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輦的珠簾搖曳著遠去,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音也徹底消失在喧囂的市井聲中。那股籠罩著老白涮坊、令人窒息的華貴威壓和冰冷殺意,如同潮水般退去。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沉重的死寂??諝饫餁埩糁任?、涮鍋的油膩濃香、破碎木屑的粉塵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令人心神不寧的甜膩花香(紅塵瘴的余韻),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復(fù)雜氣味。破碎的窗戶呼呼地灌進帶著塵囂的風(fēng),吹得地上散亂的油紙嘩啦作響。
趙小堂依舊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遺忘在戰(zhàn)場上的石雕。皂色的公服漿洗得挺括,卻沾上了幾點飛濺的油污和難以察覺的灰塵。他腰間的制式腰刀,刀鞘緊貼著大腿,刀柄上磨損的油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黯淡。
他黝黑粗糙的國字臉上,那兩道標(biāo)志性的濃眉擰成了一個疙瘩,幾乎要連在一起?;⒛繄A睜著,瞳孔深處卻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失去了平日里的銳利和剽悍。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那扇被暴力撞開的大窟窿——破敗的窗欞歪斜地掛著幾縷油紙,像被撕開的傷口,露出外面青巖城午后刺眼的陽光和模糊晃動的街景人影。
陽光很烈,照得地上的血泊更加刺眼。刀疤劉和二狗的尸體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躺在污穢里,凝固的血液呈現(xiàn)出一種粘稠的暗紅色。另一個斷了胳膊的潑皮不知何時徹底昏死過去,無聲無息。老白肥胖的身體癱在柜臺邊,翻著白眼,嘴角淌著涎水,時不時無意識地抽搐一下。
時間仿佛在趙小堂身上停滯了。
他腦子里嗡嗡作響,像塞進了一窩被捅了的馬蜂。剛才那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在眼前亂晃:那窮酸書生咬破手指,在油膩桌布上畫下扭曲鬼符時眼中瞬間爆發(fā)的、近乎非人的狠厲;三個潑皮毫無征兆地、如同瘋狗般自相殘殺的血腥和詭異;那華貴如同神妃降世、卻又視人命如草芥的七絕宮主云霓裳;那柄清光湛湛、一出鞘便滌蕩妖氛、最后竟點破了云霓裳指尖的素女劍;還有那個叫郭菲菲的丫頭,撕開粗布衣裳時露出的驚鴻一瞥的窈窕身段,抱著書生撞窗而逃時那股子不管不顧的決絕勁兒……
這一切,都遠遠超出了他這“南城捕頭”所能理解的范疇。什么江湖仇殺,什么潑皮斗毆,什么市井糾紛…他辦案十幾年,自詡見慣了青巖城最骯臟的角落,最兇殘的暴徒,最離奇的案子。他憑著一股子剽悍和從師父“鐵面神捕”冷鋒那里學(xué)來的本事,加上自己那點混不吝的機靈勁兒,硬是從一個最底層的捕快,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他破過連環(huán)兇殺,抓過江洋大盜,在刀口上舔過血,在酒色財氣里打過滾。他娶了兩房如花似玉的媳婦,家里小院也算殷實,還和師父那冷若冰霜、卻又別有一番風(fēng)情的獨生女冷清秋眉來眼去…日子本該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他趙小堂就該是這青巖城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活得最是恣意快活的“趙爺”。
可現(xiàn)在?
