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荒謬感、冰冷的恐懼和被愚弄的憤怒瞬間在秦闌胸腔里炸開!他猛地抬頭,用一種混合著啼笑皆非和強烈抗拒的眼神死死盯住劉彥宗,嘴角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充滿嘲諷的笑容,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地反問:
“內(nèi)應(yīng)?呵……劉先生,狼主……還有你,憑什么覺得,我秦一旦……會答應(yīng)?!”
憑什么?!就憑你們的刀架在脖子上?就憑這“通事”的虛名?就憑把趙金兒當(dāng)物件丟過來?老子是想活命,但還沒下賤到當(dāng)漢奸的地步!這是底線!
劉彥宗面對這充滿火藥味的反問,臉上古井無波,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靜地回視著秦闌,仿佛早已看透他所有的掙扎。片刻,他嘴角勾起一抹篤定的弧度,聲音清朗而平淡,卻帶著千鈞之力:
“因為你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
這三個字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捅開了現(xiàn)實那扇沉重的鐵門!聰明人意味著審時度勢,意味著明白拒絕的代價——不僅是自己的頭顱,還有氈簾后那個剛剛交付了信任的女子!
劉彥宗不再多言,深深看了秦闌一眼,仿佛說“答案你清楚”。他干脆利落地轉(zhuǎn)身,雪白狐裘劃出冰冷的弧線。走了幾步,卻又停下,微微側(cè)首,聲音順著寒風(fēng)飄來:
“對了。劉某料定,宋金此番和議,數(shù)日之內(nèi)必有分曉。斡離不狼主不久便要押送所獲,班師北歸。你若愿為狼主分憂,狼主自會‘開恩’,放你南返?!?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何去何從,是留此為奴,還是攜美南歸、另有一番天地……秦通事,請三思之后,給劉某答復(fù)。”
言畢,身影徹底融入風(fēng)雪暮色。
秦闌在原地僵立許久,刺骨的寒意才將他凍醒。他深吸一口如刀的冷氣,強行壓下沸騰的思緒,眼神復(fù)雜地看了一眼劉彥宗消失的方向,猛地轉(zhuǎn)身,一把掀開氈簾闖了進去。
氈房內(nèi),油燈昏黃。趙金兒僵立在那里,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那雙秋水明眸里,此刻盛滿了錯愕、驚恐、焦急和濃得化不開的擔(dān)憂!劉彥宗那句“做內(nèi)應(yīng)”如同驚雷,炸得她魂飛魄散!
“秦郎!”看到秦闌,她立刻撲上前,雙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皮肉,聲音帶著哭腔和極致的緊張,“他……他說的是真的嗎?!狼主……狼主要你……要你回去做……做內(nèi)應(yīng)?!你……你答應(yīng)他了沒有?!”
秦闌看著趙金兒那張寫滿恐懼和亟待答案的臉,心頭沉重如壓巨石。他扯出一個苦澀到極點的笑容,帶著自嘲:
“聽見啦?” 聲音沙啞。
趙金兒用力點頭,急切追問:“你答應(yīng)沒?秦郎!你不能答應(yīng)!那是……” “叛國”二字終究噎在喉間,只剩滿眼恐懼。
秦闌苦笑一聲:“你說呢?”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手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拉她坐下。他深深看進她的眼睛,眼神異常鄭重,聲音低沉嚴肅:
“金兒,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怕不怕死?”
趙金兒被這沉重的問題問得一怔。死亡?國破家亡、身陷敵營、目睹血腥之后,死亡早已是頭頂?shù)年幱啊K乱庾R點頭,聲音發(fā)顫:“怕……當(dāng)然怕……”
但隨即,她抬起淚眼,看著秦闌鄭重的臉龐。想起他誦經(jīng)退敵的機智,想起他制作冰弩的神奇,想起他為她爭取見兄長的勇氣,想起他睡在草堆上的守禮,想起鬢邊那朵帶著寒香的梅花和他那句“活下去,就有希望”……一股力量從心底涌起。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止住淚水,另一只手也覆上秦闌的手背,緊緊握住。她看著他的眼睛,聲音雖沙啞卻異常清晰:
“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好像沒那么怕了?!?她頓了頓,眼神多了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堅定,“有秦郎在……金兒……好像……沒那么怕了?!?/p>
秦闌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那是絕望深淵中,將性命托付于你的沉甸甸的信任!看著她嬌弱中透出的韌性,看著她眼中純粹的依賴,一股強烈的保護欲油然而生。
他輕輕拍了拍她冰涼的手背,嘴角努力勾起安撫的弧度,眼神卻無比堅定:
“嗯,不怕。金兒不怕。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無論發(fā)生什么?!?/p>
這鄭重的承諾,像暖流注入趙金兒冰冷的心。她用力點頭,眼中恐懼被信任的光芒取代:“嗯!我相信秦郎!”
