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元宗后山藥田的黃昏像泡了水的舊棉花,濕冷地糊在皮膚上。林晚拎著半袋挖蔫巴了的土參根,縮著脖子跟在蔫頭耷腦的大師兄身后,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土里。這兩天丹房的動靜小了點,可那蓋不住的黑煙陰魂似的罩著山頭,連帶著曬的蘿卜干都粘答答滲著股怪味兒。
“大師兄……”林晚壓著嗓子,用下巴點了點遠處藥田那頭孤零零的身影,“柳長老咋還耗那兒呢?他那根寶貝蘿卜芽兒都蔫得冒不出來了……”
“閉嘴!”大師兄猛地回頭,眼珠子瞪得像銅鈴,“那是長老精心培育的‘山心苗’!不懂別瞎咧咧!拔草去!”話是狠,可他自個兒眼風也忍不住往那邊瞟。
靠后山根那壟,柳玄還弓著腰。他那件沾了泥點的深灰袍子像個掛起來的空殼,和周圍灰黃的山土一個顏色。手里那把豁了刃的老鋤頭慢得像在切年糕,一下,一下……刨著地上那根本看不出形狀的土疙瘩——前幾天鋤頭尖兒碰斷的那根老蘿卜纓子,就剩下點兒干成柴火的須子桿戳在土里。
他腳邊翻開的土被鋤得異常平滑,松軟均勻得看不見一塊石子。一壟地就伺候這一個坑。
柳三娘揣著個不知裝了啥東西的破布包,肥腰扭得像被狗攆的鴨子,一步三晃地朝藥壟這邊挪。遠遠瞧見柳玄還刨他那蘿卜坑,腳步頓了頓,臉上擠出點混雜著緊張和巴結的笑。
“長……長老,”柳三娘湊近了點,盡量壓低她那炸雷嗓子,“按您吩咐……都埋到最里頭那壟老山參底下咧!溫老黑那廢灰缸子都掏了個底朝天!渣子都攢齊了,就堆在……”她聲音壓得更低,肥厚的下巴朝丹房方向抬了抬,“老灶臺背后那個耗子洞旁邊!黑乎乎的,可不敢讓人瞧見……”
她一邊說,手就往懷里掏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破布包。
柳玄沒抬頭,鋤頭尖卻像長了眼睛,“啪”一聲,精準無比地拍在柳三娘剛伸到腰側的手腕上!那破布包差點掉地上!
柳三娘“哎喲”一聲,跟被蝎子蟄了似的縮回手,臉上的訕笑僵住。
“渣子曬干。”柳玄的聲音像從結了霜的石縫里擠出來,平平直直砸在松軟的土坑里。鋤頭尖沒停,依舊慢悠悠地刮著那點翻松的土,動作精準得一絲不多,一絲不少。
柳三娘愣在原地,琢磨著“曬干”這兩個字是啥意思。溫老黑那堆藥渣剛從滾燙的爐底扒出來,黑黢黢黏糊糊,比鍋底灰還膩乎……能曬干?她眼珠子轉了兩圈,瞄到柳玄腳邊剛刨出來的濕泥坑,再看看那根戳著的蔫蘿卜須子桿兒……
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去,她肥臉上擠出點頓悟的表情:“哎哎!曬干!曬干!是得曬干!長老高明!”她也不掏布包了,抱著它退開兩步,眼睛卻鬼祟地瞟向丹房——堆在灶臺洞旁邊的渣子堆,溫老黑臨走前是不是隨手扔了半瓢涼水過去?!
正琢磨著,藥壟盡頭那破洞口,幾只賊頭賊腦的灰老鼠像被風趕著似的,“嗖嗖”竄了出來!黑豆似的眼珠子里透著一種沒見過光的驚恐,幾只鼠爪扒拉得飛起的泥點甩了一路,“吱吱”尖叫著沒頭蒼蠅般亂撞!其中一只肥碩的硬是撞到了柳三娘肥厚的腳脖子上,肉乎乎的身子“砰”地彈開,滾了幾圈才爬起來跌跌撞撞接著逃,一邊逃一邊抖,那小尾巴甩得像要抽筋!
