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惟貞對于他的照顧和遷就早就習(xí)以為常,并不感到奇怪,眼下最關(guān)心的事還是若水書院如今怎么樣了。
薛太傅去世后,這甘州的若水書院自然而然成了謝惟貞的私產(chǎn)。
她吩咐底下的人按照外祖父在時的規(guī)矩繼續(xù)把書院開下去,可她畢竟身在千里之外的帝都,底下人陽奉陰違的事兒也不是沒有。
“瑾哥回甘州的時候還是住在書院里么?書院里一切可好?”
“若水書院一切照舊,我作主新收了幾個胡商家的孩子來讀書,四周鄰里也沒有異議?!?/p>
“境心師太如今也常來書院為女學(xué)生講經(jīng)傳道,只是看著身體大不如前了?!?/p>
“我差人送了許多名貴的山參去如是觀,她也不肯收。”
境心師太俗家姓慕容氏,與薛太傅之妻陸期祈當(dāng)年同為文宣皇后身邊掌管制誥的四品鳳閣侍讀。
她一生未嫁,出宮后四處游歷,最后悄悄在甘州出家做了個女尼。
謝惟貞眼下最不愿意見到的就是昔年這些長輩一個一個離去,故而聽到這里有些著急。
“為何?找大夫去如是觀看過了嗎?”
薛懷瑾無奈嘆氣:“師太不讓大夫進(jìn)去,只說‘我生已盡,所作已辦,梵行已立,不受后有’,我亦是無計(jì)可施了?!?/p>
謝惟貞蹙眉急道:“若是我在,定要與她爭一爭?!?/p>
“人死之后是否還有六道輪回?zé)o人驗(yàn)證,但人生了病不吃藥卻一定會死,師太這是修禪修得走火入魔了?!?/p>
薛懷瑾似是又被她的歪理征服了,訥訥半晌才說:“我從前讀的那些書竟都是死的,到了師太面前一句道理也講不出來,要論冰雪聰明書院里沒人能比得過你?!?/p>
若非薛太傅,他一個被生父嫌棄的混血種子,哪能跟著貞小姐一起學(xué)習(xí)君子六藝?
他自小就不如貞小姐才思敏捷,一篇簡單的千字韻文也要背上三四日才能脫口而出,貞小姐早就倒背如流了。
勤能補(bǔ)拙地補(bǔ)了那么些年,還是個呆子。
謝惟貞很清楚薛懷瑾的學(xué)問,他雖然不是絕頂聰明,但卻絕對刻苦用功,如今困在這些商鋪間幫自己打理事務(wù)也只是為了報(bào)答外祖父的收養(yǎng)之恩。
商賈的名頭到底不如讀書人來得好聽。
謝惟貞不想耽誤了他的前程,心里也明白以他的學(xué)識努努力中個舉人還是不難的。
“瑾哥,有些話我要直說。”
“我這些鋪?zhàn)涌偰苷业胶线m的人來打理,你是正經(jīng)的讀書人,如今卻連個秀才也沒去考過,實(shí)在可惜,你想不想去童生院繼續(xù)讀書科舉?”
薛懷瑾幾乎是想也不想就拒絕了,脫口而出:“我不去!”
說罷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太過激動,訕訕一笑:“我沒有讀書做官的志向,能在鋪?zhàn)永飵湍阕鲂┦挛液芨吲d?!?/p>
“更何況從商也沒什么不好?!?/p>
“這些日子光是我從胡商那里進(jìn)來的香粉就賺得盆滿缽滿,多少讀書人苦讀一輩子也求不來這樣的富貴生活?!?/p>
薛懷瑾的相貌大多隨了他的胡姬母親,深眉闊目,棱角分明,藍(lán)色的左眼下生著顆小小的淚痣。
偏他又是個溫吞自卑的性子,每每低眉垂目時就有種不自知的妖冶風(fēng)情。
也難怪小時候總有淘氣的男生擠兌他,不愿意帶著他一起玩兒。
謝惟貞倒是絲毫不意外這個答案,從前外祖父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他也是斷然拒絕。
“那日后你要是改了主意,再告訴我吧?!?/p>
薛懷瑾點(diǎn)點(diǎn)頭,一拍腦袋又想起件別的事來,這件事保管謝惟貞見了會高興。
“你隨我來,我從甘州給你帶了東西?!?/p>
“我知道你帶了葡萄酒和點(diǎn)心……誒!你慢點(diǎn),跑什么!”
謝惟貞追著他到了另一間屋子的檐下。
薛懷瑾像對待珍寶似的小心翼翼捧起那盆白中帶黃的芍藥花,舉至她眼前。
“是太傅書房里的那盆鳳羽落金池!我給你帶來了!”
此時正值初夏,芍藥仍在花期,這株被人精心呵護(hù)養(yǎng)了多年,花朵全都又大又蓬,快要將薛懷瑾的臉全都遮住了。
他說的沒錯。
謝惟貞喜出望外,眼睛也變得亮晶晶的。
“你居然把它完好無損地帶來了!”
薛懷瑾好像表現(xiàn)得更高興。
“我怕把花顛簸掉了,就坐馬車回來的,白日里抱在身邊放著,夜里也叫他們看護(hù)著?!?/p>
“多謝你!”
謝惟貞莞爾一笑,正要伸手去接薛懷瑾遞過來的芍藥花,卻聽見一陣凌厲的破空聲驟然響起。
不知何處發(fā)出的一支羽箭裹挾著疾風(fēng)錚鳴而來,直插薛懷瑾的左肩而去。
她反應(yīng)極快,一腳踢在薛懷瑾的膝蓋上,將他踹了個面朝黃土背朝天。
羽箭釘入身后的墻中,鑿出一個小洞。
那盆鳳羽落金池也從人手中重重砸向地面。
白瓷底盆摔了個稀碎,褐色的泥土四濺,原本開得正旺的幾朵芍藥也折頸而臥,只剩下最小的那支花仍掛在枝頭,幸免于難。
薛懷瑾摔得不輕,第一反應(yīng)卻是趴在地上去把芍藥給撿起來。
“花!太傅留下來的花……”
金花和銀葉只能在不遠(yuǎn)處干著急,她倆努力揮舞著手絹,企圖吸引謝惟貞注意她們說話的口型。
殿下!
是殿下來了!
快跑啊,殿下他好像特別生氣!
謝惟貞下意識低頭查看薛懷瑾的情況,絲毫沒注意到在旁邊手舞足蹈的侍女兩人,只是她剛俯下身,就見一點(diǎn)寒芒閃過眼前。
這一看就是宮中鍛造的佩劍,劍柄雕龍刻鳳,鑲嵌了藍(lán)寶與綠松石,劍身泛著銀白色的光澤,應(yīng)該是平日里被保養(yǎng)得極好。
高晨和高暮跟在身后,大呼不好。
李敘出劍的招式極迅猛,好似惡虎撲食,直取人的咽喉而去。
薛懷瑾手里還捏著那幾朵墜下枝頭的芍藥,見一氣度不凡的男子好似夜叉修羅般拔劍而來,登時被嚇得腿腳僵硬,根本無法動彈。
長劍驟如閃電,眨眼間刺破了他的衣襟。
那一瞬間腦海中預(yù)想的痛感卻沒有來。
謝惟貞幾乎是半掛在李敘身上,牢牢抱住了他持劍的右手。
“你發(fā)什么瘋?誰又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