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這十個字在秦闌腦子里嗡嗡作響,像一群惱人的蒼蠅。他媽的,這老狐貍說得對!自己那點“雙贏”情報的堅持,在劉彥宗這種頂級操盤手面前,就是個笑話!人家隨便動動手指,自己傳遞的“福”,瞬間就能變成捅向大宋的“禍”!到時候,他秦闌就是板上釘釘?shù)摹八渭椤?,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巨大的憋屈、憤怒和一種被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無力感,如同毒藤般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死死盯著劉彥宗那張波瀾不驚、甚至帶著點“孺子可教”般了然神情的臉,一個盤桓在他心頭許久、幾乎要破胸而出的問題,終于再也壓抑不住,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嘶啞,沖口而出:
“為什么是我?!”
這問題像一塊石頭,砸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秦闌的聲音不大,卻在寂靜的氈房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濃濃的困惑、不甘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是啊,為什么?金營里宋人俘虜多了去了,投降的漢官也大有人在,比他更不起眼、更沒底線、更懂規(guī)矩(金人的規(guī)矩)的應該不少!為什么偏偏盯上他這個半路出家的、一身反骨(雖然不敢露出來)的倒霉蛋?
劉彥宗似乎對這個問題并不意外。他既沒有立刻回答,也沒有露出被打擾的不悅。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秦闌焦灼、困惑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竟然破天荒地,動作極其優(yōu)雅地提起矮案上那個溫潤如玉的白瓷執(zhí)壺!
壺嘴傾瀉,一股清澈微黃、帶著奇異清香的液體,注入了一個同樣質地細膩、釉色如雨過天青的建窯兔毫盞中。水汽氤氳,茶香瞬間在帳內彌漫開來,沖淡了墨香與熏香的冷冽,帶來一絲奇異的暖意和……荒謬感。
在這劍拔弩張、關乎人命與國運的談判間隙,在這充斥著金戈鐵馬氣息的敵營深處,這位算無遺策的頂級謀士,竟然慢條斯理地……開始泡茶了?!
秦闌看得目瞪口呆,感覺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這劉閻王,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是心理戰(zhàn)術?還是純粹閑得慌?
劉彥宗將那只盛著澄澈茶湯、釉面流淌著銀色兔毫紋的天青釉茶盞,輕輕推到秦闌面前。茶湯在燈火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香氣撲鼻。他自己則端起另一只相同的茶盞,湊到鼻尖,閉目輕嗅了一下,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雅致。
“上好的北苑貢茶,建窯天目盞??上В说責o山泉活水,只得用雪水將就了?!眲┳诘穆曇羟謇室琅f,卻少了幾分之前的銳利,多了一絲……閑聊般的隨意?他睜開眼,看著秦闌,示意了一下那盞茶,“嘗嘗?壓壓驚。秦通事剛才……似乎驚得不輕?!?/p>
壓驚?秦闌看著那杯香氣四溢的茶,只覺得諷刺無比。他現(xiàn)在驚得只想把這杯茶潑劉彥宗臉上!但他不敢。他只能強壓下翻騰的怒火和吐槽欲,僵硬地伸出手,端起那杯價值不菲的貢茶。入手溫潤,茶香沁人心脾,但他此刻哪有品茶的心思?只覺得這玩意兒燙手得很!他胡亂吹了兩下,仰頭就灌了一大口——嚯!入口微苦,隨即回甘迅猛,一股暖流直沖肺腑,確實……好茶!但此刻喝在嘴里,滋味復雜難言。
劉彥宗看著秦闌牛飲的架勢,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似乎有些惋惜暴殄天物。他自己則小啜一口,動作優(yōu)雅,仿佛此刻并非在金營談判,而是在某處山野雅舍品茗論道。
放下茶盞,劉彥宗終于抬眼,目光重新變得深邃銳利,落在了秦闌臉上。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在陳述一個早已深思熟慮的結論:
“為什么是你?問得好?!彼斐鋈揲L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屈下:
“其一,你,很不起眼?!?/p>
秦闌端著茶盞的手頓在半空,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不起眼?這算哪門子理由?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從張鐵牛身上扒下來、早已洗得發(fā)白、補丁摞補丁的破麻布軍服,因為剛才灌茶太急,前襟還灑了幾滴茶漬。臉上?燒焦的眉毛還沒長齊,額前頭發(fā)參差不齊,加上連日來的焦慮憔悴……嗯,確實挺不起眼,甚至有點磕磣。但這……也算優(yōu)勢?!
