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醫(yī)院ICU外的走廊,像一條被抽干了所有生機(jī)的灰色隧道。
慘白的頂燈不分晝夜地亮著,將每一張焦慮疲憊的臉都照得毫無血色。
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到刺鼻,混合著隱約的藥味和絕望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墻壁上掛著的電子鐘,紅色數(shù)字冰冷地跳動著,每一秒都像在父親微弱的生命線上剜下一刀。
歐陽婷背靠著冰涼的墻壁,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她身上那件挺括的米白色風(fēng)衣下擺沾了些許墻灰,也早被揉搓得起了皺褶。
連續(xù)幾天的精神高壓、睡眠匱乏和心力交瘁,讓這個素來以干練冷靜著稱的女人,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嘴唇因為脫水而干裂起皮。
只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只是此刻,那銳利中燃燒的不是精明的算計,而是被逼到懸崖邊緣的、孤狼般的瘋狂和不顧一切的戾氣!
手機(jī)屏幕被她死死攥在手里,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屏幕上顯示著“歐陽老宅(醫(yī)療應(yīng)急)”微信群的最新信息——是醫(yī)院剛剛發(fā)來的又一份催款通知單的電子版掃描件。
“歐陽德患者家屬:截至今日8:00,賬戶余額:-¥153,287.41。
請于今日12:00前補(bǔ)繳至少二十萬元,否則將影響重癥監(jiān)護(hù)及必要搶救措施。特此通知?!?/p>
鮮紅的赤字,如同淋漓的鮮血,刺痛了她的眼睛,也徹底點燃了她心中那根早已繃到極限的弦!
二十萬!
又是二十萬!
周偉墊付的三十萬如同泥牛入海,連個水花都沒見著就被吞噬殆盡!大哥家抵押房子未遂,一地雞毛;二哥歐陽輝那邊自從半夜去了拆遷辦就音訊全無,電話不接,信息不回,活像人間蒸發(fā);小妹歐陽玲除了哭哭啼啼,根本指望不上!
AA制?在趙娜那句“嫁出去的女兒沒資格說話”的羞辱和周偉“按法律最低標(biāo)準(zhǔn)”的冰冷切割面前,徹底成了笑話!
錢!錢!錢!
沒有錢,父親就會被停藥!被停氧!被推出那扇象征最后生機(jī)的ICU大門!推向冰冷的死亡!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憤怒、絕望、屈辱和深不見底恐慌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歐陽婷最后一絲理智的堤壩!她猛地直起身,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母獸,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兇光!
她不再看群里任何信息,不再理會任何人的反應(yīng),甚至沒有跟旁邊椅子上同樣面如死灰的歐陽明打聲招呼,轉(zhuǎn)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冰冷光滑的瓷磚地面上,發(fā)出急促而尖銳的“噠噠”聲,如同敲響的戰(zhàn)鼓,又像絕望的倒計時,在空曠死寂的走廊里回蕩,刺耳得令人心頭發(fā)慌。
她沖出醫(yī)院大門,凌晨清冷的空氣裹挾著汽車尾氣的味道撲面而來,卻絲毫沒能讓她滾燙的頭腦降溫。
她沒有叫車,而是像一頭鎖定獵物的野獸,憑著記憶和一股沖天的戾氣,大步流星地朝著城市另一端、三姑歐陽萍租住的老舊小區(qū)方向疾走而去!
風(fēng)衣的下擺在她身后獵獵作響,像一面絕望的旗幟。
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扭曲、模糊,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三姑!歐陽萍!還錢!
她記得清清楚楚!就在保姆吳秀蘭那張八十七萬賬本照片里,夾雜著幾筆刺眼的記錄:
“1998年7月,借支5000元,萍稱急用。”
“2005年3月,預(yù)支工資3000元,萍開店?!?/p>
“2012年10月,萍借款20000元,未還?!?/p>
……
“累計未結(jié):歐陽萍借款及利息:¥73,650.00”
七萬三千六百五十塊!
父親病危,保姆三十年血汗錢未取,而這個所謂的“三姑”,這個在父親壽宴上搶金戒指、在醫(yī)院里不見蹤影的吸血鬼,竟然欠著父親(或者說保姆)七萬多塊不還!
這筆債,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歐陽婷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看得見的“救命錢”!
她不管這錢最初是誰的,現(xiàn)在,在她眼里,這就是父親救命的錢!是歐陽萍必須吐出來的錢!
