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外的那條灰色走廊,此刻更像一個無聲的刑場。
慘白的燈光下,時間被拉長、凝固,只有監(jiān)護儀器穿透厚重門板的、微弱卻規(guī)律的“嘀嘀”聲,像冰冷的秒針,無情地切割著歐陽德所剩無幾的生命線。
每一次微弱的蜂鳴,都讓守在外面的歐陽明心頭狠狠一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他像一尊風化的石像,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眼窩深陷,目光空洞地望著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生死的門,里面躺著他氣息奄奄的父親。
李莉坐在不遠處的塑料椅上,頭深深地埋著,散亂的頭發(fā)遮住了臉,肩膀偶爾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
丈夫偷房本那一巴掌的余痛還在臉上,兒子摔碎存錢罐的哭喊還在耳邊,保姆的巨債、二哥的失蹤、大姐的持刀逼債、三姑的哭嚎……
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磨盤,將她碾入絕望的泥沼。錢,錢在哪里?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歐陽輝不知何時也來了,縮在走廊盡頭的陰影里,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昂貴的羊絨大衣皺巴巴地裹在身上,沾著在拆遷辦地上蹭到的污漬。
他眼神渙散,手機屏幕一直亮著,顯示著“吳秀蘭”的未接來電記錄,但他一次也沒有回撥過去。
父親把承租人名字改成保姆的消息,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讓他不敢面對,更不敢聲張。拆遷款的夢,碎了。
歐陽婷靠在對面的墻上,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低著頭,凌亂的發(fā)絲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張臉。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沒有人敢靠近她。
那把刻著“1988年制”、崩了口的菜刀仿佛還殘留在她掌心的溫度,三姑出租屋里那堆零散的紙幣和她的絕望哭嚎,像噩夢般在腦海中盤旋。
她失敗了。二十萬,依舊遙不可及。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瀝青,壓得人喘不過氣。絕望像瘟疫一樣蔓延,侵蝕著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
只有監(jiān)護儀那催命的“嘀嘀”聲,提醒著他們,死神正獰笑著步步緊逼。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凌亂的高跟鞋聲打破了死寂,由遠及近。
歐陽玲幾乎是踉蹌著沖進了這條絕望的走廊。
她那張新婚燕爾、總是洋溢著甜蜜光彩的臉,此刻只剩下毫無血色的慘白,眼睛紅腫得像桃子,淚水還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淌。精心打理的卷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昂貴的連衣裙下擺沾滿了灰塵,甚至刮破了一道口子。
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巨大的、蒙著白色蕾絲防塵罩的方形物體——那是她和周偉的巨幅婚紗照。
周偉跟在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臉色同樣陰沉得可怕。
他那身剪裁完美的西裝也顯得有些狼狽,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鷹,緊緊鎖定著妻子懷中的相框,眉頭擰成一個死結,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攬著妻子,只是保持著距離,眼神復雜,充滿了審視、疑慮和一種被冒犯的冰冷怒意。
“玲玲?你…你怎么把這東西抱來了?”歐陽明被妹妹的樣子嚇了一跳,啞著嗓子問,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歐陽玲和她懷里那個格格不入的巨大相框上。
歐陽玲沒有回答大哥,她像是沒聽見,徑直走到ICU大門正對面的那片空地上。
慘白的燈光毫無遮攔地打在她慘白的臉上,也打在蒙著蕾絲罩的相框上。她停下腳步,身體因為哭泣和激動而微微顫抖,目光卻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生死未卜的父親。
“爸…”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女兒沒用…女兒找不到錢…女兒救不了你…”
她的眼淚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懷中的蕾絲罩上,暈開深色的水漬。
“玲玲,別這樣…”歐陽婷抬起頭,聲音沙啞地勸了一句,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周偉也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而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玲玲,把相框放下!跟我回家!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丟人現(xiàn)眼?”歐陽玲猛地轉過頭,紅腫的眼睛里爆發(fā)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混合著絕望和瘋狂的執(zhí)拗光芒,直直刺向自己的丈夫,“周偉!
躺在里面快死的是我爸!不是別人!是生我養(yǎng)我的爸!丟人?為了救我爸,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不要!”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決絕,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
話音未落,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注視下,歐陽玲猛地將懷中那個沉重的婚紗照相框放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她一把扯掉了蒙在上面的白色蕾絲防塵罩!
