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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風,到了中旬,已然帶上了幾分初夏的暖燥。整個榮國府卻比這天氣更早地沸騰起來,像一鍋架在旺火上、噗噗翻滾的濃湯。原因無他,府里鳳凰蛋般的寶二爺,四月二十六的生辰到了。

自打四月二十起,這府邸便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攪動,再也無法平靜。管事娘子們腳不沾地,捧著厚厚的單子進進出出;小廝們抬著新采買的各色物件,穿梭如織;連那些平日只負責灑掃庭院的粗使婆子,也被支使得團團轉(zhuǎn),一遍遍擦拭著早已光可鑒人的廊柱欄桿。大紅的綢緞從正門一路掛進了內(nèi)儀門,又在賈母院門前扎起了繁復(fù)的彩棚,鮮艷奪目,映得人眼花。廊下新?lián)Q的琉璃風燈,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諝庵袕浡迫獾臐庀恪Ⅻc心的甜膩、還有新漆和新綢緞混合的、略帶刺鼻的富貴氣息。

到了正日子,這喧囂喜慶更是攀至頂峰。天還未亮透,府里各處便已燈火通明。戲臺子在榮禧堂前的大院子里早早搭起,伶人們咿咿呀呀地吊著嗓子。廚房里更是忙得人仰馬翻,煎炒烹炸的聲響、鍋碗瓢盆的碰撞聲、管事娘子的吆喝聲混成一片,蒸騰的熱氣裹挾著各種濃郁的香氣,幾乎要掀翻屋頂。流水般的山珍海味被傳菜的丫鬟小廝們捧著,穿梭于廳堂院落之間:整只烤得金黃油亮的乳豬臥在巨大的銀盤里,嘴里還銜著一枚鮮紅的果子;清蒸的鰣魚鱗光閃閃,鋪著細細的姜絲火腿;水晶蹄髈凍得剔透;更有那來自天南海北的稀罕物兒,叫不出名目的海味、山珍,堆疊在描金繪彩的碗碟中,極盡奢靡之能事。

賈母院的花廳里,早已是花團錦簇,衣香鬢影。賈母穿著簇新的絳紫色萬壽紋緙絲褙子,端坐主位,滿面紅光。王夫人、邢夫人、尤氏、李紈等一干媳婦,史湘云并三春姐妹等姑娘們,環(huán)佩叮當,珠翠環(huán)繞,簇擁在側(cè)。滿堂皆是鶯聲燕語,笑語喧嘩。

今日的主角賈寶玉,更是被打扮得如同年畫上的金童。他穿著大紅色緙金絲云龍紋的袍子,項上依舊戴著那塊燦若明霞的寶玉,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腳蹬厚底小朝靴,粉雕玉琢的臉上滿是興奮的紅暈。他被眾人圍在中心,這個嬸子摸摸頭,那個姐姐塞塊糖,如同掉進了脂粉香濃的錦繡堆里,樂得忘乎所以,小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應(yīng)接不暇。

李紈帶著賈蘭坐在稍偏些的位置。她今日只穿了身半舊的湖藍色緞面褙子,頭上簪著素銀簪子,在這滿堂錦繡中顯得格外素凈。作為寡嫂,她依禮備了一份賀禮——一套上好的筆墨紙硯,由素云送了過去。賈蘭太小,只安靜地偎在乳母懷里,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張望著這從未見過的喧鬧場面。

宴席開筵,觥籌交錯,絲竹盈耳。酒過三巡,席間氣氛愈加熱烈。寶玉本就因這滿堂的姐姐妹妹、錦繡輝煌而有些飄飄然,又被眾人哄著飲了幾杯甜酒釀,那張原本就紅撲撲的小臉更是如同擦了胭脂。他興奮地從座位上溜下來,在花廳中央鋪著的厚厚波斯地毯上跑來跑去,小靴子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悄無聲息。

