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城市,像一頭疲憊不堪的巨獸,在霓虹的殘影里茍延殘喘。
歐陽輝駕駛著他那輛锃亮的黑色奔馳SUV,如同一道沉默的閃電,劈開空曠冷清的街道。
車窗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寒意,卻隔絕不了他胸腔里那顆因貪婪和算計而狂跳不止的心臟。
高檔車載香水散發(fā)著甜膩的冷杉味,也掩蓋不住他身上殘留的老宅塵土和醫(yī)院消毒水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父親在ICU命懸一線?老宅鎖眼被灌膠、鑰匙失蹤的詭異?那張打敗性的雙胞胎B超單?保姆吳秀蘭那筆八十七萬的巨債?
還有微信群里的爭吵、大哥家那場鬧劇般的抵押風波……
所有這一切,此刻都被歐陽輝強行壓在了意識的最底層。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響——
拆遷協(xié)議!那580萬!
醫(yī)院里周偉那張黑卡帶來的羞辱,大嫂李莉那咄咄逼人的AA制要求,像兩根毒刺扎在他心里。
他是歐陽家的次子!憑什么要被一個“外姓人”拿錢墊付?
憑什么要被大嫂指著鼻子要求分攤?
那筆拆遷款,是歐陽家的!是他歐陽輝應得的!
只要能把協(xié)議上的承租人名字改成他歐陽輝,或者至少確保在父親去世前,他拿到最大的份額,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他不僅能輕松支付父親的醫(yī)療費,堵上大嫂的嘴,更能狠狠地打周偉那張傲慢的臉!甚至…那筆保姆的巨債?哼,到時候誰還認賬?
這個念頭如同最誘人的毒果,讓他口干舌燥,腎上腺素飆升。
他猛踩油門,引擎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咆哮,車子朝著東城區(qū)舊城改造項目指揮部疾馳而去。
他知道那里有人值夜班,為了推進拆遷進度,指揮部幾乎是24小時運轉(zhuǎn)。時間就是金錢!必須在父親咽氣之前,在那些所謂的兄弟姐妹反應過來之前,把生米煮成熟飯!
車子一個急剎,穩(wěn)穩(wěn)停在指揮部大院門口。這是一棟臨時租用的、有些破敗的五層小樓,只有二樓一個窗口亮著慘白的燈光,像黑暗中一只獨眼巨獸的瞳孔。
歐陽輝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羊絨大衣,將臉上因熬夜和算計帶來的疲憊用力抹去,換上一副志在必得、又帶著恰到好處焦慮的表情。
他推開車門,冷風瞬間灌入,讓他打了個寒噤,但眼中的火焰卻燃燒得更旺了。
推開沉重的玻璃門,一股混合著劣質(zhì)煙草、速溶咖啡和舊紙張的味道撲面而來。
大廳里空蕩蕩的,只有前臺后面坐著一個穿著臃腫棉服、正低頭刷著短視頻的保安,手機里傳出夸張的笑聲。
“我找拆遷辦的負責人!急事!”歐陽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手指在冰冷的大理石前臺面上敲了敲。
保安抬起頭,睡眼惺忪地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那輛停在門口、在路燈下閃著幽光的豪車,懶洋洋地拿起內(nèi)部電話,對著話筒含糊地說了幾句。
掛斷后,他用下巴朝樓梯口努了努:“二樓,走廊盡頭左轉(zhuǎn),亮燈那屋?!?/p>
歐陽輝道了聲謝,腳步急促地踏上樓梯??諘绲臉翘蓍g回蕩著他皮鞋敲擊水泥地面的清脆聲響,一聲聲,敲打著他自己緊繃的神經(jīng)。
二樓走廊燈光昏暗,彌漫著一股灰塵和霉菌的味道。他快步走到盡頭,左轉(zhuǎn),停在唯一亮著燈的辦公室門前。
門牌上寫著:拆遷協(xié)議辦理處(夜間值班)。
他抬手,象征性地敲了兩下,沒等里面回應,便迫不及待地推開了門。
一股更濃烈的煙味和方便面調(diào)料包的辛辣味瞬間涌出。
辦公室不大,陳設(shè)簡陋。
一個穿著皺巴巴藏藍色工裝、約莫四十多歲的男人正仰靠在一張吱呀作響的舊辦公椅上,雙腳高高地翹在堆滿文件的桌面上,手里夾著快要燃盡的香煙。
他面前的電腦屏幕上,花花綠綠的游戲畫面正激烈地閃動著。旁邊放著一個吃了一半的紅燒牛肉面桶,湯汁已經(jīng)凝結(jié)成一層油膜。
聽到開門聲,男人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依舊專注地盯著屏幕,手指在油膩的鍵盤上噼啪作響,嘴里含糊地嘟囔著:“催命啊…大半夜的…等著!”