劉彥宗仿佛沒看到秦闌那一臉“你逗我玩呢?”的表情,繼續(xù)慢條斯理地解釋:“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真正有用的棋子,往往不在聚光燈下。你非宋廷命官,非軍中悍將,甚至……連個正經(jīng)出身都模糊不清。在金營里,你只是個僥幸活命、被狼主一時興起扣下當通事的‘秦一旦’。誰會留意你?誰會防備你?”他嘴角勾起一絲微妙的弧度,“一個不起眼的人,才能去做那些不起眼,卻又至關重要的事。不起眼,便是你最好的偽裝?!?/p>
秦闌:“……”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點什么,比如“老子現(xiàn)代金融精英西裝革履的時候也很帥的好嗎?”,但看著劉彥宗那篤定的眼神,他最終只是狠狠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內心瘋狂吐槽:“不起眼?老子這叫低調奢華有內涵!懂不懂?!再說了,不起眼就是你們抓壯丁的理由?金營里不起眼的耗子多了去了,你們怎么不抓耗子去搞情報?!”
劉彥宗無視了秦闌的白眼,屈下第二根手指:
“其二,你,很有膽子。”
噗——!
秦闌剛含進嘴里的第二口茶,差點直接噴出來!他強行咽下,嗆得連連咳嗽,臉都憋紅了。
有膽子?!他媽的!這叫有膽子?!
劉彥宗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嗆咳,語氣平淡地補充:“金帳之中,群狼環(huán)伺,完顏宗望殺意滔天,你一個階下之囚,敢挺身而出,誦佛經(jīng)退敵;馴馬場上,眾目睽睽,金人耀武揚威,你一個瘸腿傷兵,敢用冰棱巧技,挽狂瀾于既倒;今日此地,面對劉某,明知希望渺茫,仍敢孤身前來,為肅王力爭,并拋出那三個條件……樁樁件件,豈是尋常懦夫敢為?有膽子的人,才敢去想常人所不敢想;敢想的人,才有膽量去干常人所不敢干之事。這份膽氣,在金營這些宋人里,不多見?!?/p>
秦闌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聽著劉彥宗這“高度評價”,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他瞪著劉彥宗,心里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咆哮聲震耳欲聾:
“膽子?!我他媽那叫膽子嗎?!那叫被逼急了的兔子蹬鷹!那叫刀架脖子上的垂死掙扎!那叫‘不撲騰就真成死魚了’的本能反應!殺條魚魚也知道蹦跶兩下呢!老子那點‘膽量’全是被你們這群活閻王給逼出來的!這也算優(yōu)點?!你們金人挑人才的標準是不是有病???!”
他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對著劉彥宗,又狠狠地、毫不掩飾地翻了第二個巨大的白眼!要不是打不過,他真想把這杯好茶潑對方那張高深莫測的臉上!
劉彥宗依舊面不改色,仿佛秦闌豐富的表情包只是清風拂面。他屈下了最后一根手指,目光變得格外幽深,緊緊鎖住秦闌的眼睛: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有一樣別人都不具備的東西?!?/p>
秦闌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最重要的一點?什么東西?難道他發(fā)現(xiàn)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了?還是看中了他腦子里那點現(xiàn)代知識?他緊張地盯著劉彥宗,連翻白眼都忘了。
“是什么?”秦闌的聲音有些干澀。
劉彥宗身體微微前傾,燈火在他眼中跳躍,如同洞察人心的鬼火:“拿捏的時機?!?/p>
秦闌:“???”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拿捏……時機?這又是什么玄學?