秦闌又想起一事,斟酌了一會兒,緩慢的開口道:“金兒……我……還有一件事。我……對不住……你五哥?!?/p>
趙金兒眼中有些疑惑:“秦郎?何出此言?”
“是馴馬場那件事……”秦闌的聲音低沉下去,充滿了懊悔,“我當(dāng)時……只想著不能讓康王在金人面前丟盡臉面,不能讓他們覺得宋人全是軟骨頭!腦子一熱,就弄了那冰棱鏡弩……我……我逞了一時之快,卻惹下了大禍!”
他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自責(zé):“我沒想到!我完全沒想到!完顏宗望那老匹夫,竟然會因此……因此對康王的真?zhèn)萎a(chǎn)生懷疑,結(jié)果他們轉(zhuǎn)頭就……就指名道姓地要你五哥肅王殿下來頂替當(dāng)人質(zhì)!”
秦闌越說越激動,語氣急促:“是我!是我那點小聰明!間接把你五哥推進了這龍?zhí)痘⒀?!要不是我多事,你五哥或許……或許就能躲過這一劫!金兒,是我連累了肅王殿下!把一個無辜之人拉下了水,我……我真是……罪過!” 他心頭那股沉甸甸的愧疚感席卷而來,垂頭喪氣地一拳砸在旁邊的矮幾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氈房里陷入了短暫的寂靜。昏黃的光線里,浮塵在無聲地飛舞。
趙金兒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又一點點恢復(fù)。她看著秦闌痛苦自責(zé)的樣子,看著他緊握的拳頭和低垂的頭顱。良久,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秦郎,”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力量,“抬起頭來,看著我?!?/p>
秦闌依言抬頭,撞進她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沒有預(yù)想中的憤怒、怨恨或指責(zé),只有深切的悲憫和理解。
“秦郎,你無需自責(zé)至此?!壁w金兒的聲音很穩(wěn),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可知,即便沒有你那‘冰棱鏡弩’,沒有康王南歸之事,金人……難道就會放過我大宋宗室、放過肅王嗎?”
她微微搖頭,唇邊泛起一絲苦澀至極的弧度:“不會的。金人狼子野心,欲壑難填。肅王是我兄長,康王也是我兄長啊。指名道姓要我五哥來,與你那日之舉……或許有關(guān),但絕非主因?!?/p>
她頓了頓,目光越過秦闌,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氈壁,看到了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汴京城:“況且……秦郎,你在馴馬場所為,是為了什么?是為了保住康王性命?是為了不讓宋人在金人面前徹底淪為笑柄?是為了……那點搖搖欲墜的國威?這些,有錯嗎?”
趙金兒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秦闌臉上,帶著一種近乎通透的了悟:“在這亡國滅種之際,你一個身陷囹圄之人,尚能挺身而出,為我趙家、為我大宋爭那最后一絲顏面。這份心,這份膽氣,金兒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感激尚且不及,何來責(zé)怪?”
她的聲音微微發(fā)顫,卻異常堅定:“至于我五哥……他身為皇子,國難當(dāng)頭,以身赴險,本就是他的宿命。秦郎,你不必把這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這亡國之痛,這骨肉分離之苦,是金人的刀兵加于我身,是這腐朽的朝廷積重難返所致!與你何干?”
一番話,如同清冽的泉水,沖刷著秦闌心中積郁的自責(zé)和塊壘。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看似柔弱、卻在國破家亡之際展現(xiàn)出驚人堅韌和清醒的女子,胸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是震撼,是釋然,更是深深的心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敬重。
“金兒……”秦闌的聲音有些哽咽,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句,“謝謝你……謝謝你肯體諒我?!?/p>
趙金兒輕輕搖了搖頭,眼中含著淚光,嘴角卻努力向上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秦郎,該說謝謝的是我。在這絕境之中,能遇見你,已是金兒不幸中的萬幸?!?她微微傾身,主動握住了秦闌方才砸在桌面上、還有些發(fā)紅的手,指尖冰涼,卻傳遞著無聲的安慰和力量。
心弦稍松,趙金兒想起劉彥宗的話,眼中燃起希冀:“秦郎,劉先生說……金軍要班師了?那……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回汴京了?”