歐陽輝強壓下心頭的不快和鄙夷,臉上堆起急切而“誠懇”的笑容,快步走到辦公桌前:“同志!同志您好!實在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有件非常緊急的事情,關(guān)系到人命關(guān)天??!”他的聲音帶著刻意的焦急和沉重。
男人這才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斜睨了歐陽輝一眼。
那眼神渾濁、淡漠,帶著一種長期處理糾紛磨礪出的、近乎麻木的審視。
他看到了歐陽輝身上價值不菲的大衣,看到了他手腕上若隱若現(xiàn)的名表,也看到了他眼底深處那掩飾不住的急切和貪婪。
男人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像看透了一出拙劣的表演。
他慢悠悠地把腳從桌子上放下來,坐直身體,深深吸了一口煙屁股,然后狠狠摁滅在塞滿煙蒂的易拉罐里。一股青煙伴隨著刺鼻的焦糊味升起。
“說吧,什么事?”男人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語氣平淡得像在問明天天氣。
歐陽輝立刻湊近一步,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撐在油膩的桌面上,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悲戚而無奈:“同志,是這樣的。
我是梧桐巷37號,歐陽德家的二兒子,歐陽輝。
我父親…我父親他…突發(fā)重病,現(xiàn)在就在ICU搶救,醫(yī)生說…醫(yī)生說情況非常危險,可能…可能就這兩天的事了……”他恰到好處地哽咽了一下,眼圈甚至微微泛紅(一半是熬夜,一半是用力擠的)。
“哦?!蹦腥嗣鏌o表情地應了一聲,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擰開蓋子,吹了吹漂浮的茶葉沫子,啜了一口劣質(zhì)綠茶。
電腦屏幕上的游戲角色發(fā)出一聲死亡的慘叫,他似乎毫不在意。
歐陽輝被這聲冷淡的“哦”噎了一下,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他深吸一口氣,語速加快,直奔主題:“同志,您也知道,我們家那老宅子,正好在拆遷范圍內(nèi)。
現(xiàn)在老爺子這樣了,我們做子女的,一方面要全力搶救,這醫(yī)藥費…唉,另一方面,這身后事也得準備著…家里現(xiàn)在亂成一鍋粥,意見也不統(tǒng)一?!?/p>
他頓了頓,觀察著男人的反應,見對方依舊無動于衷,只能硬著頭皮,說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所以…所以我想,能不能…能不能趁著老爺子還在,先把拆遷協(xié)議上的承租人名字改一下?改成我的名字!或者,至少明確一下我們幾個子女各自的份額?
這樣后續(xù)無論是支付醫(yī)療費,還是處理遺產(chǎn),都能有個依據(jù),省得再起糾紛,也省得給政府添麻煩不是?”
他說得冠冕堂皇,仿佛一切都是為了家庭和睦和政府工作的順利推進,臉上堆滿了“通情達理”的笑容。
說完,他滿懷期待地看著男人,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對方暗示需要“打點”,他口袋里那張準備“應急”的、存有五萬塊的銀行卡可以立刻奉上。
辦公室里陷入了短暫的寂靜。只有電腦機箱風扇嗡嗡的低鳴和男人喝茶時發(fā)出的輕微聲響。
男人放下保溫杯,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一份厚厚的、封面印著“梧桐巷拆遷戶信息登記冊”的文件。
他翻動著,紙張發(fā)出嘩啦的聲響,動作慢得讓歐陽輝心焦。
終于,他翻到了梧桐巷37號那一頁。手指在登記信息上劃過,渾濁的目光停留在某一欄。
然后,他抬起頭,再次看向歐陽輝。
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淡漠,而是帶上了一種毫不掩飾的、近乎殘忍的譏誚和了然。嘴角緩緩向上扯動,勾出一個冰冷刺骨的弧度。
那是一個絕對稱不上善意的笑容,充滿了洞悉一切后的嘲諷。
“呵?!币宦暥檀俚睦湫哪腥吮乔焕锖叱觥?/p>
他身體微微前傾,隔著彌漫的劣質(zhì)煙味和方便面味,那雙渾濁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鎖定歐陽輝瞬間變得僵硬的臉,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如同法官宣讀判決:
“改承租人?改份額?”
男人嘴角的冷笑擴大,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快意。
“歐陽輝是吧?省省吧!”
他手指用力敲了敲登記冊上的某個名字。
“你爹——歐陽德!上周三!親自!帶著身份證和房產(chǎn)證明來的!”
男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揭露真相的冷酷和毫不留情的嘲弄:
“他早他媽把承租人名字改了!”
