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窟窿峽經(jīng)常在我夢里出現(xiàn)。
那晚的夢特別奇怪。一會兒是爹給“黑風(fēng)”釘蹄鐵;一會兒是窟窿峽張開漆黑的大口;最后,我夢見自己站在那口傳說中的井邊,探頭往下望,井里沒有水,只有一片旋轉(zhuǎn)的、吞噬光線的黑暗,仿佛要把我的魂兒吸進去……我猛地驚醒,心口怦怦直跳,額頭上全是冷汗。
窟窿峽。那口井。這兩個詞磨得我坐立不安。
場里的日子照舊,喂馬、鍘草、幫娘拾掇點零活,可我的魂兒好像丟了一半,總?cè)滩蛔⊥鬟吥瞧絹碓缴?、越來越神秘的山影里瞟?/p>
林峰大概是被我昨晚那句“有寶貝”勾起了心思,也時不時小聲問我:“哥,窟窿峽的寶貝……是啥樣的金子嗎?”
“誰知道呢,”我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說不定是以前打仗藏下的,或者……神仙丟的寶貝!”我得維持住他心目中“啥都知道”的哥哥形象,盡管我自己心里也虛得很,那井的傳說像冰冷的蛇,時不時纏上心頭。
機會來得比預(yù)想的快。
兩天后,場里組織一部分人手去幾十里外的草場,拉運一批新到的牧草種子,爹也在其中,得天黑才能回來。娘要去場部食堂幫一天廚。這意味著,整整一個白天,我和林峰是自由的,像脫了籠頭的馬駒。
心,一下子被那個念頭占滿了。
我找到二胖、柱子,還有秀兒。就在我們那個草垛王國的“議事廳”里,開始“議事”。
“喂,敢不敢?”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去窟窿峽!”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柱子瞪大了眼,二胖繃緊圓臉,秀兒下意識地抱緊膝蓋,往草垛里縮了縮。林峰緊緊挨著我,小手攥著我的衣角,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
“真……真去?。俊倍值穆曇粲悬c發(fā)飄,他咽了口唾沫,“我爹說……那地方邪乎得很,不讓去!”
“怕了?”我故意激他,“柱子,你呢?上次不是說連‘黑風(fēng)’都不怕?”
柱子梗著脖子,臉憋得通紅:“誰……誰怕了!去就去!我柱子啥時候慫過!”他挺起瘦小的胸膛,像要上戰(zhàn)場的士兵。
“秀兒,你呢?”我看過去。秀兒咬著嘴唇,大眼睛里全是掙扎。她爹是場長,家教嚴,膽子也小。她看看我們幾個,又看看遠處那片沉默的山巒,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小聲說:“我……我也去。不過……不過得早點回來?!?/p>
“行!”我用力點頭,感覺一股熱氣從腳底板直沖腦門,把昨晚夢里的寒意都沖散了不少,“咱們就悄悄地去,看一眼就回!誰也不許說出去!”我挨個掃視他們,眼神帶著十二歲孩子能做出的最嚴厲的警告。
林峰沒說話,只是把我的手攥得更緊了,手心全是汗。我知道他害怕,但小孩子那種盲目的信任和對“跟著哥哥冒險”的渴望,暫時壓倒了他的恐懼。
出發(fā)前,我們像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的特工。二胖從他爹的工具箱里偷了半盒火柴和一小段蠟燭頭;柱子揣了幾個窩窩頭;秀兒帶了灌滿涼白開水的軍用水壺。我?guī)狭藫靵淼呐f馬掌釘。
我們避開大人常走的路,鉆進一條牲口踩出來的、長滿駱駝刺和芨芨草的偏僻小道,朝著西邊的山挺進。
剛開始,大家還有點興奮,柱子甚至跑在最前面。但隨著腳下的路越來越崎嶇,兩邊的草甸逐漸被裸露的、灰黃色的砂礫和碎石取代,那股子出發(fā)時的熱氣,慢慢地被一種無形的、越來越沉重的寂靜壓了下去。
說話聲不知不覺變小了,最后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腳下踢踏碎石的聲音。
“喂,”二胖湊到我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林野,你說……那地質(zhì)隊的人,真……真被井吃了?”