汴京,唯一的燈塔。
秦闌點頭,復(fù)述了劉彥宗關(guān)于和議將成、金軍北撤的話。然而,他的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目光落在那枝吐露嫩紅蓓蕾的梅條上,腦海中各種念頭激烈碰撞,權(quán)衡利弊,計算風(fēng)險,尋找那一線渺茫的生機。眼神陷入深沉的思考。
這一晚,兩人默默分食了重新熱過的寡淡食物。氈房內(nèi)氣氛沉凝,只有油燈噼啪聲和秦闌陷入沉思的輕嘆。趙金兒懸著心,默默收拾。
夜深沉,寒氣更重。秦闌習(xí)慣性地走向墻角那堆干草,準(zhǔn)備躺下。
“秦郎……” 一個輕柔、帶著明顯猶豫和羞澀的聲音響起。
秦闌動作一頓,疑惑回頭。
趙金兒站在簡陋的氈床邊,低著頭,雙手緊張地捏著衣角,小巧的耳垂紅得滴血。昏黃燈光勾勒出她優(yōu)美的頸項和微顫的肩線。她鼓足勇氣,聲如蚊吶:
“你……你別再睡地上了……地上冷……寒氣重……” 聲音越來越低,臉頰如火,“我……我既已得五哥首肯,這……這門親事便是名正言順了……你……你便是我的……夫婿……”
她猛地抬頭,水潤的眸子飛快看了秦闌一眼,又立刻羞赧垂下,語氣卻帶著豁出去的堅定:“金兒……金兒會一直跟著秦郎的……無論去哪里……無論……怎樣……” 說完,滿面羞紅,連脖頸都染上粉色,不敢再直視。
這突如其來的、嬌羞又鄭重的邀請和表白,在秦闌心中掀起巨浪!他看著燈下美人含羞帶怯卻勇敢表達心意和歸屬的模樣,強烈的憐惜愛意涌上心頭。
秦闌幾步走到她面前,看著她羞紅的臉頰和微顫的睫毛,心中充滿柔情。他伸出手,無比憐愛地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傻丫頭,” 聲音低沉溫柔,帶著無奈的笑意,“今天在肅王殿下面前那么說,是為了幫你見到哥哥,是權(quán)宜之計。你不用覺得為難自己,更不用……勉強自己。” 他不想她因感恩或形勢所迫做出違心決定。
“勉強?” 趙金兒猛地抬頭,眼中瞬間蓄滿淚水,羞澀被巨大委屈取代,聲音帶著哭腔,“秦郎……你……你覺得金兒是在勉強?你……你不喜歡金兒嗎?” 她以為秦闌是在拒絕,是嫌棄她這個亡國帝姬!
秦闌一看她梨花帶雨,頓時慌了,暗罵自己嘴笨。連忙解釋,笨拙又小心地替她擦淚:
“不不不!金兒!我不是那意思!我怎么會不喜歡你?” 他急急說道,看著她眼睛,語氣無比真誠,“你那么好,那么美,那么勇敢……我……我……”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吐露心聲,“我喜歡你!金兒!從你信任我,從你悄悄把熱湯留給我;從你鬢邊簪著我摘的梅花對我笑……我就喜歡你了!”
這番直白告白,讓趙金兒忘了哭泣,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秦闌,臉頰紅暈迅速蔓延,眼中迸發(fā)出巨大驚喜和甜蜜!
秦闌看著她破涕為笑、嬌羞無限的模樣,心中暖意融融,但理智壓過柔情。他扶她坐下,自己也坐床邊,神色鄭重:
“但是金兒,正因為喜歡你,珍視你,我才不能……不能在此刻,這非常之時、非常之地,放縱自己,醉心于兒女情長?!?他指指外面,壓低聲音,“金營未撤,危機四伏。劉彥宗的話你也聽到了,前路吉兇難料。我們每一步都可能踏錯,萬劫不復(fù)!此刻沉溺溫柔鄉(xiāng),無異于自縛手腳,坐以待斃!”
他看著趙金兒信任的眼神,繼續(xù)道:“一切,當(dāng)以大局為重!以活下去為重!以真正平安離開這鬼地方為重!你明白嗎?待到春暖花開,雪融冰消,我們真正能攜手歸家,安享太平之時……” 他目光溫柔落在她臉上,帶著無限憧憬,“那時,我秦一旦,定會三媒六聘,風(fēng)風(fēng)光光,堂堂正正娶你過門!而不是在這屈辱的金營,冰冷的氈房里,草草茍且!”
趙金兒聽著這充滿擔(dān)當(dāng)、深情和承諾的話語,委屈不安煙消云散,心中滿是感動、信任和踏實感。她用力點頭,眼中閃爍喜悅淚光:“嗯!金兒明白了!金兒都聽秦郎的!我們……一起等雪融冰消的那一天!”
