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擊響玉磬三聲,拂塵輕掃:
“今日曲江宴次彩,為題詩!”
轉(zhuǎn)身躬身向楊貴妃一拜:
“請貴妃娘娘出題!”
楊玉環(huán)聽到高力士請她出題,嫣然一笑。
她方才聽了那首《梁祝》,心里還留著那份感動。
她聲音輕柔地對皇帝和在場的眾人說:
“本宮方才聽罷《順盈》絕曲,倒想起《搜神記》里韓憑夫婦的相思樹。他們死后化作相思樹,生死不離...”
“今夜便以‘至死不渝’為題,諸君各展才情。”
身旁的張繼小聲對王之順道:
“王兄,小弟先來一首?”
王之順聞言,對張繼微微頷首,做了個“請”的手勢。
張繼深吸一口氣,起身離席,走到御前空地,躬身行禮,聲音清朗:
“襄陽學子張繼,愿先獻拙作!”
皇帝李隆基正被楊貴妃哄得心情不錯,隨意點了點頭:
“準?!?/p>
張繼得了允許,便大步走向那專為題詩而設(shè)的素白帷幔前,早有內(nèi)侍備好筆墨。
他執(zhí)起狼毫,飽蘸濃墨,略一沉吟,便揮毫落筆,在帷幔上寫下四句:
“朱門酒漬浸羅裙,
凍骨猶抱相思根。
若得天公重抖擻,
不教血淚化離分!”
滿堂死寂~
帷幔上的字在寒風中顫動,
這哪里是單純的詠嘆“至死不渝”的愛情?
分明是借古諷今,將方才劍南災(zāi)民的慘狀與權(quán)貴的奢靡,血淋淋地并置在一起!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唯有一人拍案而起,朗聲喝彩:
“好!好一個‘不教血淚化離分’!張兄此作,振聾發(fā)聵!”
正是王之順。他目光灼灼,毫不掩飾對張繼的激賞。
賀知章望著帷幔上的詩句,輕輕聲嘆息: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語氣中既有感慨,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而跪坐一旁的杜甫,目睹此詩,口中更是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壓抑的輕呼:
“啊呀……”
這聲輕呼里,充滿了震驚、共鳴,以及對張繼膽識才情的欽佩。
他仿佛從這詩中,看到了自己想說而未能盡言的心聲。
然而除了這三人,其余才子皆是不言。
楊國忠的冷笑刺破寂靜:
“黃口小兒,這‘天公抖擻’,莫非要圣人自???”
高力士看向座上李隆基與楊貴妃,見二者面色難看。
他又扭頭看向太子李亨,李亨微不可察得點點頭,高力士便會意。
高力士的拂塵一掃尖聲道:
“下一位......”
張繼失神得退回角落的身影顯得有些許寂寥。
而王之順、賀知章與杜甫三人則給了張繼一個贊許和鼓勵的眼神,四人便又是會心一笑。
........
而后時光,一眾才子上臺題詩,盡皆是粗詞俗作,
但皆因是對李隆基和楊貴妃的溢美之詞,而贏得臺下一陣陣歡呼叫好!
看罷才子皆已登場,楊國忠起身向座上的圣人和貴妃道:
“臣斗膽舉薦犬子楊暄獻詩,以彰圣人教化之功?!?/p>
李隆基揮手:
“甚好!”
楊暄得了父親舉薦和皇帝應(yīng)允,立刻昂首挺胸出列,走到那題詩的帷幔前。
他執(zhí)筆蘸墨,帶著幾分得意,揮毫寫下四句:
“霓裳舞破九重天,
海棠承恩二十年。
至死不渝長恨曲,
羞煞韓憑冢上煙!”
詩句一出,底下那些方才沉默的才子們,立刻爆發(fā)出陣陣熱烈的諛詞:
“妙??!楊公子大才!”
“霓裳海棠,喻指精妙,非楊公子不能道也!”
“長恨一曲,羞煞古人,此情至純至堅,遠勝韓憑舊事!”
“好詩!好詩啊!”
一時間,諛聲如沸,響徹宴席。
“好!”
李隆基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點頭贊道。
楊貴妃掩口輕笑,眼波流轉(zhuǎn),故意問道:
“侄兒,你這‘霓裳舞破九重天’,莫不是在說本宮的舞姿?”