華麗的水晶相框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巨大的照片上,她穿著潔白的曳地婚紗,笑得幸福甜蜜,依偎在西裝革履、英俊矜持的周偉懷里。
背景是夢幻的城堡花園,象征著他們剛剛開啟的、被無數(shù)人艷羨的“王子公主”般的新生活。
這美好的一幕,此刻在冰冷的ICU走廊和絕望的氛圍中,顯得如此刺眼、荒誕和格格不入。
歐陽玲看著照片上自己幸福的笑臉,眼神瞬間變得無比空洞和痛苦。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顫抖著把手伸向了自己挽起的頭發(fā)。
發(fā)髻松開,如瀑的長發(fā)傾瀉而下。她摸索著,從濃密的發(fā)絲間,拔下了一根長長的、鑲嵌著細碎水鉆的U形發(fā)簪!簪子尾部尖銳,在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
“玲玲!你要干什么?!”歐陽明驚恐地喊道,下意識想沖過去阻止。
“別過來!”歐陽玲厲聲尖叫,用簪尖指向沖過來的大哥,眼神瘋狂而決絕,“誰也別攔我!”
她猛地轉過身,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鎖定相框里那張象征著她幸福開端的巨幅婚紗照。然后,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她高高舉起了那根尖銳的發(fā)簪!
“爸!女兒沒用!女兒只有這個了!”她發(fā)出一聲泣血般的悲鳴,手中的發(fā)簪如同復仇的利劍,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朝著照片中她和周偉甜蜜相擁的臉,扎了下去!
“噗嗤——!”
尖銳的簪尖輕而易舉地刺穿了光潔的相紙!狠狠地扎進了照片中歐陽玲自己那張笑靨如花的臉龐!扎進了她的眼睛!
緊接著,她手腕用力,發(fā)簪如同裁紙刀一般,順著相框的邊緣,狠狠地劃了下去!
“嘶啦——!”
刺耳的撕裂聲在死寂的走廊里炸響!如同錦帛被生生扯碎!
光潔的相紙被鋒利的簪尖劃開一道長長的、猙獰的口子!
從照片中“歐陽玲”被刺穿的“眼睛”開始,斜斜向下,劃過“她”潔白的婚紗,劃過“周偉”筆挺的西裝,一直劃到照片的右下角!將那張完美的、象征幸福的影像,一分為二!
“??!”歐陽玲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嗚咽,仿佛那簪子劃開的不是相紙,而是她自己的心臟。但她沒有停!手中的發(fā)簪如同失控的野獸,瘋狂地、毫無章法地在照片上亂劃!橫著!豎著!斜著!
一道道深刻的劃痕縱橫交錯,將照片上那對璧人的身影切割得支離破碎!她自己的臉被劃得面目全非,周偉的臉也被劃開數(shù)道口子,潔白的婚紗和筆挺的西裝變成了一片狼藉的碎紙!象征幸福的城堡花園背景,被徹底摧毀!
“撕碎它!賣了它!換錢!救爸!”她一邊瘋狂地劃著、撕扯著,一邊語無倫次地哭喊著,淚水混合著汗水,在她慘白的臉上肆意橫流。
“住手!歐陽玲!你瘋了!”周偉終于無法保持冷靜,臉色鐵青地沖上前,試圖抓住妻子揮舞發(fā)簪的手。
這不僅僅是毀掉一張照片,這是在當眾撕碎他周偉的臉面!是在踐踏他們婚姻的象征!
“別碰我!”歐陽玲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躲開,手中的發(fā)簪因為劇烈的動作,“當啷”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她沒有去撿,而是直接伸出雙手,抓住相框邊緣,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那個沉重的水晶相框翻轉過來,背面朝上!
“賣相框!水晶的!能賣錢!”她哭喊著,手指顫抖著去摳相框背面的硬紙板封蓋。封蓋是用卡扣和膠水固定的,很結實。她摳得指甲劈裂,滲出鮮血也渾然不覺。
“玲玲!別這樣!沒用!”歐陽婷沖上前,試圖抱住崩潰的妹妹。
“滾開!”歐陽玲猛地甩開姐姐的手,眼中只剩下瘋狂和執(zhí)念。她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剛才掉落的發(fā)簪上。
她一把抓起那根沾著她淚水和汗水的發(fā)簪,將尖銳的尾部狠狠插進相框背板與木質邊框的縫隙里!
“給我開!”她嘶吼著,用盡全身力氣撬動!
“嘎吱…嘎吱…”硬木框架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咔嚓!”
一聲脆響!封蓋邊緣的卡扣被硬生生撬斷了!