秦闌見她展露笑顏,松了口氣,起身還是準(zhǔn)備去草堆。
“等等!”趙金兒卻又叫住他,雖依舊臉紅,眼神卻更堅定,帶著小小執(zhí)拗,“秦郎說要保存體力,好好活下去!地上那么冷,寒氣入骨,如何能休息好?如何保存體力?” 她指了指鋪著厚草和氈毯的床鋪,“你……你睡這里!我們……只是……睡覺!金兒……信得過秦郎!” 她鼓起勇氣說完,又飛快低頭,小手緊張攥著被角。
秦闌看著她明明羞怯卻為他身體著想的模樣,暖流涌動,拒絕的話再也說不出口。是啊,保存體力,活下去,才是硬道理。睡地上確實太冷。
他不再矯情,點頭露出溫暖笑容:“好,聽你的。我們……好好休息。”
這一夜,秦闌沒有再拒絕。兩人和衣躺在那張簡陋卻溫暖的氈床上,中間隔著微妙距離。趙金兒起初身體僵硬,但感受到身邊傳來的、令人安心的體溫和氣息,緊繃的神經(jīng)漸漸放松。秦闌也放下了些許負擔(dān),身邊人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溫暖,給了他力量。
沒有言語,只有彼此均勻的呼吸在寂靜中交織。秦闌感受著身下干草的柔軟(遠勝冰冷地面),鼻尖縈繞著趙金兒身上淡淡的、混合著梅花冷香的氣息,連日來的疲憊和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得到舒緩。雖然前路依舊迷霧重重,但在這奇特而充滿信任的依偎中,兩人都感到了久違的安寧,竟也沉沉睡去,度過了這驚濤駭浪后難得的、平靜而溫暖的一夜。
肅王趙樞的到來,如同在金營這潭壓抑的死水里投入了一塊巨石,漣漪久久未能平息。秦闌心中那塊因“間接連累”肅王而壓著的石頭,雖被趙金兒溫柔堅定地挪開了一些,卻并未完全消失,反而化作了一種沉甸甸的責(zé)任感??粗w金兒在外人面前強顏歡笑,回到氈房后眼底難以掩飾的憂懼,秦闌只覺得胸口發(fā)堵。
他不能只靠安慰和那兩枝梅花活著。他必須做點什么,哪怕只是一點微小的準(zhǔn)備,一點可能的希望。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金營的喧囂尚未完全蘇醒,秦闌就一骨碌爬了起來。他沒驚動還在熟睡的趙金兒,輕手輕腳地掀開氈簾,一頭扎進了清晨凜冽的寒氣里。
第三天,他的目標(biāo)很明確。
他先是熟門熟路地摸到了隨軍醫(yī)生——那位老兀赤的破舊帳篷。這段時間頻繁換藥,加上婁室的面子,秦闌跟這位沉默寡言、手法粗暴但用藥有效的女真醫(yī)生也算混了個臉熟。
“兀赤大人,早!”秦闌堆起笑容,盡量讓自己顯得人畜無害,“那個……裝丸散的小空瓷瓶,您這兒還有富余的嗎?給我十幾個唄?”
老兀赤正搗鼓著一堆氣味刺鼻的草藥,頭也不抬,用渾濁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喉嚨里咕噥了一句女真話,大概是“要那玩意兒干啥”。但他也沒多問,隨手從旁邊一個臟兮兮的木箱里抓出一把拳頭大小、深褐色的小瓷瓶,丟給秦闌。這些瓶子本是裝金瘡藥散或驅(qū)寒藥丸的,本來用完了就隨意丟棄。
秦闌如獲至寶,連聲道謝,小心翼翼地將這些小瓶子揣進懷里。接著,他腳步不停,直奔草料場——那是堆放戰(zhàn)馬草料的地方??諝庵袕浡刹莺蜕蠹S便混合的氣息。他避開幾個正在鍘草的金兵,在堆積如山的麥秸垛邊緣,精挑細選地捧了一大把干燥、堅韌、中空透亮的麥秸稈。
最后,他來到了煙火氣最重的伙房區(qū)域。巨大的鐵鍋里熬煮著渾濁的肉湯,蒸汽彌漫。秦闌找到那個負責(zé)分發(fā)食物的、胖乎乎、總是一臉不耐煩的渤海人伙夫頭,陪著笑臉:“大哥,辛苦!討兩勺面粉,再給幾個豁口不用的破碗破罐唄?墊墊東西啥的……”
伙夫頭斜睨了他一眼,認出是那個被狼主“賜婚”的宋人通事,又見他態(tài)度恭敬,不耐煩地揮揮手:“自己拿!那邊墻根下!別礙事!” 墻角果然堆著些被淘汰的、缺邊少沿的粗陶碗和幾個小罐子。秦闌趕緊挑了幾個相對完整、大小合適的,又用一片干荷葉包了兩勺粗糲的面粉,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當(dāng)他抱著一堆“戰(zhàn)利品”回到氈房時,趙金兒已經(jīng)醒了,正坐在氈床邊梳理長發(fā)??吹角仃@懷里又是瓶瓶罐罐,又是麥秸面粉,臉上沾著草屑和灰塵,她不禁愕然:“秦郎?你……你這是要做什么?”