“艾哥哥,快別跑了,仔細摔著!”史湘云笑著喊道。

“二哥哥,看這邊!”探春也笑著招手。

寶玉被這滿眼的嬌顏笑語、衣袂翩躚晃得目眩神迷。他跑得小臉紅撲撲的,突然停下腳步,站在花廳中央,環(huán)視著滿堂衣著艷麗、笑語嫣然的女眷們,再看看旁邊侍立著、垂手恭謹?shù)男P男仆,一種強烈的、孩子氣的情緒涌了上來,讓他忍不住要大聲宣告自己的“發(fā)現(xiàn)”。他猛地揚起小臉,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清亮,蓋過了席間的絲竹和笑語: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拍著小手,眼睛亮得驚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老祖宗,太太,你們看,滿屋子的姐姐妹妹,花兒一樣,看著她們,我心里就透亮,像喝了甘露!我才不要跟那些臭男人一處待著呢!”

童言無忌,卻字字如驚雷!

花廳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方才還喧鬧的絲竹聲、說笑聲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個站在地毯中央、一臉純真興奮的小小孩童身上。突然傳來一陣怒喝!

“孽障!”

只見坐在賈母下首的賈政,臉色已由紅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黑,額上青筋暴起。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盤碗盞“哐啷”作響,霍然站起,指著寶玉,氣得渾身發(fā)抖:“混賬東西!你…你胡吣些什么!滿口荒唐!不成體統(tǒng)!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賈家的臉面,今日都被你這孽障丟盡了!”他越說越怒,幾步就要沖下座位,看那架勢,似乎要當場執(zhí)行家法。

“政兒!”賈母一聲斷喝,威嚴頓生。她臉色也沉了下來,帶著不容置喙的護犢之情,目光銳利地看向賈政,“你做什么?今日是寶玉的好日子!他才多大?五歲的孩子懂什么?不過是瞧著姐妹們穿得鮮亮好看,說兩句孩子氣的實話罷了!值當你發(fā)這么大脾氣?嚇著我的寶玉,我可不依!”她一邊說著,一邊已伸出手臂,將嚇得小臉煞白、瑟瑟發(fā)抖的寶玉緊緊摟進懷里,用帕子心疼地擦拭著他額角的汗珠,柔聲安撫,“不怕,不怕,我的心肝肉,有老祖宗在呢!你老子糊涂了,咱不理他!”

賈政被母親當眾呵斥,一腔怒火被死死堵在胸口,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疼。他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看著母親懷里被護得嚴嚴實實的寶玉,再看看滿堂或驚愕或?qū)擂位蚴虏魂P(guān)己的目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夾雜著巨大的羞憤涌上來。他重重地喘了幾口粗氣,終究不敢違逆母親,只能狠狠一甩袖子,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母親…您…您就慣著他吧!”說罷,竟不顧滿堂賓客,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沖出了花廳。

一場風波,在賈母的強勢彈壓下,草草收場。席面很快又重新熱鬧起來,絲竹再起,觥籌交錯,仿佛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fā)生。只是那歡聲笑語之下,終究蒙上了一層難以言說的尷尬和微妙。

李紈自始至終,安靜地坐在角落,看著這場鬧劇上演、落幕。她輕輕拍撫著被剛才那聲怒喝驚得有些不安的賈蘭,眼神平靜無波,心底卻是一片冰涼。賈政的暴怒是真,賈母的溺愛更是真,而這滿堂的粉飾太平,更顯出這鐘鳴鼎食之家內(nèi)里的規(guī)矩敗壞。一個五歲的孩童,在如此重要的場合,說出這等驚世駭俗、悖逆?zhèn)惓5摹案哒摗?,竟被一句“孩子話”輕輕揭過。那日后呢?這樣的性子,在這樣的溺愛縱容下,會長成何等模樣?她不敢深想,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背悄然爬升。

