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沉,將金營的氈房和旗幟拖出長長的、扭曲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伸展爪牙。秦闌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從充斥著墨臭與屈辱文書的帳篷里挪出來,感覺腦子被那些“乞憐”、“歲貢”、“俯首稱臣”的字眼腌得又酸又脹,像蒼蠅一樣在耳邊嗡嗡作響,揮之不去,攪得他意興闌珊,只想趕緊縮回那頂勉強算作“家”的破氈房,躲開這令人窒息的一切。
他沿著被踩得板結(jié)的泥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營地里喧囂依舊——金兵的呼喝、戰(zhàn)馬的嘶鳴、烤肉的焦糊味混雜著劣酒的酸氣撲面而來,更添煩悶。就在他拐過一個堆滿廢棄輜重的角落時,眼角的余光忽然被一抹極其微弱、卻又頑強跳脫的色彩攫住。
那是一株被遺忘在角落的野梅樹。枝干虬曲蒼老,大半截被積雪和雜物掩埋,顯得枯槁而狼狽。然而,就在那不起眼的枝梢,竟奇跡般地探出三兩枝新條!枝頭綴著幾朵小小的、近乎透明的白梅,花瓣邊緣被寒風撕扯得有些殘破,卻依然倔強地綻放著,甚至有幾粒米粒大小的、嫩紅的花苞正努力地頂破褐色的萼片,在暮色中透出勃勃生機。在這片象征著死亡與征服的金人營地里,這一點點生命的萌動,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驚心動魄。
秦闌的腳步頓住了。他怔怔地看著那幾朵在寒風中微顫的小花,心頭那團被“叛徒”標簽和自我厭棄塞滿的郁結(jié),仿佛被這無聲的生命力輕輕撬開了一道縫隙。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涌了上來。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避開尖銳的枯枝,折下了兩枝——一枝上帶著兩三朵將殘未殘的白梅和幾個鼓脹的花苞,另一枝則是純粹的新綠嫩芽。
握著這兩枝微涼的、帶著草木清氣的梅條,秦闌感覺胸中的濁氣似乎散去了一些。他加快腳步,走向自己的氈房。
掀開厚重的氈簾,一股暖意夾雜著食物的微香撲面而來?;椟S的油燈下,趙金兒正安靜地坐在矮幾旁。她換下了那身略顯陳舊的宮裝,穿著一件素凈的、大概是劉彥宗派人送來的棉布襖裙,烏黑的長發(fā)簡單地挽著,露出纖細優(yōu)美的頸項。聽到動靜,她抬起頭,清亮的眼眸里映著燈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和怯意。矮幾上,用一塊干凈的粗布蓋著,微微隆起,顯然是她去伙房領(lǐng)回來的、兩人份的簡陋飯食,被她細心地用氈毯包裹住保溫。
“回來了?”她的聲音輕柔,帶著點小心翼翼。
“嗯?!鼻仃@應了一聲,把外面世界的冰冷和煩悶暫時關(guān)在門外。他走到矮幾旁,目光掃過那兩枝梅條,又落在趙金兒雖憔悴卻難掩清麗的容顏上。心念一動,他拿起那枝帶著花苞嫩芽的新綠枝條,環(huán)顧了一下簡陋的氈房,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個空置的、原本可能用來盛放馬奶酒的粗糙陶罐上。
他走過去,在罐底墊了點濕潤的泥土(不知從哪里摳來的),小心地將梅枝插了進去。嫩綠的枝條和微紅的花苞,瞬間為這灰暗冰冷的空間注入了一抹鮮活的春意。
接著,他拿著那枝帶著殘花的梅條,走到趙金兒面前?;椟S的燈光下,殘破的白梅映著她如玉的肌膚。秦闌伸出手,動作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柔,從枝頭摘下一朵相對完整的小白梅。
趙金兒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圖,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想偏頭躲閃,身體卻僵住了,沒有動。一絲淡淡的紅暈悄然爬上她蒼白的臉頰。
秦闌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那朵小小的白梅,輕輕簪在了她烏黑的發(fā)髻邊。
冰涼的梅花觸碰到溫熱的鬢角,趙金兒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她抬起眼,水潤的眸子看向秦闌,里面有驚訝,有羞澀,還有一絲……被珍視的、難以置信的暖意。她沒有拒絕,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仿佛默許了這份突如其來的、帶著草木清氣的溫柔。
看著燈下美人簪花的這一幕,秦闌心頭那點因“叛徒”身份而產(chǎn)生的郁結(jié)徹底被沖散了,只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悸動。他清了清嗓子,指著那枝插在陶罐里的新綠梅條,聲音低沉而認真:
“金兒,你看那枝新芽,還有這花。”他又指了指她發(fā)髻邊的白梅,“它們長在這苦寒之地,被風雪摧殘,被雜物掩埋,看著殘敗不堪,幾乎要被這營地里的腥膻氣給淹沒了??伤鼈兤徽J命!只要有一線生機,就要拼了命地往外鉆,要開花,要抽芽!”
