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軍馬場的“風”很特別,它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馬,一年四季,永不停歇地在這片望不到邊的黃綠草場上奔騰、嘶鳴。撲在臉上,鉆進鼻孔,帶著一股子干燥的草腥味兒和牲口棚特有的、混合著干草和馬糞的氣息。
我叫林野。十二歲的夏天,我的整個世界,就是散落在草海邊緣的土坯房子。我爹是場里的獸醫(yī),成天和那些高大的軍馬打交道,身上總帶著一股碘酒和汗水的混合味兒。我娘在后勤幫忙,手腳麻利,嗓門也亮。
我身后跟著個小尾巴,是我弟,林峰。八歲,瘦得像風里搖擺的芨芨草,膽子也小,場里那匹脾氣最暴烈的種馬“黑風”打噴嚏,都能把他嚇哭。他總愛粘著我。
“哥,等等我!”林峰喘著氣,手里攥著根馬鬃毛。
“快點,磨蹭啥呢!”我頭也不回,故意邁開大步。遠處,一群棗紅色的軍馬正被幾個戰(zhàn)士趕著,像一片流動的火焰。那景象,看多少次都看不厭。
我們住的那排房子后面,是巨大的草料場。一個個金黃色的草垛堆得像小山包,是我們的王國。二胖、柱子、還有場長家的小閨女秀兒,幾個場里領導的孩子早就貓在那兒了。
“林野!這邊!”二胖從草垛頂上探出圓滾滾的腦袋,興奮地招手。他爹是管后勤的主任,家里條件好,喂得臉盤圓潤圓潤的。
我手腳并用地爬上草垛頂,視野一下子開闊了。整個軍馬場仿佛匍匐在腳下:一排排低矮的營房,冒著炊煙的食堂,遠處像銀色帶子一樣蜿蜒的小河,還有更遠處,祁連山那沉默而威嚴的青色剪影。風更大了,吹得頭發(fā)亂舞,衣服獵獵作響,也把曬透的干草香一股腦兒塞進肺里。
“看!‘黑風’!”柱子眼尖,指著遠處馬群邊緣一匹格外高大、毛色烏黑發(fā)亮的公馬。它昂著頭,鬃毛飛揚,即使隔著這么遠,也能感覺到那股子睥睨一切的勁兒。它是場里的寶貝,也是所有孩子心里又敬又畏的傳說。
“聽說它能踢碎石頭!”秀兒小聲地,帶著怯生生的崇拜。
“吹牛!”我不屑地撇嘴,心里卻承認它確實神駿非凡?!拔业f,再厲害的馬,也得靠人調教?!?/p>
“林野,你爹今早又去給‘黑風’瞧蹄子了?”二胖問。
“嗯,”我點頭,“說它蹄鐵有點松了。”我學著爹的樣子,皺著眉,用手指在草垛上比劃了一下釘蹄鐵的動作。林峰在旁邊看得一臉崇拜。
正說著,一陣整齊的呼喝聲從訓練場那邊傳來。我們齊刷刷地扭頭望去。一隊年輕的騎兵戰(zhàn)士正在訓練。陽光下,他們伏在馬背上沖鋒,雪亮的木刀劈砍著草靶,動作干凈利落,馬蹄踏地的聲音匯成一片震撼人心的鼓點。
“真帶勁!”柱子眼睛都看直了,“等我長大了,也要當騎兵!”
“就你?”二胖嗤笑,“上次讓你騎那頭最溫順的老騍馬,你都嚇得直叫喚!”