歐陽玲扔掉發(fā)簪,雙手抓住封蓋的邊緣,用盡吃奶的力氣猛地向外一掰!
“嗤啦——!”
硬紙板封蓋被整個撕扯了下來!
就在封蓋脫離相框的瞬間——
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顏色發(fā)黃的舊紙片,如同被驚飛的枯葉,從封蓋與背板之間的夾層縫隙里,飄然滑落!
它打著旋兒,在慘白的燈光下,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注視中,輕飄飄地,落在了冰冷、光滑、映照著天花板燈光的地磚上。
正好落在周偉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尖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靜止。
走廊里只剩下歐陽玲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儀器隱隱的“嘀嘀”聲。
周偉的眉頭狠狠一跳。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敏銳和強烈的不安,迅速彎下腰,修長的手指精準地撿起了那張飄落的紙片。
歐陽玲停止了撕扯,茫然地看著周偉手中的紙片。
歐陽明、李莉、歐陽輝、歐陽婷,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間聚焦在那張小小的、發(fā)黃的紙片上。
周偉沒有立刻打開。他用手指捻了捻紙片的質地,很脆,很薄,帶著陳年舊物的氣息。
他看了一眼歐陽玲,又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ICU大門,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和深沉。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下,他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展開了那張折疊的紙片。
紙片不大,展開后只有巴掌大小。
上面是幾行用深藍色鋼筆書寫的、遒勁有力卻略顯顫抖的字跡。墨跡已經(jīng)有些褪色,但依舊清晰可辨。
那筆跡,在場所有子女都無比熟悉——是父親歐陽德的手書!
當看清紙上內(nèi)容的那一刻——
周偉那雙總是冷靜銳利的眼睛,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捏著紙片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身體幾乎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死死地盯在了癱坐在地上、滿臉淚痕、茫然無措的歐陽玲臉上!
那眼神里充滿了震驚、難以置信、一種被徹底愚弄的憤怒,以及一種洞悉真相后的、令人心寒的冰冷審視!
歐陽玲被丈夫這從未有過的、可怕的目光看得渾身一顫,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偉…偉哥?上面…寫的什么?”
周偉沒有說話。他只是緩緩地、緩緩地,將那張展開的紙片,翻轉過來,將上面的字跡,展示給在場的每一個人。
慘白的燈光下,父親歐陽德那熟悉的、顫抖的字跡,如同燒紅的烙鐵,清晰地烙印在每個人的視網(wǎng)膜上,也烙印進他們的靈魂深處:
“玲玲非我親生。
老宅拆遷之款,勿分予她?!?/p>
“玲玲非我親生?!?/p>
“拆遷之款,勿分予她?!?/p>
十四個字。
十四個足以將人靈魂都劈開的字!
“轟——?。。 ?/p>
巨大的驚雷在每個人腦海中炸響!將所有的絕望、爭吵、算計,都炸得粉碎!
歐陽玲臉上的茫然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極致的、無法理解的、如同世界崩塌般的驚駭和恐懼取代!
她像被瞬間抽空了所有血液,身體猛地一軟,徹底癱倒在地,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睛瞪大到極致,死死地盯著周偉手中那張紙片,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歐陽明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李莉猛地抬起頭,散亂的頭發(fā)下,那雙死灰般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震驚的光芒!
歐陽輝從陰影里沖了出來,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張紙,又看看癱倒的歐陽玲,臉上肌肉扭曲!
歐陽婷捂著嘴,倒抽一口冷氣,身體晃了晃,靠在墻上才勉強站穩(wěn),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驚愕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
死寂!
比之前更徹底、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那張被周偉捏在手中、微微顫抖的泛黃紙片,在慘白的燈光下,像一道來自地獄的冰冷判決書,無聲地宣告著一個被隱藏了二十多年的、足以撕裂整個家族的驚天秘密!
周偉緩緩低下頭,再次看向癱倒在地、如同被遺棄的破布娃娃般的妻子。
他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震驚、憤怒、被欺騙的恥辱、算計落空的冰冷……最終,都化為一種深沉的、不帶一絲溫度的審視。
他慢慢蹲下身,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用指尖,輕輕地、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力道,抬起了歐陽玲慘白如紙、布滿淚痕的下巴。
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如同來自冰原的風,不帶一絲波瀾,卻蘊含著足以凍結靈魂的力量:
“歐陽玲…”
“現(xiàn)在…”
“告訴我…”
“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