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守望者的哀歌與終焉寂滅天還未亮透,一層冰冷的青灰色籠罩著城垣輪廓。
昨夜喧鬧的喜棚彩綢尚未撤盡,
“回春堂”陳家少東家的大婚之喜讓整條街巷的喜慶氣味濃郁得過人。
回春堂內(nèi)早已熄了紅燭,只余檐下兩盞素白的喪期燈籠孤懸——陳老爺子福祚有限,
沒能熬到兒子迎娶盲名醫(yī)阿芷進門便撒手歸西?;槭聠适戮o鑼密鼓前后腳辦完,
這喜色里便揉進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森森冷意。在回春堂斜對面街盡頭,
隔了近乎橫跨整條長街距離的瓦松廟屋頂上,
一個比黎明前最深重的陰影還要凝滯的、蜷曲嶙峋的黑影,
如一塊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化卻未能化塵的石像,牢牢釘在冰涼的瓦片尖脊之后。楚風(fēng)。
早已不再是“藥渣”或“疤面毒郎”,歲月和湮滅之力早已將他壓榨成一具枯槁的骨架,
裹著一層近乎風(fēng)干的老皮和污穢襤褸的布片。臉上那災(zāi)厄的印記并未因時光而褪去分毫。
左臉盤踞的血管狀胎記如同暗沉凝固的血痂,在清冷的天光映射下呈現(xiàn)出深紫近黑的色澤,
紋路深處積攢著幾十年的濁垢。右臉的撕裂舊疤痕被歲月雕刻得愈發(fā)深刻崎嶇,
如同風(fēng)干的峽谷溝壑。衰老松弛的皮肉下陷,凸出了嶙峋的顴骨,唯有那雙眼睛,
深陷在污垢叢生的眼窩深處,此刻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數(shù)百米外回春堂緊閉的雕花木門。
那目光穿透了喧囂剛歇的沉澀空氣和殘留的炮仗硝煙,仿佛要將那扇厚實的木板生生燒穿!
他右手掐著一個粗瓷劣壇邊緣,指骨因用力而顯得尖銳發(fā)白。壇口傾斜懸在膝頭,
里面渾濁不清的劣質(zhì)燒酒混合著街頭最便宜的泥腥草根味道在清冷的晨風(fēng)中飄散。
他偶爾低下頭,枯澀的嘴唇碰到冰涼的壇口——沒有暢飲,沒有咕咚吞咽。
只有每一次喉結(jié)極其艱難、如同生銹齒輪強行扭動般狠狠滾動一次!每一次滾動,
都伴隨著下頜撕裂般張開的動作和脖頸筋肉的劇烈牽動!
只灌進一口濃烈辛辣幾乎帶著腐蝕感的酒液!“咕?!币后w滑入肚腹,灼燒感尚未升起,
刀剮般的痙攣和他小腹深處那塊早已不再是新鮮傷口、卻如同活火烙鐵一般永不愈合的痛源!
**“呃啊……”**一聲壓抑到扭曲、破碎到只剩氣流顫抖摩擦聲的低嚎,
被他死死鎖在牙關(guān)深處!他整個上半身猛地弓起,如煮熟的蝦子抽搐了兩下!
捏著酒壇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劇痛而猛地收緊,枯長的指甲刺進粗瓷邊緣的裂縫里!
酒意帶來的不是麻痹,而是放大了千倍萬倍早已嵌入他骨髓的撕裂灼燒與冰冷刺針!
每一口劣酒入腹,都像在傷口里灌上滾熱滾燙的烈油!他卻在更用力地灌!
仿佛那劇痛本身才是唯一真實的存在,
是維系他與清醒、與外面那殘酷慶典現(xiàn)場的唯一一根帶毒的荊棘線!“吱呀——咣!
”回春堂那道厚重雕花木門終于緩緩開啟了!
嶄新的紅漆在熹微晨光中刺著楚風(fēng)唯一的、布滿血絲的瞳孔!鼓樂吹打聲驟然喧囂!