果然,自那生辰宴后,賈政痛定思痛,發(fā)狠要親自督導(dǎo)寶玉的學業(yè),立意要扳正他這“離經(jīng)叛道”的性子。頭兩日,他下了衙門便鐵青著臉將寶玉拘到書房,勒令其讀書習字。寶玉哪里受過這等苦楚,對著那些方塊字只覺得頭昏腦漲,如坐針氈,眼淚汪汪,字寫得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賈政看得火起,戒尺都拿了起來??上⒘⒖瘫銈鞯搅速Z母耳中。

“我的寶玉才多大?身子骨又弱!那起子勞什子書,晚些讀又能如何?政兒是想逼死我的心肝嗎?”賈母在榮慶堂里發(fā)了話,語氣森然。王夫人更是哭哭啼啼,直說寶玉被嚇著了,夜里驚悸不安。

賈母一聲令下,鴛鴦便親自去書房將哭成淚人兒的寶玉“解救”了出來。賈政看著母親身邊大丫鬟那平靜卻不容置疑的臉,再看看兒子如蒙大赦、奔向祖母懷抱的背影,滿腔的嚴厲和期望,再次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消散在空寂的書房里。如此三番兩次,賈政的督促便徹底成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寶玉依舊整日混跡在姐姐妹妹、丫鬟婆子堆里,聞著脂粉香,聽著鶯聲燕語,樂得逍遙自在。

李紈院子里的日子,卻像后院的菜畦,在四月的暖陽下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平靜而踏實地生長著。

一歲兩個月的賈蘭,正是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時候,仿佛一顆吸飽了春雨的新筍,每一天都帶來新的驚喜。他不再滿足于被抱著,常常扭動著小身子要下地,扶著炕沿、桌腿,或者緊緊抓住李紈的一根手指,搖搖晃晃地邁開小短腿。每走一步,那藕節(jié)似的小腿都顫巍巍的,小臉上卻滿是興奮和驕傲,嘴里咿咿呀呀地喊著:“娘…走…走…”

李紈的心,被這小小人兒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填得滿滿當當,軟得一塌糊涂。她格外精心地照料著賈蘭的身體。輔食一日三餐,變著花樣地做:時令的菠菜泥、嫩嫩的蛋黃羹、熬得濃稠軟爛的魚茸粥、加了山藥紅棗泥的米糊…務(wù)必新鮮、軟爛、營養(yǎng)。她深知春日陽氣生發(fā),也是小兒易感風邪的時節(jié),照顧得格外仔細。天氣晴好的午后,她必會抱著賈蘭,或者牽著他的小手,在小小的院子里散步。

“蘭兒看,這是桃花,粉粉的,好看嗎?”她指著墻角那株開得正盛的桃樹。

“花…花…”賈蘭仰著小臉,努力地學著。

“對,花。”李紈笑著,又指向廊下幾盆剛抽出新葉的蘭草,“那是蘭草,和蘭哥兒的‘蘭’字一樣哦。”

“蘭…蘭…”小家伙學得更起勁了。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李紈抱著兒子,或牽著他的小手慢慢走著,讓他看那些花花草草,看天上游移的云朵。她在現(xiàn)代的時候就刷到過視頻,小孩子要增加遠視儲備,長大才能避免近視,保護眼睛。雖囿于寡婦身份,不便帶他出這方小院去更廣闊的天地,但在這有限的空間里,她也盡力讓兒子多接觸這自然的光影和色彩。賈蘭每次曬完太陽,小臉都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格外有精神。

這一日午后,李紈剛哄了賈蘭午睡下,張嬤嬤從外頭采買回來,臉色卻有些異樣。她屏退了屋里的小丫鬟,湊到李紈身邊,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不安和謹慎:

“奶奶,今兒個老奴去外頭鋪子置辦針線,碰上了張大人家后街上住著的那個常給各府送時鮮果子的王婆子。那婆子拉著老奴東拉西扯,話里話外竟拐著彎打聽起咱們府上的寶二爺來!”