老舊小區(qū)散發(fā)著下水道反味和陳年油煙混合的酸腐氣息。
樓道里燈光昏暗,墻壁上貼滿了各種小廣告。歐陽婷一口氣沖上三樓,停在一扇貼著褪色“福”字的、油漆斑駁的鐵門前。
她劇烈地喘息著,胸腔劇烈起伏,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那股即將噴薄而出的怒火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砰!砰!砰!”她沒有按門鈴,而是直接用拳頭,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在冰冷的鐵門上!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樓道里如同炸雷!
“歐陽萍!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開門!”她的聲音嘶啞尖利,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戾氣,穿透門板。
里面死寂了幾秒,然后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和拖鞋拖地的聲音。
鐵門上的貓眼暗了一下,顯然有人在里面窺視。
“誰…誰???大半夜的…”一個帶著睡意和警惕的女聲傳來,正是三姑歐陽萍。
“我!歐陽婷!開門!”歐陽婷厲聲喝道,拳頭再次狠狠砸在門上,發(fā)出更響的“哐哐”聲。
鐵門里面?zhèn)鱽礞i鏈滑動的聲音,接著,“吱呀”一聲,門被拉開了一條縫,只掛著安全鏈。歐陽萍那張睡眠惺忪、帶著明顯不耐煩和戒備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后面。
她穿著皺巴巴的睡衣,頭發(fā)凌亂,臉上沒有了壽宴時的濃妝,露出眼角深刻的皺紋和…左側(cè)臉頰那道從顴骨一直延伸到耳根、即使素顏也清晰可見的、略顯扭曲的粉白色疤痕!
那是多年前一次意外留下的,也是她后來沉迷整容的根源。
“婷婷?你…你發(fā)什么瘋?大半夜的跑來砸門?爸怎么樣了?”歐陽萍皺著眉頭,語氣帶著被打擾的不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
“爸快死了!”歐陽婷的聲音如同冰錐,狠狠刺過去,她猛地伸手,一把抓住門框邊緣,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防止門被關(guān)上,“錢呢?!
你欠爸的錢呢?!七萬三千六百五!拿出來!現(xiàn)在!立刻!馬上!爸等著這錢救命!”
“什…什么錢?!”歐陽萍的臉色瞬間變了,眼神閃爍,聲音也拔高了,帶著一種被揭穿的慌亂和色厲內(nèi)荏,“你胡說什么?!
我什么時候欠爸錢了?!你少血口噴人!”她說著就要用力關(guān)門。
就在門即將合攏的剎那!
歐陽婷眼中兇光爆閃!她一直插在風(fēng)衣口袋里的右手猛地抽了出來!
寒光乍現(xiàn)!
她手里,赫然握著一把沉重的、刃口閃著冰冷寒光的——**中式菜刀**!
刀身厚重,刀背寬闊,木質(zhì)的刀柄因為常年使用而變得油亮光滑,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暗紅色。
而就在那刀柄靠近護(hù)手的位置,清晰地刻著幾個模糊但依舊可辨的陰刻小字:“1988年制”!
1988年!與那張打敗性的雙胞胎B超單同年!這把刀,是母親當(dāng)年陪嫁的廚具之一,是歐陽婷童年記憶里,母親在廚房忙碌時最常用的工具!它承載著家的煙火氣,也承載著母親的氣息!此刻,它卻成了歐陽婷手中最冰冷、最決絕的武器!
“哐當(dāng)!”沉重的鐵門被歐陽婷用身體和持刀的手死死頂??!
冰冷的刀鋒,在昏暗的樓道燈光下,閃爍著死亡般的幽光!歐陽婷手臂前伸,刀尖隔著窄窄的門縫,幾乎要戳到歐陽萍的鼻尖!
她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玉石俱焚的瘋狂氣息,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門縫里那張驚恐扭曲的臉,聲音如同從地獄傳來,冰冷、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毀滅性力量:
“錢!”
“拿出來!”
“現(xiàn)在!”
“否則——”
她的手腕猛地一壓,刀鋒向下,寒光幾乎要割裂空氣!
“我讓你這張整了又整的臉,今天就徹底報廢!讓你永遠(yuǎn)沒臉見人!我說到做到!”
“啊——?。?!”歐陽萍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形的尖叫!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母雞!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人般的慘白!
那道粉白色的疤痕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抽搐,顯得更加猙獰!她驚恐萬狀地看著那近在咫尺、散發(fā)著致命寒氣的刀鋒,身體抖得像篩糠,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什么否認(rèn),什么狡辯,什么色厲內(nèi)荏,在這一刻被最原始的、對毀容的恐懼徹底碾碎!
“別!別動刀!婷婷!你冷靜!冷靜!”歐陽萍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語無倫次,“我…我還!我還錢!我還錢!”