與食物的豐腴葷香……所有代表了富足、安穩(wěn)、喜樂與人世間最庸常卻也最堅固溫暖的氣息,
如同實質(zhì)的熱浪涌上冷寂的街面,也狠狠撞在楚風(fēng)蜷縮的廟脊上!這氣息對他來說,
比最毒的瘴氣更致命!楚風(fēng)的身體在晨風(fēng)中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不是寒冷,
而是被這撲面而來的、屬于“生”的氣息狠狠燙傷了下意識的后退!
他下意識地將自己蜷縮得更緊、更深地嵌進冰冷瓦石的縫隙里,
仿佛要將自己徹底揉碎成一塊不再有感知的石泥!
人群簇擁著新人出門行“告廟”之禮(拜祭祖先告知婚事)。新郎官身著嶄新綢袍,
面上掛著得體的微笑,扶著手臂旁一身霞帔喜服、頭覆精致喜帕的阿芷。
即使隔著數(shù)百米的空曠和飄渺的煙氣,
楚風(fēng)也能無比清晰地“看到”喜帕下那纖細頸項的輪廓,
感知到她蒙著晨霧灰翳、此刻卻因為緊張和新的生活而變得柔和安靜的眼眸。那身紅,
像一根燒紅的針,直接刺入楚風(fēng)眼底最深處!他猛地垂頭!
視線落在自己膝蓋旁擱置的、一個粗糙劣質(zhì)、同樣沾了些晨露水痕的黑色小陶罐上。
的是最劣等的蟲蠟——這是他偷偷賣掉幾天口糧藥草換來的、藥鋪里最好的“玉脂回生膏”,
對外傷有著奇效,尤其精于祛腐生肌。他不知熬了幾個大夜,
在陰暗污濁的角落反復(fù)過濾藥汁,刮除瓶口最后一絲污漬,
甚至笨拙地、嘗試著在那黑陶外壁上,一點一點刻下一個勉強辨識的——“安”。
字歪歪扭扭,仿佛一個剛學(xué)字的乞丐用燒焦的木棍在破墻上留下的痕跡。刻得極其深入,
幾乎要劃穿陶罐薄壁。他抬起自己枯樹皮般的手,
還帶著凝固的血跡與泥灰混合的痂疤——那是昨夜徒手試圖摳下什么堅硬物件時留下的印記。
他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不是因為虛弱!那只尚算能用的右手猛地抬起,
極其兇狠、粗野地撕開了自己胸前那襤褸如蛛網(wǎng)的上衣!
露出了下方幾乎只剩一層老皮貼在嶙峋排骨上、蒼白帶著大片死灰顏色的胸膛!那肋骨深處!
左側(cè)下方倒數(shù)第二根肋骨的位置!深褐色的皮膚表面,在靠近心口一側(cè)的邊緣,
烙印著一個早已深入骨髓的陳年疤痕!那疤痕并非傷口,
而是用某種粗糙鋒利之物硬生生在肋骨本體上,刮刻出的兩個幾乎貫穿骨頭的深痕!
筆畫極其簡單剛硬,帶著一種刻入靈魂的倔強與絕望——“天”!楚風(fēng)的右手食指帶著血痂,
如同尋找一個支點,死死摳進自己那片胸膛皮肉!
指甲邊緣在蒼老松弛的皮膚上刮開細細的白痕!緊接著,
他發(fā)出一聲低沉而痛苦的、如同野獸被陷阱撕裂爪牙般的低沉咆哮!
指腹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絕望的力道,沿著那個“天”字的刻痕深痕,狠狠用力刮進去!
**咯啦啦……**細微到幾乎被風(fēng)聲掩蓋,卻異常清晰的骨頭摩擦聲!
**帶著粘稠暗紅血珠的、一小片薄如蟬翼、邊緣不規(guī)則、呈現(xiàn)灰白色的骨痂!
**從他胸口的創(chuàng)痕處被生生掀開!被他顫抖的手指緊緊捏??!
薄薄的骨片上沾著他皮肉撕脫滲出的血絲,還帶著一絲微弱的體溫!他動作快如鬼魅!