楊暄連忙躬身,滿臉堆笑地奉承道:
“姑母容稟!娘娘舞姿絕世,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一曲霓裳,真真是令九重天闕也為之失色傾倒!
“此句正是頌揚娘娘天人之姿,絕代風華!”
楊玉環(huán)聽了這露骨的奉承,心中十分受用,她笑靨如花,轉(zhuǎn)頭對李隆基嬌聲道:
“三郎,你聽聽,這孩子多會說話!此詩寫得當真是妙極了!”
楊國忠心中得意非常,但面上卻立刻起身,對著御座方向深深一躬:
“圣人、娘娘謬贊了!犬子這點螢火之光,不過是拾人牙慧的拙作,怎堪入圣人與娘娘法眼?實在惶恐!”
“哎呦!還真不錯啊!”
底下的王之順也心里暗夸一聲,有一說一這幾句詩,確實有點東西。
“別看啦!代筆的!”
賀知章湊過來小聲地告知王之順。
“前幾日楊府天天找人在玉真觀前招攬會寫詩的才子,你以為這小子還真會寫詩??!”
賀知章說完喝了一口酒。
“切!我就知道!”
王之順想起那日在玉真觀前遇到的樸南子。
而此時的楊暄和楊國忠父子正在一陣陣夸耀聲中飄飄然,心里直呼最近找人代筆沒白費功夫。
“頭名當屬楊~”
李隆基剛要點出此局頭名,突然底下想起一聲:
“慢!”
眾人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又是王之順,眾人皆是一驚,楊暄楊國忠父子面色陰鷙心里暗恨:
“又是此子!”
王之順不顧眾人驚詫的目光,起身離席,徑直走向那題詩的素白帷幔前站定。
他對著御座方向拱手一禮,朗聲道:
“草民斗膽,對此詩有異議!”
高力士正要呵斥阻止,王之順卻已迅速執(zhí)起案上的狼毫筆,飽蘸濃墨。
他目光沉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對著帷幔說道:
“楊公子此詩雖好,辭藻華美,然……”
他微微一頓,聲音清晰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卻少了一份真心?!?/p>
話音未落,不等高力士反應(yīng),王之順的筆鋒已然落下,寫下第一句:
“夜來攜手夢同游”
白居易老爺子對不住,借詩一用。二十年后您出生了,小子再好好關(guān)照您老......
第一句寫就,座下才子一陣議論,這水平不太行啊!
李隆基和楊貴妃也是相視一笑,搖了搖頭。
王之順對座下的議論和御座上的反應(yīng)恍若未聞,
他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筆尖,手腕沉穩(wěn)地落下第二句:
“晨起盈巾淚莫收”
楊貴妃輕輕嘆息一聲,聲音里帶著失望,對身旁的李隆基低語道:
“三郎,這詩…平仄押韻倒是規(guī)整,只是這‘攜手同游’、‘盈巾淚收’,未免有些…有些空泛了,言之無物,少了些氣象...”
李隆基聞言也點了點頭,目光從帷幔上移開,語氣平淡地附和道:
“嗯,確是如此。比起方才楊暄那首霓裳海棠的華彩,此詩顯得……普通了些?!?/p>
他也覺得王之順這前兩句過于直白平淡,缺乏打動人的力量。
御座上的評價清晰地傳到下面,楊國忠和楊暄父子對視一眼,心中簡直樂開了花!
楊國忠嘴角極力向下壓著,才勉強維持住表面的嚴肅,但那眼角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
楊暄更是差點忍不住笑出聲,心中狂喜:
“哈哈!讓你逞能!就這水平?連圣人和娘娘都說普通!跟我那代筆的佳作比起來,簡直是云泥之別!看你還如何囂張!”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王之順灰溜溜退下的狼狽模樣,以及自己即將到手的頭名榮耀。
“公主...持盈...你就該是我的...”
就在楊暄心中竊喜,楊國忠暗藏得意,眾人皆覺此詩平平之際!
王之順帶著深深的難過,手腕沉重地揮出第三句:
“君埋泉下泥銷骨”
七字如冰錐,刺透滿堂暖意!
方才還覺此詩寡淡的楊貴妃,目光觸及“泉下泥銷骨”,渾身劇震!
那冰冷字句,瞬間勾出她心底最深的驚懼。
“三郎!”
