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惟貞一個鯉魚打挺從床榻上翻身而起,連鞋子也未來得及穿,慌慌張張地奔至桌案前,一把奪過那書。
“你看什么呢?是你該看的東西嗎?”
李敘微微挑起眉:“哦?那我該看什么?《錯撩冷酷王妃》?”
這本書明明叫《錯撩冷酷殿下》!
謝惟貞的臉上浮現(xiàn)出兩朵紅色的云霞,將話本子背在身后。
“這明明是《大般若經(jīng)》…”
如今帝都的書販都精著哩,為防官府突襲搜查,都給話本子套上個別的殼子,有的是《道德經(jīng)》,有的是《XX詩集》,有的則是《無量壽經(jīng)》,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
李敘啞然失笑,他這回可不是故意的,他是真想找本經(jīng)書靜一靜心神,可誰知才翻了幾頁,后面的內(nèi)容就變成了冷酷殿下。
謝惟貞惱了,甩手把書砸在桌上。
“再笑就給我出去?!?/p>
李敘即刻收斂,指了指旁邊的一疊衣裳。
“不必再看《大般若經(jīng)》了,換了衣服,帶你出府去玩兒?!?/p>
一聽說要出去玩兒,謝惟貞的臉色都緩和不少,抱起衣服繞到屏風(fēng)后。
這是件艾綠色的男子圓領(lǐng)袍,頗為寬大。
幸好謝惟貞的身量足夠高,否則還真撐不起來這身男裝,她勒緊束胸,將衣裳放下來,走出屏風(fēng)后。
“去哪里?”
李敘把玩著手中的折扇:“去一夢樓?!?/p>
一夢樓是帝都城中最負(fù)盛名的歌樓酒肆,年年由它舉辦的花魁遴選大會總要吸引不少達(dá)官貴人為之一擲千金。
換上男裝,謝惟貞自然不愿意再坐慢悠悠的馬車,她與李敘一人一匹矮腳小馬,既不惹人注意,又方便出行。
像這樣的事兒,梁王殿下一貫是不帶高暮的,而是讓他的堂弟高晨隨行。
高晨遠(yuǎn)比高暮機(jī)靈,他早看出來殿下對王妃的心意,故而總是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以免打擾兩人親近。
玄武大街上熱鬧非凡,燈火輝煌,講經(jīng)的僧侶、叫賣的小販、攬客的掌柜、當(dāng)壚賣酒的妖嬈胡姬、錦衣華服的王孫公子齊聚此處,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
謝惟貞喜歡這樣的人間煙火氣,時不時吩咐高晨去買這買那。
李敘也能感受到她的歡喜。
“等下去了一夢樓還有炙羊肉吃,可別這會子就吃撐了?!?/p>
炙羊肉?
謝惟貞正要拍手稱好,卻突然想起來一夢樓不是個尋歡作樂的地方嗎?
“你去一夢樓就為了吃炙羊肉?”
李敘反問:“那我該做什么?”
難不成還能去喝花酒?
誰家好人喝花酒還帶上家里的夫人?
謝惟貞也反問:“你難道就不點(diǎn)幾個漂亮的花娘作陪?”
李敘眸色一黯,勒緊韁繩。
“你讓自己的夫君去點(diǎn)花娘?”
對面的人笑得沒心沒肺,語出驚人。
“那你給我也點(diǎn)幾個清倌兒,不就抵消了?”
高晨左手提著胡餅和櫻桃畢羅,右手扛著草編的飛鷹和雜銀做的鬼神面具,聽了這話差點(diǎn)當(dāng)場摔下馬來。
鑒于王妃方才讓殿下給她點(diǎn)清倌兒的發(fā)言,殿下也顧不上什么女扮男裝,牽著王妃的手就不肯松開。
在高晨的視角看來,就像玉樹臨風(fēng)的殿下牽了個身量纖細(xì)些的美貌郎君。
希望別叫人看見,到時候又傳出梁王龍陽之好這樣的軼聞來。
李敘不讓叫花娘,更不讓叫清倌兒,謝惟貞就這么無聊地趴在朱漆的欄桿上俯瞰底下偌大的舞臺。
臺上正有一隊(duì)身段妖嬈的胡姬在跳胡旋舞。
柳枝般的纖腰大片大片裸露在外面,藕臂和腳踝上層層疊疊的金珠銀鐺與異常白皙的肌膚形成強(qiáng)烈的反差對比。
動若回雪飄搖轉(zhuǎn)蓬舞,左旋右轉(zhuǎn)無疲時,叫人看花了眼。
李敘為謝惟貞切好炙羊排,卻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都快要黏在跳舞的胡姬身上了,看上去比好色的真男人還要真。
“咳?!?/p>
沒人理會。
“咳咳?!?/p>
無人在意。
連著咳嗽了好幾聲,還是無濟(jì)于事。
李敘只好從身后提住她的衣領(lǐng),將她整個人強(qiáng)行掰正方向。
“有這么好看?”