將那還沾著自己血肉體溫的骨片,
狠狠投入了那個刻著“安”字的、裝著頂級傷藥的黑陶罐里!
骨片落入粘稠的、散發(fā)著濃郁藥香的玉脂膏中,無聲無息沉入最深處。
仿佛一個骯臟的秘密投入了祭壇凈酒。藥汁晃動著,將血絲暈開,
一絲若有若無的猩紅如煙般浮至表層。然后,楚風(fēng)沒有一絲猶豫!
用最快、最穩(wěn)卻也最麻木的動作,將那陶罐牢牢封好!他猛地站起身,
身體晃蕩著站在這座孤絕廟宇的最高點!像一個祭師進行最后的放逐儀式!手臂掄圓!
拼盡全身殘存之力!黑陶藥罐劃破微冷的空氣,帶著風(fēng)聲和一種一去不返的決絕,
層層疊疊的低矮民宅屋頂、越過彌漫其間的塵煙與生活氣息、越過巷弄的狹窄空隙——哐啷!
一聲微小卻極其清晰的脆響!
精準無比地砸落在回春堂后院某扇開啟著透氣的、雕工精細的花梨木窗內(nèi)!
在紅木桌上翻滾了兩下,穩(wěn)穩(wěn)停?。 鞍病弊止蘅诔?。院內(nèi)有被驚動的仆婦驚呼,
很快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楚風(fēng)身體里的力氣仿佛在投出陶罐的那一刻就被徹底抽空!
他僵立在廟頂,如同枯死多年的老樹,微微佝僂著。
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驚動了仆人的窗欞后方隱約晃過的人影。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等待那藥罐被視作吉物打開?等待里面的“安”字帶來一絲救贖的虛妄?“轟??!
”一聲巨大的悶雷毫無預(yù)兆地在云層深處炸開!醞釀了一夜的暴雨終于兜頭澆下!
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的閘口崩塌,瞬間將楚風(fēng)從頭澆到腳!
雨水順著他臉上深壑的皺紋和那可怖的疤痕流淌,
混著他指尖剛剛摳出的、胸口撕開的、還未凝固的血絲,
以及不知何時涌出的、混濁的水汽(那已無法稱作淚水)一同滾落。
回春堂后院傳來了隱隱的斥責(zé)和抱怨,窗戶猛地被關(guān)上了。藥罐滾落碎裂的聲音?
還是被嫌棄地丟棄?雨水模糊了視野,楚風(fēng)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只是僵立著。
雨水將他灌滿、浸透、冷卻。手中空空如也。
胸口刻下了“天帝”的位置只剩下一個血肉模糊、更深更疼的凹坑。
那個被他剝離下來的、沾著藥香的骨片,連同他此生唯一的救贖與妄念,
一同被關(guān)在了他永遠無法踏足的、溫暖的、散發(fā)著椒蘭馨香的嶄新世界里。而他自己,
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無邊無際的、名為“楚風(fēng)”的孤寂深淵在腳下無聲咆哮。尸瘟鬼。
這三個字像冰冷的毒蟲爬滿這座曾經(jīng)繁華一時的大城。瘟疫源頭的說法眾口紛紜,
和驚恐都指向一個根源——幾個月前城南“萬骨坑”的突然塌陷驚動了一頭沉睡的陰土源獸!
腐爛淤積千年的毒穢瘴氣順著地脈與水脈潛滋暗流,最終化為無形之毒侵蝕地表生靈。
更可怕的是,瘟疫不僅令人臟腑潰爛,更在后期引發(fā)肢體畸化和神智狂亂!
整個城如同陷入鬼域。曾經(jīng)最熱鬧的街市如今門可羅雀,
只剩風(fēng)聲裹挾的腐臭與絕望的低泣嗚咽?;卮禾靡讶蛔兂闪藨?zhàn)時大營。大門日夜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