楊玉環(huán)珠淚滾落,緊緊攥住李隆基手臂,聲音發(fā)顫,帶著哭腔:
“玉奴…玉奴昨夜又夢見馬嵬坡…白綾纏頸…好冷…好冷…”
那對死的恐懼,對生的不舍,被詩句狠狠撕開!
李隆基亦被這泣血之句與愛妃的悲泣驚住。
他連忙攬住玉環(huán)顫抖的肩,連聲撫慰:
“玉奴莫怕!不過夢魘罷了!
滿座皆寂,方才的喧鬧得意,在這句“君埋泉下泥銷骨”前,頓成齏粉。
王之順的筆懸停半空,那未落的第四句,如千鈞懸頂,沉沉壓在每個人心頭。
帷幔在寒風中簌簌抖動,似也為這至悲之情而栗。
楊國忠父子臉上的得意,早已僵住,化作一片驚愕的蒼白。
就在滿場死寂,眾人心頭如壓巨石之際。
王之順飽蘸濃墨,手腕帶著千鈞之重,落下了最后一句:
“我寄人間雪滿頭~”
這七個字,如同寒夜孤燈,瞬間照亮了前句的至暗深淵!
“啊!”
楊玉環(huán)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悲鳴,淚水決堤般涌出。
那“雪滿頭”三字,仿佛讓她看到了愛人獨自在人間飽受風霜、思念成疾的凄涼晚景。
她緊緊依偎著李隆基,泣不成聲:
“三郎……三郎……”
所有的恐懼與不舍,都化作了這錐心刺骨的呼喚。
李隆基亦是心神劇震!
皇帝眼前的帷幕,恍惚化為了一扇銅鏡!
他看見銅鏡里映出個白發(fā)老翁~
在甘露殿的殘燭下,白發(fā)老皇帝正用枯枝般的手指蘸著淚水,在積灰的銅鏡上反復描畫貴妃的眉樣!......
“玉環(huán)......”
幻境里的老皇帝驀然開口,聲音嘶啞如裂帛。
一股巨大的悲涼與憐惜涌上心頭。
他好似看到了自己與玉環(huán)可能的未來,那陰陽永隔、獨留人間、青絲成雪的孤寂與絕望。
他喉頭哽咽,竟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更用力地抱緊懷中人。
“嗚……”
角落里的杜甫早已淚流滿面,他死死攥著衣襟,身體因強忍悲聲而劇烈顫抖。
這詩句道盡了他心中對黎民離散、家國飄搖的深切悲憫,更將“至死不渝”的情意,升華到了生死兩隔、刻骨銘心的極致!
他口中反復無聲地念著:
“泥銷骨……雪滿頭……泥銷骨……雪滿頭……”
賀知章雪白的長須微微抖動,渾濁的老眼望著那二十個字,長長嘆息一聲,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詩,已無需任何評語。
張繼激動得攥緊了拳頭,看向王之順的目光充滿了敬佩與震撼。
這才是真正的詩!這才是真正的“至死不渝”!
滿座才子,無論之前如何諂媚,此刻皆被這至情至性的詩句所懾,無人敢言,更無人敢再提什么“霓裳海棠”、“羞煞古人”。
方才的喧囂諛詞,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楊國忠臉上的得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驚愕與難堪的灰白。
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覺得那二十八個字像無形的巴掌,狠狠扇在他父子臉上。
楊暄更是面如土色,雙腿發(fā)軟,幾乎要癱倒在地。
他引以為傲的代筆之作,在這泣血而成的真情面前,簡直成了不堪入目的垃圾!
那“羞煞韓憑冢上煙”的狂妄,此刻更像是對他自己的絕妙諷刺。
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寒風卷過帷幔,那飽含血淚的二十八個字,在素白的布面上無聲地訴說著超越生死的深情與悲愴:
夜來攜手夢同游
晨起盈巾淚莫收
君埋泉下泥銷骨
我寄人間雪滿頭
整個曲江池畔,唯余風聲嗚咽,與那彌漫在空氣中的、令人心碎的沉默。
李隆基最先從那巨大的悲愴中掙脫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咽,目光掃過懷中仍在啜泣的楊玉環(huán),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他抬起頭,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傳遍全場:
“高力士!”
“老奴在!”
