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觀內(nèi)
青玉香爐里,荔枝殼正焙出琥珀色輕煙。
玉真公主的銀簪尖撥開爐灰,心緒卻飛到了長安城另一邊的曲江池。
“那里,此刻應是另一番光景吧?”
“殿下,曲江剛傳來的急腳遞!”
侍女捧來蠟封竹筒,恭敬呈上。
玉真公主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她幾乎是立刻站起身,奪過侍女手中的竹筒。
她拔出頭上的金簪,顫抖著挑開蠟丸,里面是一卷素色信箋。
她屏住呼吸,輕輕展開那張素箋。
映入眼簾的,并非她預想中的文字,而是一行行工整流暢的樂符。
素箋上是《梁祝》的曲譜,譜尾寥寥數(shù)語:
“校書獻《順盈》,圣人落淚~”
李持盈的手指輕輕滑過紙上的音符。
她忍不住,輕聲跟著音符哼起了《梁?!返那{(diào)...
那調(diào)子起初是舒緩的,像春日里悄然流淌的溪水,帶著幾分試探的溫柔。
漸漸地,旋律變得纏綿悱惻,如同兩股絲線,彼此纏繞,難舍難分。
哼著哼著,那曲調(diào)中的哀婉與深情,像無形的潮水,一波一波涌上她的心頭。
她說不清為何,只覺得那旋律直直地鉆進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觸動了她自己也未曾深究的角落。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感動交織著升起,眼眶毫無預兆地一熱。
一滴溫熱的淚,就這樣毫無聲息地滑落,順著她白皙的臉頰,滴落在樂譜上。
“這曲子……”
她心中無聲地喟嘆。
它不似宮廷宴樂的華麗繁復,也不似道觀清音的孤高清冷。
它像是有生命一般,將人心底最深處、最純粹的情意,無論是歡愉還是悲苦,都絲絲縷縷地抽了出來,織成了這動人心魄的旋律。
每一個轉(zhuǎn)折,每一次起伏,都仿佛在訴說著某種刻骨銘心的牽絆與不舍。
一曲終了,玉真公主看著那滴落在樂譜上的淚痕,心被那纏綿的曲子揪得生疼。
那纏綿悱惻的旋律還在她心頭縈繞,揮之不去。
她看著那些音符,仿佛看到了那個在曲江池畔的人。
一個念頭,帶著期盼又帶著怯意,悄悄浮上心頭:
“子安……這曲子……訴的是你的心意嗎?”
她想知道,這讓她落淚的旋律,是不是也藏著他的情意?
可這個念頭剛起,一股巨大的陰影立刻籠罩她的心頭。
她低下頭,聲音哽咽,充滿了痛苦和自厭:
“可我....李持盈...一個三十五歲,被王摩詰棄如敝履的女人……還背著如山般的婚約枷鎖……”
她艱難地說出這些讓她羞恥的事實,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割著自己,
她抬起頭,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樂譜上,音符已被淚水沖得不成樣子。
“這樣的我……真的……真的配得上你這樣的心意嗎?”
她的聲音破碎不堪,巨大的自卑和絕望淹沒了她!
讓她覺得這美好的曲子,這可能的深情,離自己是如此的遙遠...
此刻窗外忽有夜風穿廊而過,檐角銅鈴輕響,清脆的鈴聲落在公主耳中,
與她手中模糊不堪的《梁?!返那V,化作耳邊的旋律在心頭流轉(zhuǎn),每一個音符都撕開一重往事.......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三日前上元夜,馬車顛簸時,少年裹著煙火氣鉆了進來,他后背抵著車壁喘息。
“少年郎如何稱呼?”
“嶺南王氏,名之順,字子安.....”
......
那日金簪刺破兩人掌心時,血珠融在一起滴落在地。
“能配李持盈者,當有裂帛之才、擎天之志!”
......
今日他迎著落日踏入漫道霞光。
“子安...我新焙了荔枝香,等你,回來嘗嘗......”
......
那《梁?!返恼{(diào)子還在她心里響著,像在輕輕撫摸她最疼的地方。
三十五歲的年紀、被王維拋棄的過往、與楊暄那沉重的婚約......
此刻,奇異地被這旋律包裹著,不再那么尖銳刺人。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再次落回那張被淚水打濕的素箋。
譜尾那寥寥數(shù)語中,“《順盈》”兩個字,像兩顆小小的火星,忽然跳進了她的眼簾。
“順盈……”
她喃喃地念出聲.
這個名字……好熟悉。順……盈……
一個念頭,像破開烏云的月光,毫無預兆地照亮了她的心。
她猛地抬起頭,淚水還掛在睫毛上,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綻開一個含著淚花的、無比真切的笑容。
“呵……”
她輕輕笑出聲,帶著一絲恍然和難以言喻的甜蜜,
“這哪是什么‘應天順人’?”
她看著那兩個字,仿佛看到了那個在曲江池畔、在落日霞光中、在馬車里帶著煙火氣的少年郎。
她的聲音輕柔而篤定,帶著前所未有的暖意:
“這分明……”
她頓了頓,笑意更深,淚水卻流得更急:
“分明是我‘李持盈’的‘盈’……撞上了他‘王之順’的‘順’啊!”
.......
曲江宴中
李隆基霍然起身,放聲一笑,大手一揮:
“好個‘應天順人’!賞!”