趙小堂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他骨頭縫里都發(fā)涼。他引以為傲的經(jīng)驗、他賴以安身立命的規(guī)則、他游戲人間的底氣…在那絕對的力量碾壓和詭譎莫測的手段面前,脆弱得像一張薄紙,被輕易地撕得粉碎!他就像一只蹲在井底洋洋自得的癩蛤蟆,突然被拎到了云端,看到了真正的神魔打架,然后又被隨手丟回了爛泥潭里。
“呵…”一聲突兀的、帶著濃重自嘲意味的輕笑,從趙小堂喉嚨里擠了出來。這笑聲干澀、沙啞,在死寂的大堂里顯得格外刺耳。他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把那些混亂驚悚的畫面從腦子里甩出去。
“他娘的…”他低聲罵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種被打敗了認(rèn)知的茫然。他抬手,用那只布滿老繭、骨節(jié)粗大的手,狠狠搓了一把臉。粗糙的掌心摩擦著黝黑粗糙的臉皮,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再放下手時,趙小堂臉上的茫然和驚悸如同變戲法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那種混不吝、帶著點痞氣的神情。濃眉舒展開,虎目里雖然還殘留著血絲,但那股子剽悍的市井氣又回來了大半。只是眼底深處,那抹被強行壓下去的震動和忌憚,如同水底的暗礁,依舊頑固地存在著。
他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發(fā)出咔吧的輕響,然后邁開步子,朝著離他最近、死狀最慘的刀疤劉走去。皂靴踩在混合了血污、油湯、碎肉渣和木屑的地面上,發(fā)出黏膩的啪嗒聲。
他蹲下身,動作算不上多么小心翼翼,卻也帶著職業(yè)性的利落。他伸出兩根手指,捏住刀疤劉那件被自己豁口短刀捅了個對穿的粗布褂子邊緣,稍微掀開一點。傷口猙獰,皮肉翻卷,凝固的暗紅色血液糊滿了前胸。趙小堂湊近了些,瞇著眼仔細看了看傷口邊緣的痕跡,又瞥了一眼掉落在不遠處血泊里的那把豁口短刀。
“嘖,下手夠黑的,對著自己兄弟心窩子捅,一點不帶猶豫。”趙小堂嘴里嘖嘖有聲,像是在點評菜市口剛砍下來的豬肉,“這角度,這力道…嘿,不知道的還以為殺父之仇呢?!彼酒鹕?,又走到那個被刀疤劉一拳打塌鼻梁、最后窒息而死的潑皮二狗身邊,用腳尖輕輕撥了撥對方軟綿綿垂落的手臂,檢查了一下指關(guān)節(jié)的擦傷和淤青?!叭^夠硬,也是個狠角色?!?/p>
最后,他來到那個抱著斷臂昏死過去的潑皮身邊。蹲下,捏開對方的嘴巴看了看牙齒,又扒開眼皮瞅了瞅瞳孔,再捏了捏那條以詭異角度彎曲、骨頭茬子都刺破皮肉露出來的胳膊。
“嘖,廢了?!壁w小堂下了結(jié)論,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說一條被打斷腿的野狗。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仿佛要拍掉并不存在的灰塵。
他的目光開始在滿地狼藉中逡巡。翻倒的桌椅,破碎的碗碟,潑灑的肉片和湯水…他的視線掠過墻角呂落第咳出的大灘血跡,掠過地上那塊被云霓裳隨手丟棄、此刻孤零零躺在一汪油污里的染血粗麻桌布,最終,落在了那張被郭菲菲撞破的窗戶底下。
那里,散落著幾片碎裂的木屑,還有…幾滴尚未完全干涸的、新鮮的暗紅色血跡。那是呂落第被郭菲菲帶走時留下的。
趙小堂走過去,蹲下身,伸出食指,在那幾滴血跡旁的地面上輕輕一抹。指尖沾上了一點暗紅和灰塵。他捻了捻,湊到鼻子下聞了聞,一股濃重的鐵銹味。
“跑得倒是挺快…”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語氣聽不出是褒是貶。他的目光順著那幾滴血跡延伸的方向,投向窗外喧囂的街市。人聲鼎沸,車馬粼粼,那兩個帶著一身秘密和麻煩的年輕身影,早已消失在人海之中,無跡可尋。
“鐵面神捕”冷鋒那張古板嚴(yán)肅、法令紋深刻的臉,突兀地浮現(xiàn)在趙小堂腦海里。當(dāng)年他剛當(dāng)捕快,莽撞沖動,差點在一次追捕飛賊時丟了小命,是冷鋒救了他,還收他為徒,傳他功夫,教他辦案的道理。老頭總板著臉訓(xùn)他:“小堂!辦案子,要心細如發(fā)!更要懂得敬畏!這世上,有些東西碰不得!有些案子…水太深,淹死人不償命!”