“嘿嘿,瞎琢磨點東西。”秦闌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將東西一股腦兒放在角落,“金兒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他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興奮,眼神亮晶晶的。
打這天起,只要沒有完顏宗望或左司員外郎的召喚,秦闌就徹底“宅”在了這頂破氈房里。他像著了魔一樣,窩在那個角落,倒騰那些撿回來的破爛。趙金兒起初還好奇地看幾眼,只見他用面粉調(diào)了糊糊,仔細地將那些豁口的碗碗罐罐的縫隙糊住,像是在密封什么;又將那些深褐色的小瓷瓶用布擦拭干凈,排列整齊;接著,他開始處理那些麥秸稈——截取長短合適的部分,小心地用隨身的小匕首將一頭削得極其尖銳,又在另一頭用不知從哪弄來的鐵錐小心翼翼地鉆出極細小的孔洞……
最讓趙金兒看不懂的是,秦闌把上次從東廂“順”回來的那袋沾著泥污的糯米拿了出來。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破舊的銅盆,將糯米倒進去,加了水,然后就在氈房角落那個平時用來燒水取暖的小火塘里,點起了火。他不是煮飯,而是用一塊破氈布蓋住銅盆,只留一個小孔,接上一根削好的麥秸稈,麥秸稈的另一頭則插進一個密封好的小瓷瓶里。銅盆被架在火上,慢慢蒸騰起帶著米香的白色水汽,水汽順著麥秸稈,絲絲縷縷地鉆進小瓷瓶里。
氈房里很快彌漫開一股濃郁的、帶著甜味的米香,混合著柴火的煙氣,還有秦闌身上那股專注投入的汗味。趙金兒坐在一旁,手里拿著針線,卻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飄向那個忙碌的背影。火光映著他認真的側(cè)臉,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幾縷不聽話的黑發(fā)垂落下來。他時而皺眉盯著麥秸稈的接口,時而輕輕搖晃那個接收水汽的小瓷瓶,嘴里還念念有詞,像是在計算著什么,又像是在咒罵火候不對。
“秦郎……你這是在……釀酒?”趙金兒終于忍不住,輕聲問道。她見過宮里的尚食局蒸酒,似乎有些相似。
秦闌頭也沒抬,全神貫注地盯著麥秸稈出口處凝聚滴落的水珠:“唔……差不多,也不全是。想弄點……更純的玩意兒?!?他含糊地回答,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
趙金兒看他如此投入,雖然滿心疑惑,但終究沒有再問。她能感覺到秦闌在做一件他認為很重要的事,一件可能與他們處境有關(guān)的事。她默默地拿起水囊,給他倒了碗水放在旁邊,又拿起針線,繼續(xù)縫補他那件破皮襖的袖口,只是動作更輕,生怕打擾到他。
時間就在這奇異的、混合著米香、汗味和柴火氣的氛圍中一點點流逝。秦闌的“實驗”似乎并不順利。他嘗試了不同的火候,調(diào)整了麥秸稈的粗細和長度,更換了密封的方式。有時小瓷瓶里能接到幾滴清澈如水、卻帶著強烈米香的液體,他湊近聞聞,臉上露出欣喜;但更多的時候,是密封不嚴漏氣了,或是火候太大把麥秸稈烤焦了,甚至有一次,連接的小瓷瓶不知為何“砰”地一聲輕響,瓶塞被沖開,里面的液體濺了他一臉,燙得他齜牙咧嘴。
這天下午,趙金兒被秦闌支使去伙房拿晚飯。等她端著兩個粗陶碗(里面是照例稀薄的肉湯和兩個硬邦邦的胡餅)回來,剛掀開氈簾,一股比平時更濃烈的、帶著點焦糊味的奇怪氣息撲面而來。
“秦郎,飯……”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只見秦闌正背對著門口,蹲在火塘邊,手里高高舉著一個小瓷瓶,對著從氈房破洞漏進來的最后一點天光,嘴里發(fā)出“嘿嘿嘿”的傻笑聲。他的樣子……實在有些滑稽,又有些嚇人。
他額前原本垂落的幾縷頭發(fā),此刻竟齊刷刷地短了一截,焦黃卷曲,像是被火燎過!更慘的是他那兩道原本還算英挺的眉毛,左邊那半截幾乎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光禿禿的皮膚和一點焦黑的痕跡,右邊那半截也蜷曲著,形狀怪異。臉上還沾著些黑灰,配上他此刻那副盯著小瓶傻笑的表情,活脫脫像個剛被雷劈了的灶王爺!