“新承租人名字是——”
他故意拉長了音調(diào),欣賞著歐陽輝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瞳孔驟然放大的驚恐表情,然后,擲地有聲地吐出了那個如同晴天霹靂的名字:
“吳!秀!蘭!”
“吳秀蘭!”
這三個字,像三顆重磅炸彈,在歐陽輝的腦海里轟然炸開!瞬間將他所有的算計、貪婪、自以為是,炸得粉碎!
保姆!吳秀蘭!
那個沉默寡言、在歐陽家做了三十年、剛剛在群里甩出八十七萬賬本照片的保姆!
父親,竟然,在重病入院前一周,把價值580萬的老宅拆遷承租人名字,改成了她?!
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被愚弄的憤怒、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被徹底釜底抽薪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歐陽輝!他臉上的“悲戚”和“誠懇”瞬間凝固、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扭曲的、如同見了鬼般的驚駭!
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冰冷的文件柜上,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
“不…不可能!”歐陽輝失聲尖叫,聲音嘶啞變形,充滿了歇斯底里的否認,“你胡說!我爸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把房子給一個外人!給一個保姆?!
你搞錯了!一定是搞錯了!我要看文件!給我看文件!”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猛地撲向辦公桌,伸手就要去搶男人手里的登記冊。
男人早有防備,身體向后一靠,輕松避開了他的手,臉上那抹嘲諷的冷笑更加刺眼。
他慢悠悠地將登記冊合上,用一根油膩的手指點了點封面:“白紙黑字,簽字畫押,公證處備案,清清楚楚!想看?帶著法院傳票來!”
他重新拿起保溫杯,愜意地喝了一口茶,看著眼前這個衣著光鮮、此刻卻失魂落魄如同喪家之犬的男人,慢悠悠地補充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順便提醒你一句,歐陽德當時來辦手續(xù),神志清醒得很!還特意要求做了精神鑒定,證明完全具備民事行為能力!呵,你們這些當兒女的…嘖嘖…”
后面的話他沒說完,但那聲意味深長的“嘖嘖”和毫不掩飾的鄙夷目光,比任何惡毒的咒罵都更讓歐陽輝無地自容,如墜冰窟!
神志清醒!精神鑒定!完全民事行為能力!
父親是清醒地、主動地、甚至是有預謀地,把房子給了保姆!
就在他突發(fā)重病入院前一周!
為什么?!
那張雙胞胎B超單…那八十七萬的賬本…那條鬼魅般的紅圍巾…空保險柜里半張的B超單…一切的一切,如同無數(shù)破碎的、帶著尖刺的拼圖碎片,在歐陽輝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碰撞!
一個巨大而恐怖的、關(guān)于父親、母親、保姆和那個“消失”的雙胞胎的黑暗真相,似乎正從冰冷的深淵中,緩緩浮出水面!
“不…不可能…這不可能…”歐陽輝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身體沿著冰冷的文件柜緩緩滑下,癱坐在同樣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
昂貴的羊絨大衣沾染了灰塵和污漬也渾然不覺。他精心打理的發(fā)型散亂下來,遮住了那雙寫滿驚駭、恐懼和巨大挫敗的眼睛。
剛才那股駕駛豪車、志在必得的囂張氣焰,此刻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被徹底擊垮、暴露在殘酷現(xiàn)實下的可憐蟲。
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坐在地的歐陽輝,臉上沒有絲毫同情,只有一種看透世態(tài)炎涼的冷漠。
他重新把雙腳翹回桌面,點起一支新煙,深吸一口,對著天花板吐出一個濃濃的煙圈,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令人厭煩的瑣事。
電腦屏幕上,新的游戲開始了,激烈的音效再次響起,充斥著這間充滿煙味、面味和巨大諷刺的辦公室。
歐陽輝癱坐在冰冷的地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手機在口袋里瘋狂震動起來,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亮起,顯示著“大哥歐陽明”的來電。
那閃爍的名字,此刻像一個巨大的嘲諷,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顫抖著伸出手,不是去接電話,而是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慌亂地翻找著手機通訊錄。
手指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劇烈顫抖,劃過了“父親”、“大哥”、“大嫂”、“大姐”、“小妹”……最終,死死地停在了那個他從未想過會在此刻主動聯(lián)系的名字上——
吳秀蘭~
他按下?lián)芴栨I,將手機死死貼在耳邊,聽著里面?zhèn)鱽淼?、漫長而冰冷的“嘟…嘟…”忙音。
每一聲忙音,都像重錘敲打在他崩潰的神經(jīng)上。
窗外的天色,依舊漆黑如墨,黎明,似乎永遠不會到來。
而老宅那扇被膠水封死的大門和保姆吳秀蘭那張沉默的臉,此刻在他眼前交織、放大,最終化為一個深不見底、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