當(dāng)時他年輕氣盛,嬉皮笑臉地頂嘴:“師父,您老別嚇唬人!咱青巖城這潭水,再深能淹著我趙小堂?我水性好著呢!” 換來的是冷鋒一個重重的爆栗和一聲無奈的冷哼。
敬畏…
趙小堂嘴角勾起一抹極其復(fù)雜的苦笑。他現(xiàn)在,是真有點懂了。這潭水,何止是深?簡直是深不見底,還他娘的藏著吃人的蛟龍!
他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回大堂內(nèi)。老白還癱在地上昏迷不醒,口水流了一脖子。那兩個被他威壓震暈的年輕捕快也悠悠轉(zhuǎn)醒,茫然地揉著腦袋,看著滿地狼藉,嚇得臉都白了。
“看什么看!沒死就趕緊起來干活!”趙小堂猛地拔高了嗓門,聲音洪亮,帶著慣常的剽悍和不耐煩,瞬間打破了死寂。他叉著腰,指著地上的尸體和狼藉,如同指揮一場戰(zhàn)役:“你!去衙門叫仵作和收尸的!你!去找里正和保甲,讓他們帶人來清理現(xiàn)場,統(tǒng)計損失!他娘的,這爛攤子!”
兩個年輕捕快被他吼得一哆嗦,連滾帶爬地應(yīng)聲:“是!是!趙頭!” 慌忙跑出門去。
趙小堂的目光掃過依舊昏迷的老白,又瞥了一眼那塊在油污里顯得格外刺眼的染血桌布。他走過去,沒有用手去碰,而是用腳尖極其隨意地將那塊臟污不堪的布往旁邊踢了踢,讓它離血泊遠一點,免得被徹底浸透。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開始在滿地狼藉中踱步,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每一個角落。翻倒的桌子底下,破碎的碗碟縫隙,潑灑的湯水油污里…他那雙帶著點市儈精明的眼睛,如同最老練的獵犬,搜尋著任何有價值的“油水”。
終于,在一張被撞翻的桌子腿旁邊,一小片被踩進油污里的銀白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蹲下身,用指甲摳了摳,從油膩的泥污里捻出一枚小小的、邊緣有些變形的銅錢。又在不遠處一堆打翻的粉條下面,發(fā)現(xiàn)了幾枚散落的、沾滿油漬的銅板。
“嘖,晦氣?!壁w小堂撇撇嘴,但還是動作麻利地將這幾枚臟兮兮的銅錢撿了起來,在衣角上隨意擦了擦,發(fā)出叮當(dāng)?shù)妮p響。他掂量了一下,塞進自己腰間的褡褳里。
接著,他的目光落在了柜臺后面。老白昏死在那里,柜臺里面…趙小堂毫不避諱地走過去,拉開抽屜翻找起來。動作熟練得如同在自己家。抽屜里有些散碎銀兩和銅錢,還有幾張皺巴巴的銀票。趙小堂眼睛一亮,抽出一張面額五十兩的銀票,對著光看了看水印,又湊到鼻子下聞了聞墨香,確認(rèn)是真的。他毫不猶豫地將這張銀票折好,塞進了自己貼身的衣袋里。剩下的散碎銀子,他抓了一把,掂量了一下,留下約莫十兩的樣子,其余的也揣進了懷里。最后,他抓了一大把銅錢,嘩啦啦地塞滿了褡褳的另一邊口袋。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依舊昏迷的老白身邊,用腳尖不輕不重地踢了踢對方肥碩的屁股。
“喂!白胖子!醒醒!天亮了!” 聲音帶著戲謔。
老白被踢得哼唧了一聲,茫然地睜開腫脹的眼皮,看到趙小堂那張帶著痞笑的臉,嚇得又是一哆嗦:“趙…趙捕頭…”
“行了行了,死不了!”趙小堂不耐煩地擺擺手,指了指柜臺上他留下的那堆散碎銀子和銅錢,“喏,衙門收的‘現(xiàn)場清理規(guī)費’和‘苦主安撫錢’,還有你這店里的損失…嗯,先記著,回頭衙門會跟你算!” 他故意把“規(guī)費”和“安撫錢”咬得很重,老白哪敢說半個不字,只能哭喪著臉連連點頭。