李紈心頭微凜,面上卻不動聲色,放下手中給賈蘭縫了一半的小肚兜:“哦?打聽什么?”

張嬤嬤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她先是夸咱們府上富貴,接著就神神秘秘地問,說聽人嚼舌根,府上那位銜玉而生的寶二爺,小小年紀就…就特別愛擺弄姑娘們的胭脂水粉?還問…問是不是真就愛膩在姑娘堆里,見不得小廝近前?老奴聽著不像話,只含糊說‘小爺們的事,我們做下人的哪里清楚’,又推說府里規(guī)矩嚴,不敢議論主子,趕緊尋個由頭脫身了?!?/p>

李紈靜靜地聽著,眼神一點點冷了下來。那生辰宴上寶玉口無遮攔的“女兒論”,言猶在耳。這才過去多久?竟已傳到了府外,成了市井婆子們茶余飯后的談資!還添油加醋,牽扯上了“愛胭脂”這等更不堪的揣測!榮國府的門墻,何時已漏成了這般篩子模樣?

她沉默片刻,抬眼看向張嬤嬤,目光變得異常嚴肅:“嬤嬤應(yīng)對得極好。這事,我知道了?!彼酒鹕?,走到門口,喚來素云、春芽、竹韻等幾個貼身丫鬟和心腹仆婦。眾人在她面前垂手站定,感受到主子身上散發(fā)出的不同尋常的凝重氣息。

李紈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今日張嬤嬤在外頭聽到些風言風語,事關(guān)府里爺們的名聲,極其不妥。你們都給我聽仔細了:”

她頓了頓,加重語氣,“不管這風是從哪個院里刮出來的,不管你們在府里聽到什么、看到什么,哪怕是一個字、半句話,只要沾著主子們名聲的邊,尤其是關(guān)于寶二爺?shù)?,都給我爛在肚子里!誰敢學舌,誰敢往外傳,不管有心還是無意,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立刻攆出去,絕不留情!我們院子里的人,只做自己分內(nèi)的事,不該聽的,不聽;不該問的,不問;不該傳的,一個字也不許從嘴里漏出去!都聽明白了嗎?”

眾人心頭一緊,齊聲應(yīng)道:“是,奶奶!奴婢們明白了!”

“下去吧?!崩罴w揮揮手。眾人屏息斂氣,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屋內(nèi)只剩下李紈一人。午后的陽光斜斜照進來,將窗欞的影子拉得老長,空氣中浮動著細微的塵埃。外頭的熱鬧喧囂似乎被厚厚的院墻隔絕了,只有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隱約傳來。她緩步走回窗邊,望著后院那片在陽光下安靜生長的菜畦,那青翠的生機,此刻卻無法驅(qū)散她心頭的寒意和沉重。

這偌大的榮國府,金玉其外,內(nèi)里早已是千瘡百孔。主子行事荒唐無矩,下人口舌如風。連一個五歲稚童的狂言妄語,都能如此之快地流布于市井,成為笑柄談資。府中規(guī)矩廢弛,管理混亂,竟至如斯地步!她想起賈母那毫無原則的溺愛,想起王夫人刻薄下的無能,想起賈政那色厲內(nèi)荏的無力…這艘看似華美無匹的巨舟,實則已處處滲水,在歌舞升平中,正緩慢而不可逆轉(zhuǎn)地滑向未知的深淵。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fù)鲁?。那冰冷沉重的感覺,如同院墻外悄然蔓生的藤蔓,無聲地纏繞上來。這“篩子”般的府邸,又能安穩(wěn)幾時?而她與蘭兒這方小小的院子,又能在未來的驚濤駭浪中,獨善其身多久?窗外的竹影在風中搖曳,發(fā)出連綿不絕的沙沙低語,像是某種不詳?shù)膰@息,在這寂靜的午后,一聲聲,叩擊著她緊繃的心弦。


更新時間:2025-06-13 14:3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