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劉彥宗這種智近乎妖的人物,任何迂回、鋪墊、悲情控訴都顯得蒼白可笑。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迎著那兩道冰冷審視的目光,開門見山,聲音因為緊張而略顯沙啞,卻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我有條件?!?/p>
四個字,如同石投靜水,在凝滯的空氣中激起細微的回響。
劉彥宗眉梢?guī)撞豢刹斓匚⑻袅艘幌?,似乎對秦闌的直白略感意外,但轉(zhuǎn)瞬即逝。他身體微微后仰,靠在鋪著厚實狼皮的椅背上,雙手隨意交疊置于小腹,姿態(tài)放松,卻散發(fā)著無形的威壓。薄唇輕啟,吐出一個清晰無比的字:
“講!”
干脆利落,不帶絲毫拖泥帶水,也斷絕了任何討價還價的幻想。
秦闌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他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他強迫自己直視劉彥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拋出自己的底線:
“第一,放回肅王趙樞!他不能隨軍北歸!” 這是趙金兒泣血的哀求,也是他此行最核心的目的。
“第二,”他語速加快,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我只與你們單線聯(lián)系!只接受我主動發(fā)出的信號!你們——任何人,不得主動找我,不得監(jiān)視,不得干預(yù)我的行蹤!” 他需要絕對的自由和隱秘,這是他作為“叛徒”最后的安全屏障。
“第三,”他頓了頓,聲音更加低沉,卻也更加堅定,“我只提供同時對宋、金雙方都有利的情報!絕不提供損宋利金的任何消息!并且,我只負責(zé)提供情報,絕不參與任何后續(xù)的實際行動!絕不!” 這是他為自己劃下的最后一道道德紅線,也是他靈魂深處掙扎的妥協(xié)。
三個條件,如同三塊沉重的砝碼,被他孤注一擲地拋在了劉彥宗面前。氈房內(nèi)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燈芯燃燒偶爾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劉彥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銳利的眼睛只是靜靜地、深深地凝視著秦闌,仿佛要將他從皮肉到骨髓都看個通透。時間在無聲的較量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如年。
秦闌感到自己在那目光下幾乎要窒息,額角被燒焦的眉毛處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就在他快要支撐不住這巨大的心理壓力時,劉彥宗終于動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保養(yǎng)得宜、戴著碧玉扳指的左手,從容地從矮案下取出一卷用明黃色錦緞包裹、以火漆密封的文書。那錦緞的質(zhì)地和顏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帶著不容置疑的皇家威儀。
劉彥宗輕輕地將這卷文書推過桌面,滑到秦闌面前。
秦闌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他遲疑了一下,在劉彥宗無聲的注視下,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拿起了那卷文書。入手沉甸甸的,帶著紙張?zhí)赜械谋浜湾\緞的柔滑。他小心翼翼地剝開火漆,展開錦緞——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卷首幾個遒勁有力、透著凜冽殺伐之氣的大字!那字跡本身透出的威嚴(yán),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他的天靈蓋上!
大金皇帝詔曰:
敕諭東路軍都統(tǒng)、斡魯補(完顏宗望女真名):
爾前奏宋國議和事,所請割地、歲貢、稱侄諸款,朕已覽悉。宋主既已俯首乞降,獻其國書,愿永為藩屬,此誠爾等將士用命,揚我大金國威之功!
然,肅王趙樞,乃宋主嫡親胞弟,其質(zhì)重于山岳!此人乃掣肘宋廷、保其不敢反復(fù)之關(guān)鍵!非尋常宗室可比!
今和議雖成,然宋人狡詐,反復(fù)無常,前車之鑒未遠!著令爾斡魯補,務(wù)必將肅王趙樞,連同其副使張邦昌等一干人證,完好無損、毫發(fā)無傷地帶回上京!此乃國之重務(wù),關(guān)乎北疆長治久安!
沿途需嚴(yán)加看管,不得有絲毫懈??!若有閃失,致使趙樞脫逃或意外身故,朕唯爾是問!定以軍法從事,決不寬貸!爾其欽哉,毋負朕望!
御筆親書
天會 X 年 X 月 X 日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秦闌的視網(wǎng)膜上,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尤其是最后那句——“定以軍法從事,決不寬貸!”——字字千鈞,透著金國皇帝完顏吳乞買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
秦闌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瞬間凍結(jié)了他所有的血液!他握著詔書的手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紙張發(fā)出簌簌的輕響。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就在這冰冷的、蓋著皇帝大印的詔書面前,被徹底碾得粉碎!