高力士連忙躬身應(yīng)道。
“傳旨!即刻將馬嵬驛拆了!原地…建一座長生觀!為貴妃祈福,佑我大唐國祚綿長!”
“遵旨?!?/p>
“三郎…”
楊玉環(huán)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望著李隆基,心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感動與震撼。
李隆基低頭,深深凝視著懷中這張傾國傾城的容顏,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憐惜與承諾。
他抬手,緩緩解下了自己頭上那象征至高無上皇權(quán)的通天冠冕!
在滿場驚駭?shù)綐O致的目光中,李隆基將這頂沉重的冠冕,輕輕戴在了楊玉環(huán)如云的青絲之上。
“玉環(huán),”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堅定,
“真有那一日……朕定拿這天下,換你平安!”
“三郎——!”
楊玉環(huán)再也抑制不住,一聲悲喜交加的呼喚沖口而出!
她猛地撲進李隆基的懷抱,雙臂緊緊環(huán)住他的腰身。
這一刻她徹底忘記了壽王!她的心,她的魂,都只屬于眼前這個愿意為她傾盡天下的男人。
過往種種,盡付東流。
臺下的王之順心里譏笑一聲:
“你可拉倒吧!李隆基你個大豬蹄!馬嵬坡禁軍兵變,為了保住皇位你還不是三尺白綾賜死了她,也沒見你拿天下?lián)Q人家?一個敢說,一個敢信!”
楊玉環(huán)拭去淚痕,心緒漸平。
她望向王之順,眼中帶著未散的悲慟與真切的感佩:
“此詩……動人心魄。今夜頭名,當屬……”
她目光掃過詩句,輕聲問道:
“嗯?此詩何名?”
王之順趨前叩首:
“回稟娘娘,名曰《玉化隆》。”
“《玉化隆》?”
楊玉環(huán)秀眉微蹙,面露困惑,側(cè)首對李隆基低語:
“三郎,這詩名……好奇怪的名字……”
滿座目光皆聚于王之順,靜待其解。
......
玉真觀內(nèi),燭影搖紅。
玉真公主李持盈獨坐案前,指尖微顫,輕輕撫過侍女剛剛送來的急腳遞上謄抄的詩句。
第一行墨字映入眼簾:
“夜來攜手夢同游”
她的指尖頓住,思緒瞬間被拉回三天前那個漫天鐵花的上元夜。
那晚,馬車搖晃在喧鬧的長安街頭。
車簾忽地被掀開,一個裹挾著煙火氣的少年郎,帶著幾分莽撞與急切,鉆進了她的車廂。
“少年郎如何稱呼.....”
目光下移,落在第二句:
“晨起盈巾淚莫收......”
她輕聲念出第二句,李持盈的心猛地一揪。
“三日后曲江宴...皇兄要我嫁楊國忠之子楊暄...”
她想起那日說完,看到他眸子中的惶恐與憤怒。
“君埋泉下泥銷骨!”
讀到這句玉真公主嬌心猛地一縮,一抹酸楚由心底陣陣涌起。
玉手已經(jīng)握緊紙角,紙角尖刺進那日與少年用金簪刺破雙掌的手心。
“若敗了...”
那日她說。
她望向玉案上《梁?!犯牡默F(xiàn)在叫《順盈》的樂譜。
手指摩挲在最后一節(jié)《化蝶》的音符上,凄美一笑:
“若是敗了...子安...我化蝶日夜守你...看你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我寄人間雪滿頭~”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她仰頭而泣,滴落的淚珠順入脖頸。
頭上的蓮花冠不知怎么掉落了,簪著的長發(fā)散落~
修道?王維?詩仙?都是錯了!
此刻都比不上他一句:
“這顆你替我收著......”
“我懂了,我全懂了!”
她轉(zhuǎn)泣為笑想起自己修道前的尊號:昌隆公主!
修道那天,三哥親自下旨改成了玉真....
“玉化??!玉化隆!玉真化昌隆,還我李持盈!”
“來人!備車!不!備馬!”
李持盈瘋了似的手拿詩稿,沖向屋外!
她等不及,一刻也等不及!
“公主!這天氣,騎馬會凍壞的....公主!鞋....”
咔噠...咔噠...
一襲披頭散發(fā),光腳的公主騎著駿馬沖出觀門,奔向曲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