘的份上,幫妹妹這一次!”
她聲音哽咽,卻字字清晰:
“十年的清心修道…這青燈古卷的日子,妹妹過夠了!”
此言一出,李隆基心頭猛地一震!
提及早逝的母親,又見妹妹如此哀切,他臉上的怒容不由得松動了幾分。
就在這僵持之際,楊玉環(huán)輕輕拉了拉李隆基的衣袖,柔聲勸道:
“三郎,持盈想還俗,未必不是好事呀?!?/p>
她看向李持盈,眼中帶著理解,又轉向李隆基,聲音溫婉地提醒:
“您想想,十多年前,吐蕃遣使,執(zhí)意要求娶昌隆公主?!?/p>
“您不想持盈嫁去苦寒之地,為了婉拒,又不愿傷了和氣,這才將持盈妹妹的封號由‘昌隆’改為‘玉真’,讓她入道清修,好絕了吐蕃人的心思?!?/p>
楊玉環(huán)頓了頓,目光掃過一旁臉色變幻的楊國忠父子,繼續(xù)說道:
“如今時過境遷,吐蕃早已不敢再提此事。持盈妹妹若真有意下嫁楊暄……”
她特意點出楊暄的名字,然后看向李持盈,語氣帶著鼓勵:
“那正好借此機會,將封號改回‘昌隆’,以示公主重新入世之意,豈不名正言順?也全了妹妹的心愿?!?/p>
一直緊張關注事態(tài)發(fā)展的楊國忠,此刻心中狂喜!
他萬萬沒想到,貴妃娘娘竟會主動提及與楊家的婚事,還親自為公主還俗改號鋪路!
這簡直是天降之喜!
他反應極快,立刻躬身出列,聲音洪亮地附和道:
“娘娘圣明!所言極是!”
他對著李隆基深深一揖,語氣無比誠懇:
“陛下!公主殿下潛心修道多年,功德圓滿。如今愿還俗入世,下嫁犬子楊暄,實乃天作之合!”
“改回‘昌隆’封號,正合‘否極泰來,昌盛興隆’之意,既昭示殿下新的人生,亦彰顯我大唐盛世氣象!”
“臣以為,確該改回!”
楊國忠這番馬屁拍得響亮,將改尊號與盛世祥瑞都聯(lián)系了起來。
李隆基聽著楊玉環(huán)的溫言軟語,又看著妹妹眼中那近乎絕望的懇求,再想到早逝的母親。
心中那點因“兒戲道號”而起的怒火,終究被親情和貴妃的勸說壓了下去。
楊國忠的附和,更是讓他覺得此事似乎也并非不可行。
他沉默片刻,目光復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李持盈,最終,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罷了罷了!”
他揮了揮手,語氣帶著一絲疲憊:
“既然貴妃與楊卿都如此說……九妹,你且起來吧?!?/p>
“朕……準你所請。即日起,廢‘玉真’道號,復你‘昌隆’公主之尊!”
“謝……謝陛下隆恩!”
李持盈伏地叩首,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緊繃的身體瞬間松懈下來,淚水終于滾滾而落。
王之順懸著的心也終于落下,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見李持盈仍跪在冰冷地上,赤足微顫,心生憐惜。
無視楊國忠刀子般的目光和滿場驚詫,幾步上前,微微躬身伸出手:
“殿下,地上涼,請起?!?/p>
這舉動在尊卑森嚴的宮宴上,顯得格外大膽!
李持盈抬頭看他,四目相對,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她眼中是劫后重逢的慶幸,是得償所愿的激動,更是對他不顧一切上前攙扶的深深情意。
李持盈將手搭在他小臂上,借力起身。
起身瞬間,她指尖極快地、極輕地碰了碰王之順藏在袖中、掌心被金簪刺穿的血洞。
一陣刺痛傳來。
李持盈看著他,含淚一笑,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氣聲低語:
“核…該發(fā)芽了…”
王之順怔神,他想起那日手掌刺穿后被李持盈按進一顆荔枝核時,她說:
“待它發(fā)芽時...”
兩人相扶而立,在無數(shù)驚疑目光中,如同立在風暴中心。
楊國忠、楊暄父子臉色鐵青,拳頭緊握,目光欲吃人!
李隆基眼神審視。楊玉環(huán)微微蹙眉。
曲江池畔,一片死寂。更大的風暴,似乎已在醞釀。
.......