高力士接過貴妃手上的九鸞金釧,并招手讓后方太監(jiān)抬過來一大箱珠寶,親自送到王之順眼前。
王之順猛然伏地叩首,額頭重重撞上青磚:
“草民斗膽,求圣人改賞為赦!赦劍南道受災百姓三年徭賦!”
燭光忽暗,滿園死寂!
太子李亨蟒袍中的手已經(jīng)死死得攥緊,這是自己想說卻終究不敢說的話......
“好大的膽子!”
楊國忠拍案而起,指著王之順斥道:
“你可知,劍南道去歲上繳的賦稅足有三百萬緡(mín)?你紅口白牙免了賦稅,朔方將士的冬衣從哪里來?!”
楊國忠語氣猶豫冰刀,讓池畔樂工不自覺地停了琵琶。
他也是劍南人,家中來信遭災,父母妻兒皆已餓死...
杜甫此時離席起身,跪在王之順身旁叩首:
“微臣前日過延平門外遇劍南流民,偶得幾句拙作...”
他從懷中掏出一卷泛黃詩箋:
“朱櫻金盤承玉露,凍骨猶抱枯桑樹......”
詩箋傳至御前時,李隆基瞥一眼,不耐煩得揮揮手,讓高力士快些拿走。
老皇帝先在看見杜甫就心煩,這家伙說話沒一句他愛聽的!
老皇帝抬眼掃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太子,輕聲開口:
“太子以為如何?”
太子李亨面色雖無異色,可袖中的雙手卻在不住得打著擺子。
太子聽到帝王問話,他鼓足十二分勇氣終是起身斟滿酒盞向臺上的李隆基敬道:
“兒...兒臣讀《貞觀政要》,太宗皇帝曾言‘損上益下,民悅無疆’。今歲東宮用度愿減五成,補劍南道稅銀?!?/p>
李隆基聽了太子李亨的話,眉頭微微皺起,臉上露出明顯的不悅之色。
他放下酒杯,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太子啊,你這話聽著是體恤百姓,可未免太書生氣了?!?/p>
他掃了一眼太子,
“東宮省下那點錢,杯水車薪,能頂什么用?”
“況且,賦稅是國之根本,說免就免,朝廷運轉(zhuǎn)、邊關將士的糧餉,誰來保證?”
“這口子一開,以后各地都來哭窮,朝廷還如何治理?”
李亨一聽皇帝這話,心猛地一沉,像被重錘砸中。
他臉色煞白,慌忙離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聲音都帶著顫:
“父皇……父皇教訓的是!兒臣……兒臣思慮不周,太過……太過輕率了!請父皇恕罪!”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只覺得后背一片冰涼。
這時,一直安靜坐在皇帝身邊的楊玉環(huán),輕輕拉了拉皇帝的衣袖。
她臉上帶著柔美的笑容,聲音又軟又甜:
“陛下~”
她嬌嗔地喚了一聲,這一聲叫得老皇帝一陣酥麻:
“您看您,為了這點小事,把太子殿下嚇成這樣。今日是曲江宴,大家高高興興的才好嘛?!?/p>
她眼波流轉(zhuǎn),看向皇帝,語氣輕松地說:
“依玉奴看呀,那劍南道既然遭了災,百姓日子難過,陛下您心善,免了他們的賦稅,也是您的恩典。再說了...”
她話鋒一轉(zhuǎn),帶著點撒嬌的意味,
“那些災民要是餓得狠了,到處流竄,鬧出亂子來,或者跑到長安城下乞討,豈不是更掃了陛下您游玩的興致?讓您看著心煩?
“不如免了他們的稅,讓他們安生待在家里,陛下您也能落個清凈,繼續(xù)開開心心地賞樂游玩,多好呀!”
李隆基聽了楊玉環(huán)的話,臉上的不悅果然消散了不少。
他想了想,覺得貴妃說得有道理,為了自己耳根清凈、心情舒暢,免點稅似乎也沒什么。
他臉色緩和下來,對著還跪在地上的太子揮揮手:
“罷了罷了,起來吧。貴妃說得在理。高力士,傳旨,劍南道受災之地,免賦稅三年?!?/p>
楊玉環(huán)輕輕依偎著皇帝,又柔聲開口:
“陛下,其實族兄剛才說的話,也有他的道理。”
她看了一眼站在下面的楊國忠:
“朝廷用度確實不能短缺。不如這樣,劍南道免賦稅的這三年里,當?shù)毓賳T的俸祿,都減一半?!?/p>
“省下來的錢,就補進常平倉,以備不時之需。您看這樣可好?”
說完,她轉(zhuǎn)向楊國忠,語氣帶著詢問:
“族兄,以為如何?”
楊國忠立刻躬身行禮,聲音恭敬:
“娘娘圣明!此法甚妥,既能解百姓之苦,又不損朝廷根本,臣以為可行?!?/p>
皇帝李隆基聽了,覺得這辦法既照顧了災民,又沒讓朝廷太吃虧,還顯得很周全。
他非常滿意,哈哈一笑,拍了拍楊貴妃的手:
“好!還是愛妃思慮周全!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他隨即對高力士下令:
“高將軍,就按貴妃說的辦!
他又看了一眼跪在下面的王之順和杜甫,語氣平淡:
“你們兩個,也算說了點實話。都起來吧?!?/p>
說完,他仿佛剛才的爭執(zhí)從未發(fā)生,轉(zhuǎn)頭對樂工們吩咐道:
“愣著做什么?接著奏樂!”
----結(jié)尾作者有話說有玉真公主李持盈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