“誰知道呢?”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滿不在乎,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前方越來越近的峽谷入口,“興許是迷路了,掉下去了?!?/p>
“迷路?”柱子也湊了過來,他臉色有點發(fā)白,但還在強撐著,“我聽說……是井里有東西!晚上會出來抓人!”
“別瞎說!”秀兒帶著哭腔喊了一聲,緊緊抓住我的胳膊。
“是真的!”二胖來了勁,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仿佛怕被什么東西聽見,“我奶奶以前說,那井是龍王爺?shù)睦伍T……要吃人!地質(zhì)隊的人……就是被它拖下去的!”他邊說邊做了個往下拖拽的動作,惟妙惟肖。
一股寒氣順著我的脊梁骨爬上來。孽龍?吃人?昨晚夢里的嗚嗚聲似乎又在耳邊響起。
“還有呢!”柱子不甘示弱,也壓低聲音加入,“我三叔公年輕時候走夜路,路過那附近,聽見井里有女人哭!哭得可慘了!嚇得他連滾爬爬跑回來,病了好幾天!”
“女人哭?”林峰的聲音帶著哭腔,小臉煞白,幾乎要掛在我身上了,“哥……我怕……”
“怕什么!”我提高音量,既是呵斥柱子他們,也是在給自己壯膽,“都是大人編出來嚇唬小孩的!哪有什么龍啊鬼的!”我握緊了手里的馬掌釘,硌得生疼?!翱斓搅?!都別吵吵!”
我們終于走到了峽谷入口。
風(fēng),在這里陡然變了調(diào)子。不再是草場上那種開闊的呼嘯,而是被兩側(cè)高聳、陡峭、顏色暗沉的巖壁擠壓著,發(fā)出一種尖銳的、帶著哨音的嗚咽聲。像無數(shù)冤魂在狹窄的通道里哀嚎。
陽光被高大的山崖切割得支離破碎,只在谷底投下斑駁的光塊,大部分地方都籠罩在一種幽暗、冰冷的陰影里。
空氣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不是草場的清新,也不是馬廄的熟悉,而是一種混合了巖石冰冷氣息、陳年水銹的腥氣,吸進肺里,涼颼颼的。
腳下的路徹底消失了,只剩下嶙峋的怪石和深淺不一的碎石溝壑。巨大的巖石仿佛被無形的巨手隨意揉捏過,扭曲成各種猙獰的形狀:有的像張牙舞爪的巨獸蹲伏在陰影里,有的像被風(fēng)蝕穿透的巨大骷髏頭,空洞的眼窩冷冷地注視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我們踩動碎石的嘩啦聲和那無處不在的、鬼哭般的風(fēng)聲,在逼仄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
剛才還咋咋呼呼的柱子和二胖,此刻都不吱聲了,緊緊靠在一起,眼睛不安地四處張望。秀兒死死咬著嘴唇,臉色比林峰好不了多少。林峰更是整個人都貼在我背上,我能感覺到他小小的身體在微微發(fā)抖。
我們像一群闖入巨人墓穴的小老鼠,被巨大的、沉默的、充滿惡意的石頭包圍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哥……”林峰的聲音帶著哭腔,“那井……在哪啊?”
我咽了口唾沫,喉頭發(fā)干。目光穿透幽暗的光線,努力向前方搜尋。峽谷深處,陰影更加濃重,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那里盤踞著,等待著。
“就在前面?!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粲行┌l(fā)飄,但努力穩(wěn)住,“別怕,跟著我。”
誘惑,此刻已經(jīng)變成了冰冷的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開弓沒有回頭箭,那口深井,那傳說中吞噬一切的黑暗入口,就在前面,像一顆劇毒的黑色心臟,在峽谷深處無聲地搏動,等待著我們自投羅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