放回肅王?這根本就是癡人說夢!金國皇帝親自下詔嚴(yán)令押解回京,作為鉗制宋朝、確保和約履行的最重要人質(zhì)!完顏宗望就算有心(顯然他并無此意),也絕不敢違抗君命!違者……軍法從事!
“呵……”一聲低沉沙啞的嘆息,不受控制地從秦闌喉嚨里溢出。那聲音充滿了無盡的疲憊、絕望和深深的無力感。他將詔書緩緩放回桌案,仿佛那輕飄飄的紙張有千斤之重。他抬起頭,看向劉彥宗,眼神空洞,帶著一絲自嘲的苦笑:“……明白了?!?/p>
劉彥宗神色依舊平靜,仿佛只是遞過了一份尋常公文。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將詔書撥回自己面前,重新卷好。然后,他并未回應(yīng)秦闌的第一個條件,仿佛那已無需討論。
他從容地從身后一個不起眼的、包著黑色皮革的小木匣中,取出了兩件東西。
那是兩根鐵釘。
通體漆黑,沉甸甸的,長約六寸,散發(fā)著金屬特有的冰冷光澤和淡淡的鐵腥氣。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們的造型——一頭被精心鍛打雕刻成一個猙獰的狼首!狼眼怒睜,獠牙畢露,充滿了蠻荒的兇戾之氣!而另一頭,則被打磨得極其鋒銳,閃爍著幽冷的寒光!在狼首下方的釘身上,清晰地陰刻著兩個不同的女真文字。
劉彥宗將兩根狼釘平放在桌面上,推向秦闌。
“第二條,”劉彥宗的聲音依舊清朗,聽不出情緒,“可以?!?/p>
秦闌的目光落在兩根狼釘上。那猙獰的狼首仿佛活物,正冷冷地注視著他,帶著一種擇人而噬的兇殘。他認出了那兩個刻字——“穆恩”和“孛堇”。這是兩個女真名字的音譯。
“此乃‘狼釘’。”劉彥宗解釋道,指尖點了點那猙獰的狼首,“‘穆恩’者,擅詭謀、縱橫、行策;‘孛堇’者,力可搏熊,悍勇無匹。一文一武,兩支人手,聽你調(diào)遣?!?/p>
他頓了頓,目光深邃地看著秦闌:“有需之時,將此釘之一,插入汴京蘩樓后門門框之上。自會有人尋你接頭。記住,只認釘,不認人。釘在,人在;釘失,人斷?!?他的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森然的殺機。
秦闌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這哪里是聯(lián)絡(luò)信物?這分明是兩道催命符!是把他更深地綁在金國戰(zhàn)車上的枷鎖!他沉默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蔓延開來。他咬了咬牙,還是將兩根沉重的狼釘抓起,塞進了自己懷里。那冰冷的觸感和沉甸甸的分量,緊貼著他的胸口,如同兩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氈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成冰,秦闌喉間卻泛起苦澀 —— 他早知肅王北歸已成定局,可那種無力感仍如潮水般將他吞沒。趙金兒昨夜哭腫的雙眼、肅王遞玉珪時那充滿托付的眼神,此刻都在他腦海中交替閃現(xiàn)。
“劉先生果然算無遺策?!?秦闌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肅王既非我能救,那我便換個條件?!?/p>
劉彥宗挑眉,示意他繼續(xù)。
“若有一日,金軍入主汴京……” 秦闌頓了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強迫自己直面這殘酷的假設(shè),“我是說如果……除了賢福帝姬,我要你們保三個人的自由?!?/p>
“哦?” 劉彥宗終于停下動作,狹長的眼睛里掠過一絲興味,“三個人?倒有些胃口。但不知秦通事要保的是哪三位?莫不是…… 徽欽二宗?” 他語氣帶刺,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自然不是?!?秦闌冷笑一聲,“那兩位…… 自有天命。我說的人,先生日后自會知曉。只是眼下,我要你金國立下字據(jù) ——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這三人無反金之意,便需給予他們 自由,不得為奴,不得虐殺。”
劉彥宗的目光瞬間冷下來,仿佛在審視一個突然露出獠牙的螻蟻。帳外寒風(fēng)呼嘯,將氈布吹得簌簌作響,火塘里的炭塊突然爆裂,濺出幾點火星,映得他臉上的陰影更加猙獰。
“秦通事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劉彥宗緩緩起身,雪白狐裘掃過地面,“但空口無憑,你至少該讓劉某知道,這三個人姓甚名誰,也好掂量掂量是否值得?!?/p>
“時機未到。” 秦闌寸步不讓,心里卻在瘋狂盤算 —— 他怎能說出肅王趙樞的名字?他怎能顯露自己知道趙樞的未來?若此刻暴露,只會讓劉彥宗提前將其視為威脅。至于另外兩人…… 他還沒想好?!跋壬恍柚?,這三人與絕不會對大金的國祚產(chǎn)生威脅?!?/p>
“有趣?!?劉彥宗突然笑了,那笑聲讓秦闌想起金營里那些盯著獵物的惡狼,“秦通事可知,在我大金,承諾只與強者做交易。你拿什么換?”