他的目光變得堅定而溫和,落在趙金兒帶著淚痕卻依然美麗的眼睛上:“就像你,就像我們現(xiàn)在。我們陷在這虎狼窩里,身不由己,受盡屈辱,前路茫茫。這滋味,比風雪還冷,比刀割還痛。但咱們不能認輸!不能像那些被踩進泥里的枯枝一樣爛掉!”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要像這梅花!越是嚴寒,越要挺??!越是黑暗,越要相信——春天總會來的!冰雪再厚,也擋不住地下的暖流!總有雪融冰消、萬物復蘇的那一天!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像這新芽一樣,咬緊牙關(guān),積蓄力量,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才有等到春暖花開,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這番話語,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像一簇溫暖的火苗,猛地投入了趙金兒冰冷絕望的心湖。她怔怔地看著秦闌,看著他眼中那份真摯的關(guān)切和毫不作偽的鼓勵,再想起他昨夜守禮的“高義”、今晨帶回的食物、以及此刻鬢邊這朵帶著寒香的小花……長久以來緊繃的心弦,如同被春風拂過,驟然松動了。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暖流猛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就紅了,積蓄已久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這一次,不再是無聲的絕望啜泣,而是帶著宣泄、帶著委屈、更帶著一絲被點亮的希望的哭泣。
“秦……秦先生……”她哽咽著,聲音破碎,卻第一次主動伸出手,緊緊抓住了秦闌的衣袖,仿佛抓住了狂風巨浪中唯一的浮木,“我……我怕……我真的好怕……”
秦闌沒有抽回手,任由她抓著,感受著她指尖的冰涼和微微的顫抖。他笨拙地、卻又無比真誠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別怕,有我呢。天塌下來,咱們一起扛著。活下去,就有轉(zhuǎn)機!”
那晚,兩人分食了趙金兒領(lǐng)回的、依舊粗糙卻帶著暖意的食物。氈房內(nèi),那枝新梅在昏黃燈下靜靜吐露著生機,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梅花冷香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妙的安寧。
夜?jié)u深,寒氣透過氈布縫隙滲入。兩人依舊和衣而臥,秦闌在角落的干草堆,趙金兒在簡陋的氈床。但無形的隔閡似乎已被打破。
黑暗中,趙金兒的聲音輕輕的響起,帶著幾分猶豫:“秦先生……汴京皇宮里的梅園……這時候……該是最美的時候了……滿樹都是花,香得能醉人……”
秦闌躺在草堆里,望著黑漆漆的帳頂,接口道:“再美的園子,也是關(guān)在墻里的。比不上咱們這枝野梅,風雪里熬出來的,有筋骨!”
“筋骨……”趙金兒喃喃重復著這個詞,沉默了片刻,又問:“秦先生……你說,春天……真的會來嗎?”