劉彥宗似乎很滿意秦闌的困惑,繼續(xù)解釋道,語氣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贊嘆的意味:“金帳誦經(jīng),若非在完顏宗望殺令出口、眾人魂飛魄散之際,效果豈能如此震撼?馴馬場冰弩,若非在趙構被逼至墻角、宋人顏面即將掃地之時出手,又怎能一舉逆轉,震懾全場?甚至今日你來尋我……若非肅王北歸在即、趙金兒絕望哀求,你又怎會如此決絕地拋出底線?你每一次出手,看似倉促,看似被逼無奈,實則都卡在了最關鍵的那個節(jié)點上——早一分,火候未到,無人重視;晚一分,大勢已去,無力回天。恰恰是那電光火石、千鈞一發(fā)的瞬間,被你抓住了!將你所能發(fā)揮的作用,推向了極致!這份對時機的拿捏,這份近乎本能的‘恰好’,常人所不及!便是浸淫朝堂數(shù)十年的老狐貍,也未必能有你這般精準的直覺!”
劉彥宗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秦闌心上。他描述得如此清晰,仿佛親眼見證了秦闌每一次“撲騰”的慢鏡頭回放。
秦闌徹底懵了。他呆呆地看著劉彥宗,大腦一片空白。
拿捏時機?精準直覺?還他媽的“恰好”?!
過了足足好幾息,秦闌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回過神來!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憋屈感瞬間沖垮了他的理智!他再也忍不住了,也顧不上什么害怕不害怕了,對著劉彥宗那張“慧眼識珠”的臉,用盡全身力氣,翻出了今晚最夸張、最用力、幾乎要把眼珠子翻到天靈蓋的第三個大白眼!內心的咆哮如同火山噴發(fā):
“神么他媽的拿捏時機!神么他媽的精準直覺!劉彥宗你腦子是不是被門擠了?!
前面后面有我說話的份嗎?!我他媽就是個被裹挾在歷史車輪下的倒霉蛋!金帳里那會兒,老子再不出聲就跟著趙構一起被剁成餃子餡了!馴馬場?趙構那廢物點心都快尿褲子了,我再不整點活兒,大家集體變金人的活靶子!今天來找你?那是我被金兒哭得沒辦法了,死馬當活馬醫(yī)!
老子每次出手,不是‘時機恰好’,是‘再不出手就死定了’!是‘輪到我撲騰了’!是‘老天爺逼我站到懸崖邊上了’!這他媽的也能算天賦?!你們金國是不是沒人了?!招不到正經(jīng)特務了?!開始從難民里發(fā)掘‘時機感’人才了?!”
秦闌內心瘋狂吐槽,氣得渾身發(fā)抖,感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然而,無論他內心如何咆哮翻滾,在劉彥宗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雖然這次顯然洞悉歪了)的眼睛注視下,秦闌最終只是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幾聲無意義的“嗬嗬”聲,像一條離水的魚。他頹然地垮下肩膀,所有的憤怒、憋屈、吐槽,最終都化作了一聲認命般的、長長的嘆息。跟這種腦回路清奇、還掌握著你生殺大權的人,講道理?那才是真正的找死!
