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夫人冷眼旁觀一切，沒再吃一口菜。
白氏是個極乖覺的人，她自請禁足三月，罰除一年的月例銀子。
謝惟貞一直沒有講話，都是李敘替她答應(yīng)。
傳揚出去，也不算她為難家里人。
這頓飯吃到最后都沒了心情。
梁王本就有些不耐煩，全為維護夫妻間的表面功夫才來走了一遭，偏偏還遇上個沒規(guī)矩的愣頭青沖撞了他。
謝晉一番好言請罪，才讓他沒有拂袖離去，而是留在偏廳喝茶。
謝惟貞陪著薛夫人在府中的鏡湖邊散步。
這座鏡湖邊原本有一大片水仙花，是當初宋國公為了迎娶薛太傅之女而新種的。
后來被薛夫人遣花匠連根拔了個干凈，只剩下偶爾兩三株漏網(wǎng)之魚隱于水邊的雜草之間。
薛夫人停駐在湖畔，止不住地嘆息。
謝惟貞知曉母親的傷心處，卻想不出什么辦法開解她。
從她出世后不久，父母的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勢成水火，無可挽回了。
“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二十多年前，剛剛承襲國公爵位的謝晉為了求娶薛太傅家的掌上明珠，曾在佛祖殿前許下千金重諾，此生如有二心或另納妾室，必遭天譴報應(yīng)，身首異處。
可這諾言本就是最不值錢的東西，風一吹就會變成一盤散沙。
“我早知道這一切的禍首是誰，可就是不愿相信?！?/p>
“我怪過韋氏，也怪過白氏，怪過這后院里所有的姬妾?！?/p>
“但說到底，這個府里如今變成這副模樣，都是那個男人的錯?！?/p>
謝惟貞認同母親。
外祖母留下的手記里寫了很多史書都未曾記載的前朝秘聞，主要都是關(guān)于文宣皇后高扶搖的。
她十三歲時就被調(diào)去高后身邊做伺候筆墨的五品侍讀女官，因文采出眾，志趣相投，高后曾一度視她為知己。
高后閑暇時總向她抱怨說，高門命婦總是愛進宮向她哭訴家中又新來了幾個侍妾。
那侍妾如何如何狐媚勾得男人神魂顛倒，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從未斷絕。
“其實直接弄死這些男人，是最快最好的辦法?！?/p>
“她們中的大部分人有誥命有孩子，完全可以在丈夫死后挾天子以令諸侯，做這一家之主?！?/p>
“可他們卻偏偏要去與旁的女人不停打擂臺，真是管中窺豹，時見一斑。”
這是外祖母從高后那里得到的新穎答案。
謝惟貞受此啟發(fā)，深以為然。
薛夫人從小在母親那里學的也是這個理兒。
只是她的性子還是太過溫良恭謹，優(yōu)柔寡斷。
忍到一雙兒女的前程都有了著落才真正思索起如何結(jié)束這段令她飽受煎熬和痛苦的失敗感情。
太湖山石堆成的假山后，謝令頤原本端著幾個蜜橘是要去蘭亭水榭見一見做梁王妃的長姐，順便為自己母親的事討個公道。
可不巧遇上丫鬟說謝?？党鲅圆贿d，得罪了梁王，這場家宴早就散了。
她躊躇不前，盯著幾個果皮金黃的蜜橘在原地發(fā)呆，猶豫著是否還要再去。
徐姨娘和她在府中人微言輕，一貫都無人在意，就像兩顆粗糲渺小的小石子兒，全沉進這鏡湖里也激不起任何波瀾。
“阿娘，既然他有負于你，對我和哥哥又全無慈父之心，那便不要再忍?！?/p>
年輕婉轉(zhuǎn)的女聲且稱呼薛夫人為母，必然是她那做梁王妃的長姐了。
謝令頤有些好奇，偷偷從太湖石間的孔隙看去，湖藍色廣袖大衫的女子氣質(zhì)非凡，說出來的話卻叫人有些難以理解。
“沒有白氏，也還會有王氏、張氏、孫氏，這些女子說到底也只是想搏個榮華富貴，可他不一樣———”
“他害你之苦之深，遠甚白氏?！?/p>
薛家人的這套邏輯旁人聽不懂，也想不明白，只有他們母女能夠彼此傾訴。
謝惟貞望著鏡湖上新開的碗蓮，唇角驟然綻開一抹冷笑，輕聲說：“殺人要償命的，我也不想做個沒有父親的孤女。
“阿娘，叫他躺在床上享女人的福吧。”
“哥哥自會接過國公府的千斤重擔。屆時祖母和白氏保管偃旗息鼓，奉你為主?！?/p>
薛夫人饒是心中千恨萬恨，也沒想過要取人性命，故而冷不丁聽女兒提起，還是嚇了一大跳。
“珍珍，不可胡說，如今你外祖父也不在了，你還要倚靠宋國公府，萬不能給人留下話柄?！?/p>
“倚靠？阿娘，他到現(xiàn)在都沒有為哥哥請封，咱們還能倚靠他什么？”
“若非哥哥中了解元，祖母和他會這樣忍耐嗎？”
“說是骨肉至親，到頭來也只是挑挑揀揀看誰對自己有利罷了?！?/p>
謝惟貞與這個父親關(guān)系實在冷淡，除了不在宋國公府長大和謝晉偏寵白氏母子的原因外，還有另一件事叫她如鯁在喉——
外祖父之死，其中到底有沒有謝晉的手筆？
若真有，她非要掀翻這宋國公府。
現(xiàn)下她還未查清，只能暗自記在心中。
“宋國公府早年受外祖父恩惠可不少，謝家如今家的家業(yè)本就該有你一份兒。”
“阿娘，你難道就不想自己做主嗎？”
謝令頤從沒聽過這等大逆不道之言，這些話于她而言簡直是振聾發(fā)聵。
徐姨娘常將白氏如何如何壞掛在嘴邊，卻不提及謝晉對她們母女的不聞不問，甚至還總囑咐她要做個孝順的好女兒。
誰敢相信名滿天下的薛太傅教出來的長姐竟是這樣離經(jīng)叛道之人。
瓷盤中的蜜橘骨碌碌滾到地上，竟沿著太湖山石的邊緣落進了湖水里，發(fā)出極輕微的“咕咚”聲響。
鏡湖東面靠近薛夫人的求凰居，因薛夫人拜佛清修，平素里很少有人來此走動。
謝惟貞敏銳地察覺到石山后藏了人，示意守在不遠處的趙嬤嬤上前去把人揪出來。
真是麻煩。
不知道被聽去多少，看來只能殺了。
就淹死在湖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