“會!”秦闌回答得斬釘截鐵,像是在說服她,也像是在說服自己,“你看那花苞,不是已經(jīng)在攢勁兒了嗎?咱們也攢勁兒,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養(yǎng)好精神。等時候到了,總有機會……”
絮絮的低語在黑暗中流淌,不再只是空洞的安慰,而是帶著對未來的模糊期許和相互支撐的力量。他們聊著汴京模糊的記憶,聊著對“春天”的想象,聊著對眼前困境的無奈與堅韌……聲音漸漸低下去,最終被均勻的呼吸聲取代。
這一夜,氈房外依舊是金營的肅殺與寒風。但氈房內(nèi),兩顆在絕境中掙扎的心,因著兩枝倔強的梅花和一番樸實的話語,悄然靠近,相互取暖,在無邊的黑暗與寒冷中,第一次真正沉入了安穩(wěn)的睡眠。
日子在金營的喧囂與壓抑中又捱過了三日。秦闌每日在翻譯文書的屈辱與回到氈房面對趙金兒時那份微妙暖意中來回拉扯,像根繃緊的弦。這天午后,他剛被左司員外郎那尖利的嗓音從一堆“歲貢細目”里解放出來,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往自己那頂破氈房挪步。遠遠地,又看見營門方向一陣騷動——一隊頂盔貫甲、神情兇悍的金兵,押送著一群垂頭喪氣、衣衫襤褸的宋人走了進來。
“嘖,又一批。”秦闌心里嘀咕,腳步都沒停。這景象在金營太常見了。金國地廣人稀,精于騎射劫掠,卻拙于百工技藝。每次南下,除了搶金銀財寶、女人牲畜,擄掠手藝精湛的宋朝工匠也是重中之重。木匠、鐵匠、織工、畫匠……隔三差五就有新面孔被驅(qū)趕進來,像牲口一樣被分類、登記,然后等著被發(fā)配到遙遠的北國,去為征服者修建宮殿、打造兵器、織造錦緞。秦闌對此早已麻木,甚至帶著一絲同病相憐的漠然,只當是金營日常的背景板。
他低著頭,打算繞開這群新來的“貨物”,免得看見那些絕望的眼神徒增心煩。然而,就在人群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一張在泥污和驚惶中依然透著幾分熟悉“官氣”的臉,猛地撞入了他的眼簾!
張邦昌!
雖然那身曾經(jīng)象征宰執(zhí)威儀的緋色官袍早已污穢不堪,沾滿泥漿,頭上的烏紗幞頭也歪斜著,臉上是長途跋涉和巨大驚恐留下的灰敗與憔悴,但秦闌還是一眼認出了這位“老熟人”!
秦闌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張邦昌在這里,那意味著……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在人群中急切掃視!果然!在人群稍微靠前的位置,被幾個形容同樣狼狽卻下意識試圖維持一點體面的內(nèi)侍模樣的人隱隱護在中間的,是一個穿著杏黃錦袍(雖然同樣沾滿泥污)、面容清俊、眉眼間與趙金兒有六七分相似的年輕人!只是此刻,這位年輕人的臉上毫無血色,嘴唇緊抿,眼神里充滿了屈辱、恐懼和一種被強行壓制的憤怒,身體在寒風中微微顫抖,像一片隨時會被吹落的枯葉。
肅王趙樞!
完顏宗望點名索要的人質(zhì),趙金兒心心念念的五哥,真的來了!