他還能說什么?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劉彥宗看著秦闌那副生無可戀、仿佛被雷劈焦了的模樣,臉上那抹玩味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他優(yōu)雅地端起自己那杯茶,又小啜了一口,仿佛剛才那番“高度評價”只是品茗之余的閑談。
“茶涼了?!眲┳诜畔虏璞K,淡淡地說了一句,打破了沉默。這像是一個明確的送客信號。
秦闌木然地站起身,感覺雙腿像灌了鉛。懷里的兩根狼釘隨著他的動作,硌得胸口生疼,冰冷刺骨。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卷靜靜躺在矮案上的明黃詔書——肅王北歸的命運,已無可更改。又看了一眼劉彥宗——這個將他拖入更深漩渦的始作俑者,此刻正云淡風輕。
他什么也沒再說,轉身,步履沉重地走向氈簾。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燒紅的烙鐵上。
掀開厚重的氈簾,一股凜冽的寒風夾雜著雪沫,猛地灌了進來,吹得秦闌一個激靈。外面,金營的燈火在風雪中搖曳,如同鬼魅的眼睛。他緊了緊身上單薄的破襖,將那兩根象征枷鎖與危險的狼釘更深地按在胸口,一步一步,融入了這片無邊無際、冰冷而未知的黑暗之中。
身后,氈簾無聲落下,隔絕了帳內的溫暖、茶香,以及劉彥宗那雙仿佛能穿透風雪、始終落在他背上的、深不可測的目光。只有一句輕飄飄的話語,如同鬼魅般追了出來,消散在呼嘯的風雪里:
“秦通事,好走?!?/p>
寒風卷著雪沫,刀子般刮在臉上,秦闌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從劉彥宗那頂散發(fā)著茶香與無形壓力的氈房里出來,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又像是拖著千斤鐐銬。他機械地挪動著腳步,走向那頂破舊卻承載著唯一溫暖的氈房。
氈房就在眼前,昏黃的燈火從簾縫中透出,像一只等待的眼睛。秦闌的腳步卻釘在了雪地里。他無法想象如何面對趙金兒那雙盛滿希冀與恐懼的眸子,如何告訴她,那個看似無所不能的劉先生,其實只是用冰冷的詔書和更深沉的枷鎖,碾碎了她最后一點關于兄長的希望。
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絕望攫住了他。他猛地轉身,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朝著營地另一端、守衛(wèi)森嚴的肅王居所走去。那步伐沉重而決絕。
在肅王的氈房外,他與守衛(wèi)低聲交涉了少許,得以進去片刻。當他再次掀簾出來時,臉色比進去時更加灰敗,仿佛全身的精氣神都被抽干了,連呼吸都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他佝僂著背,慢慢消失在風雪里,身影單薄得隨時會被吹散。
回到住處,濃烈的酒氣尚未散盡,地上滾落著空酒囊,矮幾上還殘留著啃剩的羊骨。婁室已經(jīng)離開。趙金兒正焦急地在狹小的空間里踱步,看到他回來,立刻撲上來,雙手冰涼地抓住他的胳膊:“秦郎!怎么樣?劉先生怎么說?五哥他……”
秦闌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燃燒著最后一絲微弱的火焰,幾乎燙傷了他。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頭的苦澀和胸腔里翻涌的痛苦,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甚至帶上一點不易察覺的“輕松”:
“別擔心,金兒。”他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聲音有些沙啞,“劉先生……他應下了。雖不能立刻放回肅王殿下,但……他承諾會盡力斡旋,尋找機會。而且,他給了我一些……保障?!彼貛н^了“狼釘”和交易,只強調那個“盡力斡旋”的虛妄承諾,“肅王殿下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們……還有時間想辦法。”
他努力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但這笑容落在趙金兒眼中,卻帶著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絲……刻意?然而,巨大的恐懼和對秦闌的絕對信任,讓她本能地選擇了相信這渺茫的希望。她眼中的淚光閃爍了一下,用力點頭,將臉埋進他帶著寒氣的衣襟:“嗯!秦郎,我相信你!只要能救五哥……我什么都聽你的!”