柳三娘被撞得一個趔趄,差點崴腳,低罵一聲。她渾濁的眼珠追著老鼠逃竄的方向瞥了一眼——正是后山根最陰最潮、長著厚厚苔蘚和腐殖土的老參壟!
柳玄鋤頭尖一挑。
動作依舊緩慢。
鋤刃極其精準地、幾乎沒有帶起土星子,就將那根早已枯死的蘿卜須子桿兒連著一小撮深褐色的老根從土里完整地剔了出來!那點根須枯槁得幾乎一捏就碎。
他另一只沾著新泥的手指極其自然地伸出,捏住了那截老根。
沒有光華!沒有異象!
但!
就在那截毫無水分、仿佛一觸即潰的老枯根被捏起的瞬間!
遠處丹房黑洞洞的破窗戶里!一聲像是從腐爛的木頭里擠壓出來的、極度壓抑的、帶著鐵銹摩擦感的痛苦呻吟猛地炸響!
緊接著!
砰!
丹房那扇厚重的破木門像是被人從里面狠狠撞了一下!門軸“咯吱”發(fā)出一聲扭曲的呻吟!灰塵簌簌直落!
聲音穿透死寂!林晚和大師兄嚇得差點把手里的土參扔出去!柳三娘更是渾身肥肉一個哆嗦,猛地轉頭看向丹房!胖臉上瞬間褪盡血色!剛才那聲音……像誰?像那個叫白小六的娃,喉嚨被碎玻璃碴子活活堵死前拼命掙扎的嘶嚎?!
與此同時!藥田這片!
被柳玄捏住那老蘿卜根須的手指微微一緊!指腹幾乎要陷進枯槁的表皮里!
一股冰冷徹骨的涼意驟然從他那幾根捏著根須的手指上彌漫開來!
那不是普通的寒氣!而是仿佛萬載玄冰核心才能凝結出的、足以凍結神魂的極致冰煞之氣!肉眼可見的白霜瞬間爬上他的指骨!冰晶順著枯槁的根須迅速向上蔓延!
然而柳玄的神色依舊如同磐石!
就在那恐怖冰煞順著枯根即將徹底爆發(fā)的前萬分之一剎!
他捏著枯根的那只手極其穩(wěn)定地向下一頓!
噗!
枯槁的蘿卜根須頂端!一點針尖大小、極其黯淡微弱、卻在滿手蔓延冰霜中頑強亮起的紫金色光點猛然一閃!
仿佛是一顆瀕死星辰最后的回光!
這光點閃亮的剎那,即將爆發(fā)的極致冰煞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硬生生扼住咽喉!瞬間凝聚在枯根頂端那小小一點光暈之內!沒有沖擊!沒有寒氣外泄!只有那截被捏住的、原本該瞬間化為冰粉的枯根劇烈一顫!上面覆滿的冰晶無聲碎裂!化作極其稀薄的白霧,瞬間消散在空氣里!
柳玄依舊捏著那截完好無損、只是多了一層霜氣侵蝕痕跡的枯根。只是指骨被冰煞沖擊過的位置,皮膚呈現出一種如同最純凈寒玉般的半透明感,能看到底下指骨的輪廓。
他緩緩直起身。目光沒有看指間那截染霜的枯根,也沒有看遠處的丹房,而是平靜地……轉向了后山藥田最深最潮、連陽光都吝于照耀的那片老參壟——
那幾只倉皇逃竄的老鼠剛剛沒入的、長著厚厚墨綠苔蘚的腐朽地壟深處。
一層只有在感知層面才能察覺的、極其單薄卻又無孔不入的……灰紫色……像是從腐敗落葉里滲出的毒汁,無聲地覆蓋了整個老參壟的表層。
更深處的泥土下方……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搏動……如同沉睡地底的腐肉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