秦闌的心沉了下去。歷史的車輪,正沿著他依稀記得的軌跡,冷酷地向前滾動。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被金兵推搡著、如同待宰羔羊般踉蹌前行的肅王和張邦昌,沒有任何上前相認的打算。此刻的同情或招呼,除了給自己和對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毫無意義。他默默地低下頭,加快腳步,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回了自己的氈房。
氈簾掀開,帶著一身外面的寒氣。趙金兒正坐在矮幾旁,借著窗隙透進的微光,低頭縫補著什么——大概是秦闌那件破皮襖的袖口。聽到動靜,她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恬靜的溫柔:“回來了?伙房今日有熱湯,我……”
她的話音未落,就看到了秦闌臉上不同尋常的凝重。那點溫柔的笑意瞬間僵住,化為擔憂:“怎么了?秦……秦郎?可是……外面又出事了?” 這幾日相處,她對秦闌的稱呼已悄然從“先生”變成了更親昵的“秦郎”。
秦闌走到矮幾旁,拿起陶罐里那枝梅花旁的水囊,狠狠灌了一口冰冷的清水,試圖壓下心頭的煩亂。他看著趙金兒清澈又帶著驚惶的眼眸,實在不忍隱瞞。
“金兒,”他聲音低沉,“我看見肅王了。”
“五哥?!”趙金兒猛地站了起來,手中的針線掉落在地也渾然不覺。她的眼睛瞬間睜大,里面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狂喜,隨即又被巨大的擔憂淹沒,“他……他怎么樣?在哪里?金人可有為難他?” 她急切地抓住秦闌的胳膊,指尖冰涼。
“我剛在營門附近看見的,被金兵押著進來。張邦昌也在?!鼻仃@如實相告,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些,“看情形……吃了些苦頭,但人還在?!彼D了頓,看著趙金兒瞬間涌上淚水的眼眶和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心下一軟,“你想見他?”
“想!我想!”趙金兒用力點頭,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滾滾而下,“秦郎!求求你!帶我去見見五哥!哪怕……哪怕遠遠看一眼也好!我就這么一個親哥哥在身邊了!我……我……” 她泣不成聲,抓著秦闌胳膊的手用力得指節(jié)發(fā)白,仿佛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秦闌看著眼前梨花帶雨、苦苦哀求的趙金兒,再想想肅王那狼狽屈辱的樣子,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去他媽的謹慎!去他媽的麻煩!他用力一點頭:“好!我?guī)闳?!?/p>
他知道這不合規(guī)矩,直接去找肅王肯定會被金兵攔下。金營里,唯一可能通融、也唯一有能力安排這種“違規(guī)”會面的人,只有那個心思難測的劉彥宗!雖然秦闌一萬個不愿意再和這個“人形X光機”打交道,但為了趙金兒……
“走!我們?nèi)フ覄┳冢 ?秦闌拉起趙金兒冰涼的手,掀開氈簾就往外走。
趙金兒被他拉著,跌跌撞撞地跟上,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期盼。
劉彥宗處理事務的地方,是一頂位置相對僻靜、但守衛(wèi)森嚴的白色氈房。通報之后,兩人被帶了進去。帳內(nèi)陳設(shè)簡單卻透著一種冰冷的整潔,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一種不知名的、清冷的熏香。劉彥宗正坐在一張鋪著狼皮的矮案后,提筆書寫著什么。他依舊穿著那身纖塵不染的雪白狐裘,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整個人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玉雕。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無波地在秦闌和趙金兒緊握的手上掃過,最后落在秦闌臉上:“秦通事?何事如此匆忙?”
秦闌深吸一口氣,壓下對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的本能忌憚,上前一步,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理直氣壯:“劉先生!肅王趙樞已至營中,按我大宋禮法,康……賢福帝姬身為待嫁之女,其終身大事,需由父兄首肯,方為名正言順!如今太上皇與官家遠在汴京,肅王殿下身為帝姬嫡親兄長,便是唯一能做主的長輩!故請劉先生開恩,允準帝姬與肅王殿下相見,以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禮,方不負狼主賜婚的美意!”
他一口氣說完,擲地有聲,直接把“宋人禮法”、“名正言順”、“狼主美意”三頂大帽子扣了下來。趙金兒在一旁聽得先是驚愕,隨即意識到秦闌這是在為她爭取機會,更是在眾人面前強調(diào)她并非無名無分的“戰(zhàn)利品”,而是需要遵循禮法、有娘家撐腰的“待嫁女”!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著巨大的羞澀瞬間席卷了她,臉頰飛起兩朵紅云,偷偷瞄向秦闌的眼神里,充滿了感激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蜜情愫。秦郎……竟如此為她著想!