她手忙腳亂地去解門上的安全鏈,因為恐懼而手指顫抖,半天解不開。
歐陽婷的刀尖依舊穩(wěn)穩(wěn)地指著她,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殺意和瘋狂在燃燒。
她死死盯著歐陽萍解安全鏈的手,也死死盯著她臉上那道因恐懼而扭曲的疤痕。1988年…刀…疤痕…一個模糊而驚悚的聯(lián)想如同閃電般劃過她混亂的腦海,讓她持刀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嘩啦!”安全鏈終于被解開。
歐陽婷用刀尖逼著歐陽萍,一步踏進(jìn)了這間彌漫著劣質(zhì)香水味和過期食品氣味的、凌亂不堪的出租屋。
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屋內(nèi),最后定格在臥室角落那個半開的、廉價的塑料衣柜上。
“錢!拿出來!”刀鋒再次逼近。
歐陽萍連滾帶爬地?fù)涞揭鹿袂?,哆嗦著手從一堆雜亂衣服的最底下,摸出一個同樣廉價的、印著卡通圖案的塑料儲蓄罐。
她手抖得厲害,差點把罐子摔在地上。她用力掰開罐子底部的塞子,將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了油膩的地板上!
嘩啦啦——
一大堆東西散落開來:有幾卷用橡皮筋扎著的、皺巴巴的百元鈔票(目測不到一萬);更多的是零散的十元、二十元紙幣;還有幾張銀行卡;幾件廉價的金色或銀色的、一看就是假貨的首飾;甚至還有幾枚游戲幣和超市購物卡……
“就…就這些了…真的…婷婷…我就剩這些了…”歐陽萍癱坐在地上,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驚恐地看著那柄依舊懸在她頭頂?shù)摹⒖讨?988年制”的冰冷菜刀。
歐陽婷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堆零散的、加起來絕對不到兩萬塊的“錢”上。再看看歐陽萍那張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疤痕更加刺眼的臉。
七萬三千六!
救命需要的二十萬!
父親在ICU等死!
保姆那張八十七萬的賬本!
二哥歐陽輝的失聯(lián)!
還有…1988年…那把刀…那道疤…
“就…這些?”歐陽婷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陣風(fēng),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她握著刀柄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極致的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
刀柄上那行“1988年制”的小字,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道流血的咒文,深深烙進(jìn)她的掌心。
突然,她猛地抬起了頭!眼中最后一絲理智的光芒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底的、毀滅性的瘋狂!那是一種被所有希望落空、被所有親人背叛、被所有現(xiàn)實逼到絕境后的徹底崩潰!
“啊——!??!”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絕望嘶吼,猛地從歐陽婷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那聲音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痛苦、憤怒、絕望和不甘,幾乎要撕裂她的聲帶!
伴隨著這聲嘶吼,她一直緊握在手中的、那把刻著“1988年制”的沉重菜刀,被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絕望地、朝著地上那堆零錢和雜物,劈了下去!
“哐當(dāng)——?。?!”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伴隨著塑料碎裂的脆響炸裂開來!
刀鋒沒有劈向歐陽萍,而是重重地砍在了那個倒空的廉價塑料儲蓄罐上!厚實的塑料罐瞬間被劈開一道巨大的裂口!
同時,刀鋒余勢未消,狠狠斬在地板上一枚滾落的、不知是真是假的銀色戒指上!
“錚——!”
火星四濺!
那枚戒指被瞬間斬成兩半!扭曲的金屬斷口在昏暗光線下閃著詭異的寒光!
巨大的反震力讓歐陽婷虎口劇痛,手臂發(fā)麻!沉重的菜刀脫手飛出,“哐啷啷”地掉落在遠(yuǎn)處的地板上,刀刃上崩開了一個細(xì)小的缺口。
歐陽婷的身體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那堆散落的零錢和破碎的塑料片中間。
她佝僂著背脊,雙手死死捂住臉,壓抑了太久的、絕望的、痛苦的嗚咽,終于如同決堤的洪水,從指縫里洶涌而出!身體因為劇烈的哭泣而劇烈地抽搐、顫抖。
“爸…錢…沒有…沒有了…”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嗚咽聲,混合著淚水,滴落在冰冷骯臟的地板上,也滴落在那些零散的、如同諷刺般的紙幣上。
跪在地上,雙手捂臉,身體因絕望的哭泣而劇烈抽搐顫抖的歐陽婷,和她面前那把崩了刃、刻著“1988年制”靜靜躺在冰冷地板上的菜刀,構(gòu)成了一幅無比慘烈又無比心碎的末日圖景。
1988年,像一個巨大的、流血的詛咒,籠罩著這個破碎的家,也籠罩著每一個在深淵邊緣掙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