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的門板被熱浪烘得燙手,溫如故剛踹門進(jìn)去就被一股裹著爐灰的鐵腥味兒頂個(gè)趔趄。他一把抓起墻根那柄禿得只剩木柄頭的舊鍋鏟,猛地插進(jìn)那口半塌了邊沿、燒得暗紅的大鐵鍋底!
“呲啦啦——!”
一坨粘稠焦黑、冒著濃郁腥甜焦糊味兒的“藥膏”被硬生生鏟離鍋底,甩進(jìn)旁邊敞口的破瓦盆里。熱氣蒸騰,黑煙糊了他半張臉。
“嘶……這火候!狗鼻子都熏廢了!”溫如故拿沾滿黑油的袖口蹭了把臉,黑著臉罵。眼風(fēng)卻惡狠狠刮向后墻角——白小六蜷在草堆最暗處,身上蓋著片能當(dāng)蚊帳的破麻袋,瘦削的身體幾乎看不見起伏,像個(gè)被丟在角落的破布娃娃。
就在這時(shí),門口光線一暗,柳三娘那胖大身影擠了進(jìn)來,手里居然小心翼翼地捧著根……蘿卜?
那蘿卜蔫了吧唧,瘦得像發(fā)育不良的老鼠尾巴,皮色黃里泛灰,蔫頭耷腦軟綿綿垂在柳三娘粗壯的手指間,活像剛從耗子洞里扒拉出來的戰(zhàn)利品。
“溫老黑!柳長老吩咐的,讓你……嗯……看著用!”柳三娘把那根毫無存在感的蔫蘿卜往前一遞,動作謹(jǐn)慎得像捧著個(gè)剛出殼的雛鳥,胖臉上擠出點(diǎn)既討好又帶點(diǎn)嫌棄的古怪神色。說完就想把這“寶貝”往溫如故旁邊那堆焦糊的藥渣灰里塞。
溫如故捏著黑鏟的手猛地一緊,根根青筋瞬間暴起!他那張本就黢黑的臉,瞬間比鍋底更深了三分!一股極其細(xì)微、卻又如同火山即將噴發(fā)前悶在熔巖殼下的怒氣,化作冰冷刺骨的寒意,讓整個(gè)蒸爐般悶熱的丹房都似乎降了兩度!
“‘看著用’?”溫如故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刮鍋底的粗糲,“用這爛草根熬湯都嫌塞牙縫!”他一把奪過那根蔫蘿卜,力道之大,柳三娘手指頭都被帶得踉蹌一下。
溫如故捏著那輕飄飄、毫無分量的蔫蘿卜梗子,冰冷刺骨的視線如同刮骨鋼刀,狠狠釘在角落的白小六身上。那眼神不像看人,倒像是要把那少年身上蓋著的破麻袋,連帶著底下的人一起剮掉一層皮。
柳三娘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她趕緊縮回手,退開兩步,抱著她那把禿頭掃帚梗子護(hù)在胸前,干巴巴訕笑道:“那啥……長老給的東西,您……您看著處置!俺……俺去瞧瞧灶上還剩幾根老蔥……”邊說邊往門邊挪。
就在柳三娘快要挪到門口的剎那——
“呃……啊啊——!”
一聲凄厲扭曲、完全不似人聲的慘叫猛地撕裂了丹房的死寂!聲音尖得像是從喉嚨里硬摳出來的!
來自墻角!白小六!
他不是醒著發(fā)出的慘叫!是在昏死當(dāng)中,身體驟然繃成了一張拉滿的硬弓!蓋著的破麻袋被高高拱起!那叫聲就是從繃緊的喉嚨深處,伴隨著胸腔撕裂般的劇烈起伏,毫無預(yù)兆地爆了出來!
幾乎同時(shí)!
溫如故手里抓著的那根蔫蘿卜上,幾道極其細(xì)微、如同蛛網(wǎng)撕裂痕的紫金色細(xì)紋猛地亮了起來!那光芒極其短暫微弱,一閃即滅!像是在極度痛苦中驟然爆發(fā)出最后的光芒!隨即便黯淡下去,整個(gè)蘿卜也似乎瞬間失去了最后一點(diǎn)支撐的水分,變得更軟更蔫,歪倒下去。
但這光芒亮起的瞬間,溫如故那雙燃著怒火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他猛地舉起那根軟塌塌的蔫蘿卜!