劉彥宗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饒有興味地在秦闌臉上停留了片刻,又瞥了一眼旁邊羞紅了臉、卻下意識更靠近秦闌一些的趙金兒。他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難察覺的弧度,像是覺得眼前這一幕頗為有趣。
“哦?”劉彥宗放下筆,身體微微后靠,聲音依舊清朗平靜,聽不出喜怒,“秦通事倒是深諳我華夏禮儀精髓。只是……”他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一絲玩味,“狼主賜婚,金口玉言,在這金營之內(nèi),便是鐵律。何時需要遵循宋人的繁文縟節(jié)了?”
秦闌早有準備,梗著脖子,把“義正言辭”進行到底:“劉先生此言差矣!狼主賜婚,自是恩典!然恩典若不合禮法,傳揚出去,豈非讓天下人笑話狼主……呃,笑話狼主不通我中原禮數(shù),行事草率?狼主雄才大略,威震寰宇,豈能因這點小事落人口實?再者,帝姬身份尊貴,若無父兄首肯,這婚儀便如無根之木,名不正則言不順,于帝姬清譽有損,于狼主恩威亦是有虧!秦某斗膽,懇請劉先生成全,讓帝姬與其兄肅王相見,行‘問名’之禮,既全了禮數(shù),彰顯狼主仁德,又堵了天下悠悠之口!此乃兩全其美之策!”
這番話,秦闌說得鏗鏘有力,把自己都差點騙信了。核心思想就一個:不按宋人規(guī)矩走,完顏宗望你就等著被天下人(主要是宋人)嘲笑是蠻夷土包子吧!
劉彥宗靜靜地聽著,臉上那抹玩味的笑意似乎深了些。他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案幾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細微的噠噠聲,似乎在權(quán)衡著什么。帳內(nèi)一時陷入了沉默,只有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秦闌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良久,劉彥宗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秦通事這張嘴,倒真是……死的也能說成活的?!?他站起身,雪白的狐裘下擺紋絲不動,“也罷。狼主既有賜婚之意,自當求個圓滿?!?/p>
他沒有直接答應,只是對門口侍立的金兵吩咐了一句:“去肅王趙樞的安置處看看。” 說完,便負手踱到帳內(nèi)一角,背對著他們,似乎在看掛在氈壁上的一幅簡陋地圖。
秦闌和趙金兒面面相覷,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能焦灼地等待。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息都格外難熬。趙金兒緊緊攥著秦闌的衣袖,手心全是冷汗。
大約過了一盞茶功夫,那金兵回來了,低聲向劉彥宗稟報了幾句。劉彥宗這才轉(zhuǎn)過身,目光在秦闌和趙金兒身上掃過,淡淡道:“肅王已安置妥當。你們可以過去?!?他頓了頓,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變得清晰起來,“不過,劉某職責所在,需得陪同在側(cè)。二位,請吧?”
“靠!” 秦闌心里瞬間把劉彥宗祖宗十八代挨個問候了一遍!這廝果然不會這么好心!說是陪同,分明就是監(jiān)視!連兄妹私下說句話的機會都不給!但他臉上還得擠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多謝劉先生通融!先生請!”
劉彥宗微微頷首,當先走了出去。秦闌拉著趙金兒的手,緊跟其后,心里卻把劉彥宗罵翻了天。
肅王趙樞被安置在靠近營地邊緣的一頂破舊氈房里,比秦闌那間好不了多少。門口站著兩個面無表情的金兵守衛(wèi)。劉彥宗示意守衛(wèi)放行,率先掀簾而入。
氈房內(nèi)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霉味和塵土氣。肅王趙樞正頹然坐在一堆干草上,身上那件杏黃錦袍沾滿了塵土和泥點,玉帶歪斜,頭發(fā)也有些散亂。他雙手抱膝,頭深深埋著,肩膀微微聳動,顯然還未從巨大的屈辱和恐懼中緩過神來。聽到動靜,他猛地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未干的淚痕,當看清進來的人時,他先是愕然,隨即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狂喜!