秦闌深吸一口氣,伸手入懷,摸出那兩根冰冷的狼釘。他將 “穆恩” 釘重重拍在桌上,狼首猙獰的雙眼正對著劉彥宗:“就拿這個。日后我每用一次‘穆恩’,便算一次交易。三次之后,先生需兌現(xiàn)承諾?!?/p>
帳內(nèi)死寂。劉彥宗盯著桌上的狼釘,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袖口的銀狐毛領(lǐng)。秦闌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仿佛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知道,這是在與魔鬼做交易,但為了趙金兒,為了那三個他尚未說出口的名字,他別無選擇。
“好?!?劉彥宗終于開口,伸手取過 “穆恩” 釘,指尖在狼首上輕輕一叩,“但秦通事需記住 ——” 他突然逼近,聲音低得像是從地獄傳來,“若這三人中有一人敢與我大金為敵,你所謂的‘自由’,便會變成最鋒利的匕首,捅進你自己的喉嚨?!?/p>
秦闌迎上他的目光,沒有退縮:“先生只管守信,我自會選人?!?/p>
劉彥宗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退后兩步,嘴角勾起一絲莫測的笑意,“希望秦通事眼光夠好,別讓劉某失望?!?/p>
“其三,”劉彥宗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短暫的沉寂。他看著秦闌收起狼釘,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極其玩味、帶著一絲洞察一切嘲諷的笑意,“你可以不參與任何實際行動,也可以只提供對宋金雙方都有利的情報。此諾,劉某應(yīng)下了。”
秦闌剛想松一口氣,卻聽劉彥宗話鋒陡然一轉(zhuǎn),那抹笑意更深,帶著一種智珠在握的從容,慢悠悠地吟道:
“但是……秦通事,你們宋人有句古話,叫‘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他微微前傾身體,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牢牢鎖住秦闌,“此乃至理名言。難道……秦通事竟不明白其中深意?”
劉彥宗的話,如同醍醐灌頂,又如同萬鈞重錘,狠狠砸在了他自以為劃定的“安全線”上!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是?。〉湼O嘁?,利弊相生!
他以為自己只提供“雙贏”情報就能置身事外,就能守住底線?
簡直是天真!
在劉彥宗這種深諳人心、算無遺策的頂級謀士眼中,任何情報的價值,都取決于如何使用!一條看似對雙方都有利的消息,經(jīng)過精妙的運作和時機的把握,完全可能變成埋葬一方的致命陷阱!他秦闌,自以為只是傳遞信息的“中立者”,殊不知,當(dāng)他把情報交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成了棋局上的一枚棋子!他傳遞的每一個字,都可能成為金國撬動宋國根基、引發(fā)更大禍患的杠桿!而他自己,也必將被卷入這“福禍相依”的漩渦中心,無法脫身!
想通了這一點,秦闌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感瞬間淹沒了他。他自以為構(gòu)筑的防線,在劉彥宗輕飄飄的一句古語面前,土崩瓦解!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辯解、所有的堅持,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他只能沉默。
帳內(nèi)燈火依舊明亮,映照著劉彥宗雪白狐裘上流淌的清冷光澤,也映照著秦闌慘白如紙、失魂落魄的臉。那兩根緊貼胸口的狼釘,冰冷刺骨,沉甸甸地提醒著他——他不僅沒能救回肅王,反而更深地陷入了這個由劉彥宗精心編織的、名為“合作”實為“操控”的羅網(wǎng)之中。
福兮?禍兮?前路茫茫,唯有刺骨的寒意,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