不知何時,李持盈已經走了
王之順卻還是呆呆看著她離開的方向出神。
心緒翻涌,仿佛周遭一切都已凝固。
那個決絕的背影,那句低語,在他心頭反復激蕩。
“子安……”
一聲低沉而帶著提醒意味的輕喚在他身后響起。
是賀知章。這位長者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他身側,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關切與催促:
“該去謝恩了?!?/p>
這四個字如同冷水澆頭,瞬間將王之順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
他猛地回神,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面對的是誰!
他不敢再有絲毫遲疑,立刻轉身,面向御座方向。
臉上強行壓下所有情緒,只剩下恭敬與惶恐。
他撩起衣袍下擺,動作略顯僵硬得跪伏下去:
“草民王之順,叩謝陛下天恩!叩謝娘娘恩典!”
叩拜完畢,他保持著低頭的姿態(tài),緩緩起身。
整個動作顯得有些機械,仿佛提線木偶。
他不再看御座,也不再看楊國忠的方向,只想盡快回到自己的位置,避開那無數(shù)道探究的目光。
他垂著眼,沿著來路,一步一步,朝著自己那位于角落的幾案走去。
然而,就在他經過楊國忠、楊暄父子幾案前時,兩道冰冷刺骨、飽含怨毒與殺意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扎在他的身上!
王之順腳步一頓,抬眼對上楊國忠父子吃人的目光。
他心中傲氣頓生,迎著楊國忠,聲音不高卻清晰:
“右相可知…這‘隆’字,在隴西方言里,乃是‘糧倉滿溢’之意?”
“圣人為君四十載,勵精圖治,所求者何?要避的,豈是一個區(qū)區(qū)字諱?”
“圣人要避的,是天下百姓的饑寒!是四海升平的基石!”
這話擲地有聲,將方才他詩中頌揚的“盛世”與帝王避諱的深意,拔高到了體恤民生的高度!
既是對自己詩題的再次辯護,更是對楊國忠只知逢迎拍馬、不顧民生疾苦的辛辣諷刺!
楊暄年輕氣盛,哪里受得了這等言語?
他猛地站起,指著王之順的鼻子,聲音因憤怒而尖利:
“放肆!你這嶺南來的野犬,也配妄議圣諱?!”
王之順聞言,非但不怒,反而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可笑的事情,忽然輕笑出聲:
“呵……那你這長安城里的草包,不也在肖想公主鳳體嗎?你這又算什么呢?”
“你……!”
楊暄被戳中痛處,更是被那句“草包”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漲紅如豬肝,幾乎要撲上來!
“暄兒!”
一聲低沉卻極具威勢的喝止響起。
楊國忠站起身,臉上擠出假笑,伸手拍了拍王之順的肩膀:
“王校書…少年意氣,鋒芒太露,未必是福啊?!?/p>
他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帶著赤裸裸的誘惑與威脅:
“本相看你頗有才情,只是出身寒微,恐難有出頭之日?!?/p>
“若你識得時務,懂得進退……本相倒是不吝惜,為你謀個一官半職,也好光耀門楣,如何?”
這已是赤裸裸的招攬,更是居高臨下的施舍與警告!
王之順感受著肩膀上那令人不適的拍打,聽著楊國忠那虛偽至極的話語,心中只有一片冰冷與厭惡。
他抬起手,用指尖極其緩慢、極其清晰地,輕輕撣了撣方才被楊國忠拍過的肩頭衣料。
仿佛那里沾染了什么不潔之物。
他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卻冰冷刺骨的微笑,直視著楊國忠瞬間變得鐵青的臉,聲音清晰而平靜:
“右相好意,心領了?!?/p>
“只是,王之順這身骨頭,天生硬得很,彎不下去,也……攀不得高枝。”
言罷,他不再管楊國忠那幾乎要殺人的眼神,也懶得理會楊暄那噴火的目光,
徑直轉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回自己的幾案之后,安然跪坐,
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從未發(fā)生過。
.......
“當~~”
高力士擊響玉磬,高喊:
“曲江宴第三節(jié),御前獻賦!”
老太監(jiān)的拂塵輕掃,看向太子低垂的眉宇,
“往年皆是太子殿下主持,今日圣人有旨~”
李隆基忽然抬手截斷高力士話音,傾身開口:
“亨兒,這最后一題由你來定?!?/p>
帝王的目光如鉤,直刺太子蟒袍下緊繃的脊梁。
李亨的喉結滾動如困獸。
他顫抖的向御座行禮,
“謝~謝父皇~”
說完便顫巍巍得拿起高力士奉上來的金筆,在題板上寫就“人本”二字。
話音未落,楊國忠便躬身道:
“太子殿下慎言!嗣圣元年歲禮部發(fā)規(guī),‘人’字犯太宗文皇帝諱,凡文書皆需改寫為‘亻’!”