“金兒?!”
“五哥!”趙金兒再也忍不住,哭著撲了過去,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兄長。
兄妹二人抱頭痛哭,劫后余生的慶幸、身陷囹圄的恐懼、家國破碎的悲憤,盡數(shù)化作了無法抑制的淚水。趙樞用力拍著妹妹單薄的脊背,聲音哽咽:“沒事了……金兒……五哥在……五哥在……” 他上下打量著趙金兒,見她雖然清瘦憔悴,但氣色尚可,衣著也還整潔,似乎并未受到想象中的虐待,心中稍安。
好半晌,兩人才稍稍平復。趙樞這才注意到氈房里除了劉彥宗,還有一個穿著宋人服飾、卻明顯在金營里有些“地位”的陌生男子,正站在妹妹身邊。
“金兒,這位是……?” 趙樞疑惑地看向秦闌,眼神里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這人是誰?為何與金兒的姿態(tài)如此……親近?
趙金兒被兄長問得俏臉一紅,下意識地往秦闌身邊靠了半步,支支吾吾地低下頭,聲如蚊吶:“五哥……他……他是秦一旦……是……是我的……” “夫婿”二字終究太過羞赧,一時竟說不出口。
就在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劉彥宗開口了,聲音清朗,帶著一種宣告式的平靜,卻字字如同重錘砸在肅王心上:
“肅王殿下,這位秦一旦秦通事,乃是二太子(完顏宗望)狼主親自為賢福帝姬欽點的夫婿。帝姬如今已是秦通事之妻。今日引殿下兄妹相見,一解相思,二嘛……” 他刻意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趙樞,“按你們宋人的規(guī)矩,這女兒家的終身大事,需得父兄做主。太上皇遠在汴京,殿下身為帝姬嫡親兄長,便是那能做主的長輩。不知殿下對這樁……狼主欽賜的姻緣,是點頭應允呢,還是……點頭應允呢?”
最后兩句,劉彥宗說得輕描淡寫,甚至還帶著一絲“征詢”的客氣,但其中蘊含的冰冷威壓和不容置疑的威脅,如同實質(zhì)的寒冰,瞬間凍僵了肅王趙樞剛剛因兄妹重逢而升起的一絲暖意!
趙樞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他猛地轉(zhuǎn)頭看向趙金兒,眼中充滿了驚駭、難以置信和巨大的痛楚!他的妹妹!父皇最疼愛的掌上明珠!大宋尊貴的帝姬!竟然……竟然被當作物品一樣,賞賜給了眼前這個……這個來歷不明、身份可疑、在金營當差的宋人?!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屈辱直沖腦門!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怒吼出來!但目光觸及劉彥宗那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的眼眸,以及氈房門口那兩個挎著彎刀、眼神兇悍的金兵守衛(wèi),所有的憤怒和咆哮都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像一只被扼住脖頸的困獸,只剩下劇烈的喘息和渾身抑制不住的顫抖!
“劉彥宗……完顏宗望……金狗!!”趙樞在心里瘋狂地嘶吼、咒罵,把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詞都傾瀉到了這些仇敵的身上!他恨!恨金人的殘暴貪婪!恨自己的無能!更恨這亡國之痛竟要落到自己最疼愛的妹妹身上!
然而,現(xiàn)實冰冷如鐵。他是階下囚,是砧板上的魚肉!反抗?除了給妹妹和自己帶來更殘酷的折磨甚至死亡,毫無意義!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金營便是那傾覆的鳥巢,他們兄妹便是那破碎的卵!何來尊嚴?何來選擇?