秦闌擁著她單薄的身體,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閉上眼,任由那巨大的痛苦和無力感將自己吞噬。他騙了她。他給了她一個注定會破滅的希望泡泡。他痛恨自己的謊言,更痛恨這無法改變的命運。肅王北行,已成定局,金帝的詔書就是天塹。他所謂的“辦法”,不過是飲鴆止渴,將自己更深地綁在金國的戰(zhàn)車上,賭一個遙不可及的未來。這份痛苦和愧疚,像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
接下來的日子,秦闌的表現(xiàn)平靜得近乎詭異。
他不再焦躁,不再嘗試那些危險的“小發(fā)明”。他像一具設定好程序的木偶,每日天不亮就去馬廄,一絲不茍地拌著粗糙的馬料,鍘草、添水,動作機械而專注。他沉默地牽著分配給左司衙門的幾匹駑馬在營地里遛彎,任憑寒風刮過臉頰,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灰蒙蒙的天空。偶爾遇到肅王氈房外輪值的守衛(wèi),他會堆起近乎卑微的笑容,塞過去一小塊偷偷藏起的肉干,或者一小袋劣質的煙草(不知從哪個渤海人那里淘換來的),低聲下氣地懇求:“軍爺辛苦,行個方便,就半個時辰……讓她進去和哥哥說說話,道個別……馬上就出來,絕不給您添麻煩……”
守衛(wèi)們看著這個燒焦了眉毛、一臉憔悴的宋人通事,又掂量著手里的小東西,加上大軍即將北歸,心情也松懈了幾分。肅王被關在里面,不哭不鬧,老實得很,讓妹妹進去說說話,似乎也無傷大雅。于是,趙金兒每天總能溜進去半個時辰,在重兵把守的氈房里,抓緊每一分每一秒與五哥趙樞低聲傾訴,互訴離殤。每一次出來,她的眼睛都是紅腫的,但眼神深處,因為能與兄長短暫相處,以及對秦闌那“斡旋”承諾的期待,反而比之前多了一絲支撐下去的韌性。而這,正是秦闌用自己近乎麻木的“平靜”和卑微的賄賂,為她換來的、最后的慰藉。
時間冷酷地流逝,轉眼到了臨行前夜。
秦闌在馬廄忙到很晚才回來。他身上的寒氣比往日更重,帶著濃重的草料和牲口氣息。昏暗的油燈下,趙金兒立刻迎上來,遞過一個用破布包著的、已經(jīng)冷硬的胡餅:“秦郎,餓壞了吧?快吃點東西墊墊。”
秦闌搖搖頭,聲音疲憊:“不餓。婁室大哥來過?”
“嗯,”趙金兒點點頭,眼中有一絲暖意,“他說來道別,還留了句話,說……‘兄弟,后會有期!上京再找你喝酒!’ 不過看你不在,他又說營里還有事,就走了?!彼噶酥附锹?,那里果然放著婁室那標志性的、鼓囊囊的酒囊。
秦闌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他環(huán)顧了一下這個住了近月、承載了無數(shù)恐懼、絕望和短暫溫暖的破舊氈房,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打好的包袱上。那是趙金兒僅有的家當,幾件破舊衣物,還有那枝早已枯萎但被她珍藏起來的梅條。
“東西……都收拾好了?”他問,聲音干澀。
“早收拾好了,就這么點?!壁w金兒輕聲回答,眼神里帶著對未來的茫然和對他的依賴,“秦郎,我們……”
“嗯?!鼻仃@打斷了她,似乎不想多談明天。他重重地坐到氈床邊,脫下沾滿泥雪的破靴子,動作遲緩而沉重。他看起來累極了,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精神被徹底掏空的那種枯竭。眉宇間凝結著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和心事。
趙金兒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涌起強烈的不安和心疼,但想到他連日操勞,又不敢多問。她默默地吹熄了油燈,只留下火塘里一點微弱的炭火紅光,在氈房內投下跳動的暗影。
兩人和衣躺下。狹小的空間里,只有彼此壓抑的呼吸聲。趙金兒能感覺到身邊秦闌身體的僵硬,他根本沒有入睡的跡象,只是睜著眼睛,望著氈頂?shù)暮诎?,仿佛在無聲地承受著某種巨大的壓力,或者在心中反復推演著什么無法言說的計劃。
他到底在謀劃什么?這些天到底在忙活什么? 趙金兒的心懸了起來。這幾天他那近乎刻意的平靜,此刻在黑暗的沉默中,顯得格外沉重和不祥。她悄悄伸出手,摸索著,輕輕覆在他緊握成拳、放在身側的手上。那手冰冷而僵硬。
秦闌的身體微微一震,卻沒有抽回手。黑暗中,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反手將那只冰涼的小手緊緊攥在掌心,力道大得讓趙金兒有些吃痛。這無聲的緊握,像是在汲取力量,又像是在傳遞一種孤注一擲的決心。
夜,深沉而漫長。風雪在氈房外呼嘯,如同命運無情的號角。秦闌的心,在黑暗中劇烈地搏動著,一個巨大的、危險的、或許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變數(shù)”,正在他疲憊卻異常清醒的腦海中,瘋狂地醞釀。而床鋪下,那個被他小心掩藏起來的、用破氈布裹著的、里面似乎裝著幾個小瓷瓶的小包裹,在火塘余燼的微光下,投下一道模糊而詭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