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落地窗時,姜果正對著手機屏保發(fā)呆??照{出風口垂下的晴天娃娃輕輕搖晃,在波斯絨地毯上投下細長的影。照片里高林鼻尖沾著雪粒的微光,與他昨夜領口閃爍的香檳金箔漸漸重合。手機突然震動,姜偉發(fā)來的照片中,高林的側影模糊在酒店旋轉門的鎏金光影里,攙著穿香云紗旗袍的女人——那截皓腕上的翡翠鐲子泛著幽光,與姜母壓箱底的那只裂紋走向都如出一轍。
玻璃杯在掌心沁出冰珠,姜果數著茶幾木紋里嵌著的瓜子殼。三年前那個除夕,高林來拜年時穿著磨毛邊的毛衣。姜母將整盤瓜子"失手"打翻,他蹲著撿了四十七分鐘,指甲縫里嵌滿碎屑,卻仍笑著將剝好的仁兒推到她面前:"果果愛吃的焦糖味都挑出來了。"此刻那些碎屑正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像極了昨夜他西裝領口沾著的香檳金箔,在會所水晶燈下折射出細碎的嘲諷。
"果果。"姜偉的聲音裹著威士忌的醇厚從身后傳來,他袖口露出的百達翡麗反光刺痛了姜果的眼,"陳家公子下月回國,你該..."話未說完便被水晶煙灰缸的碎裂聲截斷。姜果望著自己顫抖的手,無名指內側的墨痕在暮色中泛著幽藍——上周高林教她簽合同時,英雄牌鋼筆突然漏墨,藍黑墨水順著她虎口的生命線蜿蜒,像條被斬斷的溪流。
電梯間的鏡面映出她眼底的血絲。十八層按鈕旁貼著褪色的便利貼:"雨天路滑",字跡被反復摩挲得暈開墨痕。推門剎那,橙花香氣裹著焚香尾調撲面而來——這味道她在陳太太的定制香薰里聞過,混著檀木佛珠經年浸潤的沉郁。高林從文件堆里抬頭時,領帶夾上的碎鉆正巧折射出臺燈的光,在他眼下投出細小的彩虹,像極了初雪夜路燈下的冰棱。
"聽說...張副總的侄女剛從巴黎回來?"姜果指尖劃過辦公桌邊緣,那里有道深褐色的陳年刻痕。大三那年她抱著保溫桶來送雞湯,高林用水果刀刻下兩人名字縮寫,刀刃在橡木桌面留下焦糖色的創(chuàng)口。木屑紛飛時驚動了窗外筑巢的雨燕,雛鳥的絨毛至今還粘在窗欞縫隙里。
高林手中的派克鋼筆在報表上洇出墨團。起身時碰翻的咖啡杯在桌布上漫出褐漬,去年姜果繡的并蒂蓮正在污漬中萎謝。"你寧可信那些流言..."他的聲音卡在喉間,喉結滾動時牽動領口未愈的抓痕——上周替她抓那只三花流浪貓時,小家伙在他鎖骨留下的三道血印子。
姜果忽然抓起黃銅鎮(zhèn)紙。底座還是他們逛鬼市淘來的,雕著纏枝蓮紋的銅銹里嵌著經年的灰。此刻金屬冷意滲入掌心,鎮(zhèn)紙底部黏著的半片薔薇花瓣簌簌落下碎屑——去年夾在情書里的那朵,背面還留著褪色的"一生一世"鋼筆字。
窗外飄起細雨,霓虹燈在玻璃上暈出迷離光斑。高林的白襯衫第二顆紐扣松了線頭——那是她上周穿針時被頂針硌紅指尖縫好的。他伸手要握她手腕,袖口露出的繃帶滲出淡黃藥漬。姜果突然想起昨夜急診室的通話背景音里,分明有游輪特有的汽笛鳴響。
"在你眼里,我就該永遠是巷口那個補不起校服的窮小子?"高林的笑聲裹著苦澀,震碎了窗臺上的虹之玉。陶片裂開的瞬間,姜果看見泥土里埋著半枚銀戒——去年在周莊銀匠鋪打的,老匠人鏨子敲出的"果"字還沾著朱砂印泥。那天她將戒指埋進花盆時說等畢業(yè)就戴上,如今銀戒表面已生出蛛網般的綠銹。
姜偉的電話恰在此時響起。鈴聲是《茉莉花》八音盒變奏,此刻卻尖銳如手術刀。"哥說上個月看見你從瑪莎拉蒂下來..."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去年被熱湯燙傷的疤痕滲出珊瑚珠似的血,"副駕上那個紅裙女人挎著愛馬仕喜馬拉雅..."
高林突然扯開襯衫,心口處猙獰的燙傷疤在燈光下泛著蠟光。那是大二暑假替她修爆裂的熱水管時留下的,疤痕邊緣還粘著當年急診室紗布的棉絮殘渣。"當年替你擋開水管時,怎么沒人說我是演苦肉計?"他的聲音像是從深水里浮起,"現在倒成了攀高枝的證據?"
雨勢漸猛,水痕在玻璃上蜿蜒成淚。姜果忽然發(fā)現高林電腦屏保還是他們高中畢業(yè)照,像素模糊得像是被淚水泡過。照片邊緣有道鋸齒狀裂痕,正是當年姜偉撕碎后又被高林用米漿粘合的那道。此刻那道裂痕正巧橫亙在兩人面容之間,像博物館里修補過的青花瓷,再小心也拼不回原初的紋路。
"陳家能給你什么?"高林突然逼近,身上帶著熟悉的薄荷皂香,混著昨夜威士忌的余韻,"鑲鉆的籠子?帶密碼鎖的項圈?"他的指尖擦過她頸間紅繩——上面串著顆乳牙,是十二歲那年她換牙時非要他保存的。如今紅繩已被歲月染成暗褐,像干涸的血跡。
電梯下降的失重感讓姜果反胃。鏡面映出她鎖骨處的瘀青,是昨夜爭執(zhí)時撞到黃銅門把的。手機在掌心震動,陳公子發(fā)來的酒會邀請函鑲著金邊,背景里高林的身影正在角落擦拭高腳杯。她忽然想起今晨更衣鏡后的字跡,是高林用Dior999寫的"信我",此刻口紅正隨哈氣融化,像傷口滲出的血。
便利店關東煮的熱氣熏疼了眼睛。姜果機械地咀嚼著魚丸,嘗不出滋味。店員忽然遞來印著卡通貓的紙巾,指指她腕間滑落的紅繩——那顆乳牙不知何時裂了縫,露出里面褐色的髓腔,像被撬開的記憶罐頭。
暴雨中,高林正在翻找垃圾桶。濕透的西裝貼在后背,露出肩胛處未拆線的傷口——上周替她擋掉落廣告牌受的傷。此刻他十指在污水里翻找,指甲縫嵌滿腐爛的菜葉。半小時前他親手砸碎了辦公室的合照,此刻卻在餿水里扒找那片印著姜果酒窩的碎玻璃。霓虹燈在水洼里碎成星子,恍惚間回到十七歲那個夏夜,他們蹲在巷口拼湊被姜母撕碎的情書,膠水粘住睫毛,像落滿雪的蝴蝶翅膀。
警笛聲由遠及近時,高林終于找到那枚銀戒。戒圈內壁刻著的"果"字已模糊,像極了姜果昨夜哭花妝時暈開的眼線。他將戒指含進口中,鐵銹味混著雨水的腥澀,恍若那年替她擋下醉漢時,嘴角滲血的滋味。舌尖抵到戒圈內側的凹痕——是那夜銀匠鋪停電時,他偷偷用鏨子補刻的小小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