不是對著白小六!
而是對著旁邊燒得暗紅、依舊蒸騰著熱浪和焦糊味兒的大鐵鍋!
毫不猶豫!如同丟棄一塊燙手的腐肉!
嗖!
那根輕飄飄的蔫蘿卜被他狠狠砸了出去!
蘿卜在空中劃過一道無力的弧線,噗嗤一聲,正好掉進(jìn)了鍋里那半盆還在冒著熱氣的黏稠黑膏中!蘿卜瞬間被滾燙粘稠的黑藥膏吞沒大半,只留下蔫頭巴腦的一截細(xì)尾巴尖兒露在膏面上,掙扎般翹了兩下,然后就不動了。
鍋里的黑膏似乎被這冰冷“異物”刺激了一下,表面幾個(gè)氣泡猛地脹大又破滅。那股濃重的焦糊味兒更混入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微弱的土腥氣。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墻角白小六弓起的身體也像是被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隨著那蘿卜被藥膏吞沒,“噗通”一聲砸回草堆,麻袋軟塌塌蓋落,那撕心裂肺的慘叫也戛然而止。只剩下急促紊亂、如同破風(fēng)箱拉扯的劇烈喘息聲。蓋著的麻袋角落,一片深色的濕痕迅速蔓延開——不知是汗還是血。
丹房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鍋里被砸入異物后藥膏發(fā)出的輕微“咕嘟”聲,以及白小六撕破喉嚨后粗重痛苦的喘息。
柳三娘僵在門口,嘴巴微張,抱著掃帚的手都忘了放下,胖臉上布滿了真正的驚駭和茫然。
溫如故死死盯著鍋里那根只剩下尾巴尖兒的蘿卜,又猛地抬頭看向墻角劇烈喘息的白小六,胸膛劇烈起伏了兩下。他猛地回身,“當(dāng)啷”一聲把黑鏟砸回鍋邊!“藥膏熬壞了!全喂豬!”
他低吼一聲,踢開擋路的碎瓦片,帶著一身濃得化不開的黑氣和更濃郁的陰郁怒火,撞開還在發(fā)愣的柳三娘,大步?jīng)_出了丹房。那背影,像是要去炸掉半個(gè)山頭泄憤。
柳三娘被撞得差點(diǎn)摔在門框上。她扶穩(wěn)了掃帚,心有余悸地看向鍋里那點(diǎn)可憐的蘿卜尾巴尖,又看看角落里那個(gè)還在痛苦喘息的瘦小身影。剛才那聲非人的慘叫和瞬間弓起的身體實(shí)在太嚇人了。她咽了口唾沫,總覺得這安靜下來的丹房比剛才炸爐還瘆人。
她猶豫著要不要過去看看那娃是不是背過氣去了。就在她剛要抬腳的時(shí)候——
咯…吱……
一聲極輕、極壓抑、帶著摩擦木料質(zhì)感的細(xì)微聲音,突然從丹房那扇厚重的破舊木門門軸位置傳了出來!
柳三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汗毛瞬間炸起!
那聲音……她太熟悉了!
就是有人在極其輕微……卻又極其用力地……摳撓著厚門板的背面!就在門框和門板合攏處的縫隙位置!聲音短促而詭異,像是指甲刮在朽木深處。
丹房里除了她和角落里半死不活的白小六,哪還有第三個(gè)人?!
咯…吱……
聲音又響了一次,清晰無比!
這次……甚至還帶上了一絲……像是……喉嚨被痰堵住無法發(fā)聲的……痛苦哽咽?!
柳三娘肥胖的身體猛地一抖,連退兩步,后背“砰”地撞在了后面堆著的空陶罐上!嘩啦一陣亂響!
她的眼睛死死瞪著那扇緊閉的、厚重斑駁的老舊木門。門框縫隙處那點(diǎn)殘留的煤灰,似乎……隨著那詭異聲音的消失……輕微地……被震下來了一小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