“至于這案子…”趙小堂拖長了音調(diào),目光掃過地上的尸體,又瞥了一眼那塊被踢開的染血桌布,最后落在破碎的窗戶上,眼神閃爍了一下。“潑皮無賴,分贓不均,利欲熏心,當(dāng)眾斗毆致死,證據(jù)確鑿!明白了嗎?” 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明…明白!明白!趙捕頭明察秋毫!”老白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點頭,生怕慢了一秒就被當(dāng)成同謀。
“明白就好!”趙小堂滿意地點點頭,臉上又恢復(fù)了那種混不吝的笑容。他走到那張唯一完好、放著冰火銅鍋的桌子旁。冰火魔廚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然離開,連帶著他那口奇異的鍋和那盤薄如蟬翼的羊肉都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桌上只剩下云霓裳留下的那塊油膩骯臟的染血桌布,像一塊丑陋的瘡疤。
趙小堂的目光在那桌布上停留了一瞬。那上面扭曲模糊的暗紅色痕跡,仿佛帶著某種詭異的吸引力。他伸出手,似乎想去碰,指尖卻在距離布面寸許的地方猛地頓住。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爬上脊背。他想起了書生畫符時眼中的狠厲,想起了云霓裳看這桌布時那玩味而危險的眼神,想起了郭菲菲那柄清光湛湛的素女劍…
“晦氣東西!” 趙小堂低聲罵了一句,猛地縮回手,像是怕被燙著。他不再看那桌布,轉(zhuǎn)身大步朝著涮坊門口走去。皂靴踩過污穢的地面,留下清晰的腳印。
走到門口,刺眼的陽光讓他微微瞇起了眼。喧囂的市聲瞬間將他包裹。叫賣聲,車馬聲,孩童的嬉鬧聲…青巖城依舊熱鬧非凡,仿佛剛才涮坊里那場短暫而驚悚的神魔之戰(zhàn)從未發(fā)生。
趙小堂站在門檻上,深深吸了一口外面帶著塵土和食物香氣的空氣,又緩緩?fù)鲁?。他挺直了腰板,臉上那點殘余的凝重徹底被一種玩世不恭的憊懶取代。他摸了摸懷里那張硬挺的五十兩銀票和沉甸甸的銅錢褡褳,又掂了掂袖袋里那幾枚從污穢里摳出來的銅錢。
“嘖,收成還湊合?!彼七谱欤樕下冻鲆唤z市儈的滿足笑容。他抬手,從油膩的褡褳里精準(zhǔn)地捻出那枚邊緣變形的銅錢——正是他剛從地上摳出來、沾著油污的那一枚。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那枚骯臟的銅錢,在午后的陽光下隨意地拋了拋。銅錢在空中翻滾,帶起一點微弱的油光。
“城西新開了家‘溫柔鄉(xiāng)’…”趙小堂看著那枚旋轉(zhuǎn)下落的銅錢,眼中閃爍著熟悉的、屬于“趙爺”的精明和算計,嘴角勾起一抹輕佻的笑意,“聽說頭牌姑娘叫‘賽牡丹’,琵琶彈得那叫一個勾魂…嘿嘿,今晚的消遣,就它了!”
銅錢穩(wěn)穩(wěn)地落回他掌心,被他緊緊攥住,連同上面的油污和血腥氣,一起攥進了手心。
他邁開步子,匯入門外喧囂的人流。皂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也尋不到半點剛才在涮坊里的驚悸與凝重。只剩下那枚被攥得溫?zé)岬摹⒄粗臀酆鸵唤z無形血腥的銅錢,無聲地躺在他手心,像一個微不足道、卻又無法抹去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