巨大的痛苦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他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深沉的悲涼和一種認命的麻木。他看向趙金兒,妹妹眼中除了淚水,竟還有一絲……對那秦一旦的依賴?這發(fā)現(xiàn)讓他心頭又是一痛,卻也多了一絲微弱的、難以理解的安慰。至少……金兒似乎并未被虐待?這個叫秦一旦的人……待她尚可?
罷了……罷了……
趙樞的聲音干澀嘶啞,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既然是……狼主欽賜……自然……自然是好的?!?他轉(zhuǎn)向秦闌,目光復雜地審視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妹夫”,眼神里有屈辱,有無奈,也有一絲最后的掙扎和托付:“秦一旦……本王不管你是何人,因何在此!金兒……她是我父皇最珍愛的明珠,亦是我最疼愛的小妹!如今……國破家亡,身不由己……她既已……既已許配于你,望你……望你好生待她!莫要……莫要讓她再受半分委屈!若你有半點辜負……縱使天涯海角,本王……本王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說到最后,已是聲色俱厲,帶著一股皇室子弟最后的尊嚴和決絕。
秦闌被肅王這充滿悲情色彩的托付弄得頭皮發(fā)麻,硬著頭皮,迎著對方刀子般的目光,也只能拱手,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誠懇:“殿下放心!秦某……定當竭盡全力,護帝姬周全!不讓她受委屈!”
趙樞死死地盯著秦闌,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幾分真誠。半晌,他才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顫抖著手,解下了腰間懸掛著的一塊玉佩。那玉珪溫潤潔白,雕工極其精細,正面刻著螭龍紋飾,背面似乎還有銘文,一看便知是價值連城且意義非凡的皇室珍品。這是他多年貼身佩戴的心愛之物。
“拿著!”趙樞將玉珪遞向秦闌,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此乃本王心愛之物,隨身多年。今日……便贈與你。望你……睹物思人,善待金兒!”
秦闌看著遞到面前的玉珪,有些發(fā)懵。這玩意兒太貴重了,而且意義特殊,他本能地想推辭:“殿下,這太貴重了,秦某受之有愧……”
“秦郎……” 趙金兒在一旁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聲音低柔卻帶著一絲急切,眼神示意他收下。在她看來,這是兄長對秦闌的認可,更是對未來的一份期許和祝福。
秦闌感受到趙金兒的動作,猶豫了一下。
“呵呵,” 一直冷眼旁觀的劉彥宗卻突然發(fā)出一聲輕笑,打破了這略顯沉重的氣氛。他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著趙金兒拽秦闌衣袖的小動作,又看看肅王那鄭重的神色和秦闌的遲疑,嘴角勾起一抹促狹的弧度,慢悠悠地說道:“肅王殿下這嫁妝都送上了,看來是真心實意認下這門親事了。秦通事,還不快謝過殿下?嘖,這小媳婦兒的胳膊肘啊,已經(jīng)開始往外拐咯?”
“劉先生!”趙金兒被劉彥宗這露骨的調(diào)侃羞得滿臉通紅,跺了跺腳,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趕緊躲到了秦闌身后,只露出半張羞紅的臉。
秦闌也被劉彥宗這話弄得老臉一紅,心里暗罵這廝嘴真毒!但看著趙金兒那嬌羞無限的模樣,在昏暗的氈房里,如同含苞待放的玉蘭,清麗脫俗,惹人憐愛。再看看肅王手中那塊溫潤的玉珪,以及對方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托付……他心中那點抗拒和別扭忽然就淡了許多。
“這老婆……是真好看啊……”秦闌心里忽然冒出這么一個念頭,帶著點得意,還有點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竊喜,“要是……要是真能把她平平安安地帶走,離開這鬼地方……好像……也挺好?”
他不再猶豫,伸手鄭重地接過了肅王遞來的玉珪。入手溫潤微涼,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托。
“謝殿下厚贈!秦某……定不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