“??!”趙金兒驚呼一聲,手里的碗差點掉在地上,“秦郎!你的臉!你的頭發(fā)和眉毛!這……這是怎么了?!”她慌忙放下碗,快步?jīng)_過去,焦急地查看。
秦闌被她的驚呼嚇了一跳,這才從某種狂熱的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眉骨和焦卷的額發(fā),后知后覺地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他咧了咧嘴,倒吸一口涼氣,卻依舊掩飾不住眼中的興奮,甚至帶著點劫后余生的慶幸:“嘶……沒事沒事!勁兒大了些,密封沒弄好,噴了點兒……火苗子撩著了!嘿嘿,不礙事!你看!”
他獻寶似的把手里那個小瓷瓶遞給趙金兒。
趙金兒哪里顧得上看瓶子,她心疼地用袖子輕輕擦拭秦闌臉上的黑灰,看著他狼狽又滑稽的模樣,又是后怕又是氣惱:“什么不礙事!都燒成這樣了!疼不疼?快讓我看看!你……你這些天到底在弄什么危險東西??!”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秦闌看著趙金兒眼中真切的擔(dān)憂和淚水,心頭一暖,那點因為“成功”而帶來的興奮稍稍冷卻。他接過趙金兒遞來的濕布,胡亂擦了把臉,避重就輕地解釋道:“真沒事,就是點小意外。我……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弄點更烈的酒出來,或者……或者別的能消毒、能防身的東西。在金營里,多點準(zhǔn)備總是好的?!?他晃了晃那個小瓷瓶,里面只有淺淺一層無色透明的液體,散發(fā)出極其濃烈、甚至有些刺鼻的酒味,比婁室?guī)淼鸟R奶酒味道沖得多。“你看,成了這么一點點,勁兒大得很!”
趙金兒這才注意到那瓶子里液體的特殊氣味,也明白了秦闌這些天神秘兮兮的舉動,竟是為了這個!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感動瞬間淹沒了她。他不僅在想方設(shè)法保護她,甚至不惜冒險去弄這些危險的“準(zhǔn)備”!那些被燒焦的頭發(fā)和眉毛,就是他付出的代價。
“秦郎……”她哽咽著,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是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然而,秦闌臉上的興奮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第二天,當(dāng)趙金兒醒來時,發(fā)現(xiàn)角落里的那些瓶瓶罐罐、麥秸桿、還有那袋糯米,全都不見了蹤影。秦闌正坐在火塘邊,沒事人兒一樣撥弄著火堆。
“東西呢?”趙金兒輕聲問。
“扔了。”秦闌平靜地回答,“都扔后面山坡上了?!?/p>
“為什么?”趙金兒不解,“你不是……弄出來一點了嗎?”
秦闌嘿嘿笑一聲,沒有解釋。他昨天夜里,趁著趙金兒睡著,又偷偷試了一次。他想收集更多那種“勁兒大”的液體。然而,或許是心急,或許是設(shè)備太過簡陋粗糙,密封處再次出了問題。這一次,不是小規(guī)模的噴濺,而是連接處猛地爆開一小團藍色的火焰!雖然被他眼疾手快地用濕氈布撲滅,沒有引起火災(zāi),但那瞬間的高溫和爆鳴聲,嚇得他魂飛魄散!
那一刻,他才徹底清醒。在這個沒有任何現(xiàn)代防護和精密儀器的時代,在這個充滿干草和皮毛的金營氈房里,試圖搞這種簡易蒸餾甚至可能涉及更高風(fēng)險的東西,無異于玩火自焚!這次只是燒了眉毛頭發(fā),下次可能就是整個氈房,甚至牽連到趙金兒!他不能為了那點渺茫的“準(zhǔn)備”,把兩人都置于更危險的境地。果斷放棄,才是明智的選擇。
趙金兒沒有再追問。她默默地坐到他身邊,拿起梳子,小心地替他梳理那被燒焦、參差不齊的額發(fā),試圖讓它們看起來不那么狼狽,她心中只有滿滿的心疼和憐惜。
日子在沉默和壓抑中又滑過了幾天。秦闌臉上的燒傷結(jié)了痂,焦卷的眉毛也長出了一點毛茸茸的新茬,雖然看起來依舊滑稽,但趙金兒每次看到,都覺得那是他為自己付出的印記,心里反而涌起一股暖流。
這天傍晚,氈簾被“嘩啦”一聲大力掀開,伴隨著一股濃烈的酒氣和豪爽的大嗓門:“秦一旦!秦兄弟!在不在?哥哥找你喝酒來了!”