看見太子頓筆不解得看向楊國忠,沒聽說過呀?
自己就是為了避先祖李世民的諱才將民本,改成人本,怎么還犯了諱?
嗣圣元年都是六十年前了,當時還是他叔祖李顯在位,這事情誰還說得清?
“太子殿下莫非忘了?”
楊國忠紫袍揮動,高聲開口:
“嗣圣元年修訂《氏族志》,太宗文皇帝諱‘民’,凡與‘民’字同音近形者皆需避諱。”
“這‘人’字...與‘民’字同出《說文》的人部,按例當缺筆寫作‘亻’!”
滿殿朱紫屏息~
“啪!”
太子手中的金筆墜地!
清脆的聲響在死寂的會場中格外刺耳。
李亨僵在原地,臉色瞬間煞白如紙,冷汗如雨!
此刻,楊國忠那紫袍金帶的身影在琉璃燈下投出巨大的陰影,將太子籠罩其中。
太子驚恐得望向御座上已經面露不善的父親...
這位待兄弟如手足,待兒孫如螻蟻的冷酷帝王,在十六年前可是一天殺了三個親兒子呀!
太子眼前一陣陣暈眩,恍惚看見三位哥哥血淋淋的身軀在御階下晃動~
他永遠也忘不掉開元二十五年深秋雨夜,鄂王瑤、光王琚、太子瑛三位哥哥被千牛衛(wèi)拖出興慶宮時恐怖的情景~
“亨兒。”
帝王的聲音裹著冰碴,冷酷而淡漠:
“你掌國子監(jiān)三年,竟不知避祖諱?”
李亨冷汗已在正月的寒冬中沁濕了褻衣,驚恐萬分的太子欲跪地請死,
李亨剛準備跪下,膝蓋彎了一半了,只聽殿內突響起一個聲音劃破夜空。
“右相所言甚是?!?/p>
王之順離席站起,躬身向御座行禮:
“然則草民在注解《永徽律疏》時,見太宗曾親批~貞觀十三年詔令:‘二名不偏諱,嫌名不避’?!?/p>
王之順的聲音如金石墜地,滿堂死寂!
見眾人不解道:
“所謂‘二名不偏諱’,乃指尊者若名諱為雙字,單用其一不必避諱?!?/p>
“譬如太宗皇帝諱‘世民’,若單書‘世’字或‘民’字,皆無需避諱~此乃貞觀朝舊制?!?/p>
眾人皆作若有所思狀。
王之順又道:
“所謂‘嫌名不避’則指音近形似之字無需避諱?!?/p>
王之順的腳尖突然阻住楊國忠欲退的靴跟,
“譬如‘民’字讀作 mín,‘人’字讀作 rén,既非同音亦非同名~右相強令避諱‘人’字,莫不是要天下人連‘仁’、‘任’等字皆缺筆而書?”
“你說的是貞觀朝舊制,此乃天寶朝!《永徽律疏》也非國家行文,如何作數(shù)?”
楊國忠沒有底氣得爭辯道。
“那《武德律》呢?!這是國家正式行文吧,武德七年高祖太武皇帝親敕:“諱民不諱人”!”
王之順轉身自信得對楊國忠說道。
李隆基的冕旒珠串微微顫動:
“高將軍,取《武德律》來!”
當高力士捧來玄漆木匣,帝王親手揭開,取出高祖李淵親筆注釋的律令:
“武德七年三月敕:諱民不諱人,存人本之意?!?/p>
太子的蟒袍突然不再顫抖。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還是忠王時,曾在張九齡書房見過這卷律令。彼時右相執(zhí)筆教他:
“殿下切記,民為水,君為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啊......”
李隆基的瞳孔驟然收縮。
四十年前自己與武惠妃游驪山的舊事涌上心頭~
那時他親手刻在溫泉石壁上的“見此良人”四字,三日后竟被工匠奏報因避諱鑿毀!
那時還是他叔叔李顯在位。
自己不也曾被這避諱壓的喘不過氣嗎?
“來人!”
帝王拍案高聲下旨:
“即日起復‘人’字本形,凡曲江宴賦文...皆可直抒胸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