謝惟貞不滿他強(qiáng)行打斷自己觀賞表演的行徑,嘟著嘴抱怨:“圣人云:食色,性也。”
這會子想起圣人來了。
李敘夾起一塊剛剔下來的羊排肉,迅速塞進(jìn)她嘴里。
“前兩日也不知是誰罵書上的圣人都冒著股酸腐臭味兒,拿去膳房炸成人干都要被疑心是用餿了的飯菜打發(fā)乞丐,今天這么快又想起他們來了?”
“恐怕就連圣人也怕了你這張嘴,巴不得你把他們忘得一干二凈?!?/p>
謝惟貞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會怕幾個圣人的樣子,叉著腰理直氣壯。
“那又如何?”
“外祖父也說他們迂腐,半點(diǎn)兒不妨礙他為圣人之言注疏釋經(jīng)。”
薛太傅在文宣皇后一朝擔(dān)任過不知多少次恩科主考官。
大周上上下下的讀書人都奉其為先賢榜樣,即便是后來徹底辭官歸隱,也仍享有盛譽(yù)。
要是讓這些讀書人知道他們崇拜的榜樣是這樣指責(zé)圣人的,估計(jì)個個都要?dú)獾米仓?/p>
謝惟貞很自然地將剝好石榴分給他一半。
“你不會真是帶我來吃羊排的吧?”
靠近雅間的樓梯傳來幾個男人的喧嘩聲。
原是有個官宦子弟吃了酒卻沒銀子付賬,一夢樓的大管事帶著幾個小廝堵住了他。
“哪家的光宗和耀祖,光耀到這里來了。”
王妃老愛給人起諢名外號。
偏偏還都挺貼切,既刻薄又好笑。
“翰林院若請了你去做女侍讀,庶吉士們的滿腹惆悵也算是終于找到大夫醫(yī)治了。”
再也不必成日里寫詩填詞抒發(fā)報國無門、不得重用的的愁緒與哀思了。
第二日就被罵得集體去貞順門以死明志了,一排排腌肉似的掛在樓上。
謝惟貞稍稍掀起雅間厚重的帷幕,只見幾個人推推搡搡已到了樓下,只在樓梯轉(zhuǎn)角處露出幾個黝黑的頭頂。
被抓住的男人自稱其父是從五品太子洗馬。
剩下的幾個都是一夢樓的人,他們一點(diǎn)也不將什么太子洗馬放在眼里,只管要錢。
聽著響動,竟是拳打腳踢起來了。
那沒帶錢的公子哥兒一聲聲的慘叫哀嚎都淹沒在胡姬嘈嘈切切的琵琶聲中。
樓中照舊歌舞升平,揮金如土,一派太平景象。
謝惟貞重新回到座上,有些感慨。
“果真是天子腳下,五品大的官兒也唬不住人,遍地都是皇親國戚呀?!?/p>
“太子洗馬雖說不是什么要緊的職務(wù),卻稱得上是東宮親信?!?/p>
“一夢樓的管事都敢下東宮的面子,幕后老板必然也是你家的近親了?!?/p>
“讓我想想,文宣皇后做女皇時將宗室子弟殺的殺,貶的貶,如今還敢在這帝都城里如此狂妄的必定是出自文宣皇后自己那一脈了。”
“排除幾個公主和太子,剩下的就只有陳王與楚王?!?/p>
“陳王懦弱無能,楚王曾在天佑末年時率兵士封閉北面的望仙門,也算是有從龍之功?!?/p>
“所以這一夢樓背后是你三哥楚王李錚?”
李敘對她投去贊許的一眼,進(jìn)而解釋。
“這一夢樓原是掌控在宗室國公手中,他納江南巨富之女為妾后弄了不少真金白銀,故而蓋成此樓?!?/p>
“天佑年后這人被以‘朋黨亂政之名’廢為庶人,流徙嶺南,一夢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就到了李錚手里。”
謝惟貞明白他厭惡楚王更甚于其他兄弟。
聽聞當(dāng)初楚王領(lǐng)兵接管北宮門,當(dāng)街砍殺了不少高氏一族的內(nèi)眷,甚至還有幾歲的孩童,手段實(shí)在狠辣。
所以連稱一句“三哥”,李敘也不愿意。
“如今太子名分已定,他怕是很不甘心吧?!?/p>
楚王之母是當(dāng)今的尉遲貴妃,尉遲貴妃可不普通,她的外祖母乃是陛下的姑祖東陽大長公主,母親是長寧縣主盧氏。
若要論起來,楚王還真是出身顯赫,太子這個皇后養(yǎng)子望塵莫及。
“這地方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比之宮中的宮室也不遑多讓。”
“他還真是既大方又精明,來往那么多王孫公子,隨便探聽點(diǎn)什么都算回本了?!?/p>
李敘直言:“這也正是他做不了太子的原因?!?/p>
“若論起有勇有謀,太子比他遜色,可眼下做太子最不需要的就是‘有勇有謀’?!?/p>
謝惟貞也是這樣想,畢竟過猶不及,物極必反。
當(dāng)今陛下雖然身體孱弱,卻不見得喜歡看見個身強(qiáng)體健又文武兼修的繼承人在自己身側(cè)晃悠,這跟催命的小鬼沒什么兩樣。
“你這樣說,我突然就想起一件事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