是婁室。
他扛著他那標(biāo)志性的黑斧,另一只手拎著個鼓囊囊的皮酒囊和一大塊用荷葉包著的烤羊肉,像座鐵塔般擠了進來,帶進一股室外的寒氣。他看到秦闌那古怪的眉毛和額發(fā),先是一愣,隨即爆發(fā)出震天的大笑:“哈哈哈!秦兄弟!你這眉毛……哈哈哈!是被哪個不長眼的火星子給啃了?還是讓營地里新來的野貓給撓了?哈哈哈!有趣!真有趣!”
秦闌老臉一紅,尷尬地摸了摸眉骨:“咳……自己不小心弄的。婁室大哥見笑了?!?趙金兒也連忙起身行禮。
婁室擺擺手,渾不在意,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把酒囊和肉往矮幾上一放:“來來來,坐!今天高興,陪哥哥喝點!” 他拍開酒囊的塞子,濃烈的馬奶酒味瞬間彌漫開來。
秦闌和趙金兒依言坐下。婁室給自己和秦闌各倒了一大碗渾濁的酒液,又撕下一條烤得焦香的羊腿肉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說道:“高興!知道為啥不?仗打完了!議和成了!”
秦闌和趙金兒的心同時一緊,互相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復(fù)雜情緒。終于……塵埃落定了嗎?
“哦?議和成了?”秦闌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那酸烈的味道刺激得他眉頭微皺,“怎么說?”
“嘿!”婁室抹了把油乎乎的嘴,語氣里帶著勝利者的得意和對敗者的輕蔑,“還能怎么說?你們宋人皇帝認慫了唄!白紙黑字,簽押畫押!賠款!割地!稱侄!一樣不少!”
他掰著粗壯的手指頭,如數(shù)家珍:
“賠款——金子一千萬錠,銀子兩千萬錠,絹帛一千萬匹!乖乖,堆起來怕不是能填平汴河了!”
“割地——太原、中山、河間三鎮(zhèn),全歸我們大金!嘿,這可是你們北邊門戶!”
“稱侄——以后你們宋國皇帝,得管我們大金皇帝叫‘伯父’!哈哈哈!侄子皇帝!痛快!”
婁室說得唾沫橫飛,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在他看來,這是大金勇士刀鋒所向、理所當(dāng)然的勝利果實。
然而,聽在秦闌和趙金兒耳中,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們的心上!千萬金銀!三鎮(zhèn)之地!伯父皇帝!這是何等的奇恥大辱!靖康恥,這血淋淋的三個字,終于以最赤裸、最殘酷的方式,砸在了他們的面前!
秦闌握著酒碗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碗中的劣酒微微晃蕩。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屈辱和無力。趙金兒更是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緊緊咬住下唇,才沒有讓悲憤的嗚咽溢出喉嚨。她仿佛看到了汴京城內(nèi),父皇和皇兄在屈辱的降表上簽字時那絕望的身影,看到了無數(shù)子民將被沉重的歲貢壓垮脊梁,看到了大片國土淪喪敵手……
氈房內(nèi)一時陷入了死寂,只有婁室啃咬羊肉的“吧唧”聲和火塘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勝利者的歡愉與亡國者的悲憤,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形成了冰冷而殘酷的對比。
婁室似乎也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他停下咀嚼,看了看臉色極其難看的秦闌,又看了看泫然欲泣的趙金兒,撓了撓他那濃密的虬髯,似乎有點不解這對“小夫妻”為何不高興。在他看來,仗打完了,不用死人了,不是好事嗎?至于賠款割地稱臣……那不是敗者該做的嗎?天經(jīng)地義!
他試圖緩和一下氣氛,又灌了一大口酒,像是想起了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隨口補充道:“哦,對了,還有件事。聽上頭風(fēng)聲說,和議既成,我們東路軍這邊,狼主(完顏宗望)打算五日后就拔營北歸了。這鬼地方待得夠夠的,該回老家享享福了!對了,”
他看向趙金兒,“你那個肅王哥哥,還有那個叫張邦昌的宋人老頭兒,好像也一并帶走。狼主說,帶著他們回上京,讓咱們皇帝也看看宋國的‘誠意’!嘿嘿!”
“北歸?帶走?!”