柱子漲紅了臉要反駁,被我打斷了:“行了行了,光看有啥意思?走,去馬廄那邊瞧瞧,看能不能撿點掉下來的新馬掌釘!”那玩意兒在我們孩子眼里,可是頂好的玩具和“武器”原料。
我們從草垛上滑下來,避開鍘草的戰(zhàn)士,溜達到一排長長的馬廄后面??諝饫锏奈兜栏鼭饬耍盒迈r的馬糞、發(fā)酵的草料、汗水和皮革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刺鼻,卻又莫名地讓人感到熟悉和安心。
地上散落著鍘斷的草梗,偶爾能看到一兩粒滾落的、被踩扁的豆料。我們低著頭,眼睛像探雷器一樣掃視著泥土和碎石地面。林峰緊緊抓著我的衣角,小眼睛也努力地搜尋著。
“哈!找到一個!”柱子眼疾手快,從一堆干草里摳出一枚沾著泥的、邊緣磨損的舊馬掌釘。雖然銹跡斑斑,但在他手里仿佛成了寶貝。
我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枚,沉甸甸、冷冰冰地躺在泥里,帶著鐵器特有的腥氣。我用袖子擦了擦,別在了腰間的布帶上。林峰羨慕地看著我們,小手在空蕩蕩的口袋里摸索。
太陽漸漸西斜,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場部的大喇叭開始播放激昂的進行曲,那是收工的信號。戰(zhàn)士們吆喝著把馬群趕回圈,空氣中彌漫著塵埃和汗水的味道,還有炊煙里飄來的,若有若無的土豆白菜味。
“回家吃飯啦!”秀兒喊了一聲,幾個孩子作鳥獸散。
我和林峰慢悠悠地往回走。經(jīng)過場部辦公室那排房子時,看到爹正從里面出來,臉上帶著疲憊,深藍色的工作服上沾著幾點泥漿。他看見我們,只是點了點頭,沒說話,徑直朝家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陽下顯得有些佝僂,腳步卻依舊帶著軍人特有的沉穩(wěn)和利落。
我知道,他可能剛處理完一匹難產(chǎn)的母馬,或者給“黑風”換完蹄鐵累著了。
回到我們那個小小的土坯房,娘已經(jīng)把飯菜擺上了桌。
簡單的窩窩頭,一大盆熬得稀爛的土豆白菜湯,里面飄著幾片難得的油渣。
昏黃的燈泡下,一家人圍著小方桌吃飯。爹很少說話,只是悶頭吃著。娘絮叨著場里誰家又添了小馬駒,誰家的媳婦和婆婆拌了嘴。林峰吃得小心翼翼,生怕把湯灑了。
我嚼著粗糙的窩窩頭,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越過低矮的院墻,越過遠處漸漸安靜下來的馬廄輪廓,視線投向更遠的地方——那被暮色染成深紫色的山巒剪影。
窟窿峽,就在那片山影的深處。
關于它的傳說,無孔不入地鉆進我們這些孩子的耳朵里。尤其是大人們提起它,總是神色凝重,三緘其口,或者用一句“小孩子別瞎打聽”堵回來。
越是這樣,那地方就越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牢牢吸著我。
有人說,那峽谷深得不見底,石頭長得奇形怪狀,像張牙舞爪的怪物。還有人說,谷底冷得邪乎,夏天進去都凍得人打哆嗦。最邪門的,是那口井。
一口深不見底的井。
地質隊的人下去過,再沒上來。晚上路過的人,說能聽見井里傳出嗚嗚咽咽的怪聲,像哭,又像風在嚎。老人們說,那井通著地府,或者鎮(zhèn)著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傊罢劸儭?,不是一句空話。
“哥,”林峰小聲叫我,打斷了我的出神,“窟窿峽……真有那么嚇人嗎?”
我咽下嘴里的窩窩頭,感覺喉嚨有點干??粗÷挂粯訋еc害怕又充滿好奇的眼睛,我故意挺了挺胸脯,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知道秘密的優(yōu)越感:“怕啥?都是大人嚇唬人的。聽說里面……有寶貝呢!”
林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隨即又被更大的恐懼覆蓋,他縮了縮脖子:“可……可是井……”
井。那個字眼像一塊冰,丟進了我心里,激起一陣莫名的寒意和……更強烈的、無法抑制的躁動。
我望著窗外越來越濃的暮色,那片吞噬了夕陽、也隱藏著窟窿峽巨大秘密的群山,總是攪動著我胸膛里的“心”。
窟窿峽……那口井……
這個念頭,像一顆被風吹來的、帶著尖刺的種子,在這一刻,牢牢地扎進了我十二歲的心,再也拔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