趙金兒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猛地抬起頭!剛才的悲憤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所取代!她的臉色由慘白轉(zhuǎn)為死灰,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連坐都坐不穩(wěn)了,搖搖欲墜。
“五哥……他們要帶走五哥?!”她的聲音尖利而破碎,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北歸?回上京?不!不行!不能帶走五哥!” 她猛地抓住秦闌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秦郎!秦郎!你想想辦法!救救五哥!不能讓他們把五哥帶走!去了北邊……去了上京……那……那……”
她說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雖然她不清楚具體的歷史細節(jié),但“北狩”二字意味著什么,亡國帝姬的直覺讓她不寒而栗!那必然是比這金營更加可怕、更加絕望的深淵!五哥一旦被帶走,今生今世,恐怕再無相見之日!
秦闌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歷史的巨輪,果然無情地碾過來了!肅王趙樞和張邦昌被押往金國上京,這是板上釘釘?shù)慕Y(jié)局!他比趙金兒更清楚等待肅王的是什么——漫長的囚禁,無盡的屈辱,最終可能悄無聲息地客死異鄉(xiāng)!
看著趙金兒那瀕臨崩潰、充滿哀求的眼神,秦闌只覺得心如刀絞。他能怎么辦?他只是一個被扣留的“通事”,一個自身難保的囚徒!他有什么力量去對抗完顏宗望的決定?去改變歷史的軌跡?
他不忍心告訴她那殘酷的真相,不忍心戳破她最后的希望泡沫。婁室還在旁邊,用帶著酒意和困惑的眼神看著他們。
“金兒,別急,別急……”秦闌只能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反手緊緊握住趙金兒冰涼顫抖的手,聲音盡量放得沉穩(wěn),安撫道,“事情……或許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我……我去找劉彥宗!我去求他!他……他在狼主面前說得上話!”
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唯一可能有一絲渺茫希望的途徑。盡管他深知劉彥宗此人深不可測,所求之事更是難如登天。
“劉彥宗?”趙金兒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淚眼朦朧地急切點頭,“對!對!秦郎,你快去!求求劉先生!他……他或許能幫上忙!只要能讓五哥留下……哪怕……哪怕用我去換……” 她的話語混亂而絕望。
“別說傻話!”秦闌厲聲打斷她,眼神異常嚴肅,“你哪里也不準(zhǔn)去!乖乖待在這里等我消息!” 他轉(zhuǎn)向一臉懵懂的婁室,“婁室大哥,抱歉,今日不能陪你盡興了。我有急事,必須立刻去見劉先生!”
婁室看看失魂落魄的趙金兒,又看看神色凝重的秦闌,雖然不明所以,但也意識到事情不小。他揮了揮油乎乎的大手:“行行,去吧去吧!酒肉給你留著!回頭再來喝!”
秦闌不再耽擱,霍然起身,深深看了一眼淚流滿面的趙金兒,給了她一個“等我”的眼神,然后深吸一口氣,掀開厚重的氈簾,大步走進了金營沉沉的暮色之中。寒風(fēng)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卻遠不及他心中的冰冷和沉重。
他穿過喧鬧與寂靜交織的營地,無視那些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徑直走向那頂位于營地核心區(qū)域邊緣、守衛(wèi)相對森嚴的白色氈房——劉彥宗的居所。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地上,也踏在自己劇烈的心跳上。他知道此去希望渺茫,無異于與虎謀皮,但他必須去。為了趙金兒眼中那最后一點絕望的希冀,也為了自己心中那點殘存的不甘。
通報之后,守衛(wèi)掀開了氈簾。帳內(nèi),燈火通明。劉彥宗依舊穿著那件纖塵不染的雪白狐裘,端坐在鋪著狼皮的矮案后,正提筆在一卷文書上寫著什么。跳躍的燈火在他清俊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顯得更加深邃難測。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抬起頭。當(dāng)看清來人是秦闌時,那雙平靜無波的眸子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仿佛早已預(yù)料到他的到來。
“秦通事?”劉彥宗放下筆,聲音清朗如舊,聽不出絲毫意外,“夜色已深,何事如此匆忙?” 他身體微微后靠,好整以暇地看著秦闌,那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仿佛要刺穿他強裝的鎮(zhèn)定,直抵他內(nèi)心的焦灼與恐懼。氈房內(nèi),只有燈花偶爾爆裂的輕微聲響,氣氛凝重得讓人窒息。
秦闌站在門口,迎著劉彥宗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感受著帳內(nèi)那冰冷的、帶著墨香和某種清冷熏香的氣息,只覺得喉嚨發(fā)干,后背的冷汗瞬間就沁了出來。他知道,這場關(guān)乎肅王命運、也關(guān)乎趙金兒希望的艱難談判,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