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曦之遇初秋的風卷著涼意,粗暴地刮過A大老舊的宿舍樓外墻,剝落幾片陳年的灰漿。
蘇晚裹緊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薄外套,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手里那份沉甸甸的“勤工助學申請表”,紙邊被她無意識捏得卷了角。
走廊盡頭水房里滴答的水聲,像計時器,冰冷地數(shù)著她所剩無幾的時間。
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她低著頭快步穿過喧鬧的林蔭道,那些光鮮的衣著、肆意的笑聲,
像隔著毛玻璃傳來的另一個世界的聲響,模糊又遙遠。
直到一塊醒目的招新展板撞入視野——“晨曦文學社”,
旁邊一行手寫的娟秀小字:尋找熱愛文字的靈魂棲息地。蘇晚的腳步釘在原地。文字,
是她貧瘠世界里唯一能自由呼吸的出口。指尖在粗糙的申請表邊緣摩挲片刻,
終究還是被那點微弱的、對光明的渴求推著,走了過去。桌前坐著的幾個學長學姐談笑風生,
氣質卓然。她深吸一口氣,喉嚨發(fā)緊,遞上表格的手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皩W…學姐好,
我想報名。”桌后一個妝容精致的學姐接過表格,隨意掃了一眼“哲學系,蘇晚”幾個字,
目光在她樸素甚至有些寒酸的衣著上短暫停留,隨即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芭?,
蘇晚同學啊,”她的聲音帶著點刻意的甜膩,“我們文學社呢,平時活動多,
需要成員有一定的…嗯…社交能力和資源貢獻。你這…”她沒說下去,眼神卻像帶著鉤子,
將她從頭到腳又刮了一遍,含義不言自明。周圍幾個閑聊的同學也看了過來,目光里有好奇,
更多的是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蘇晚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像被無形的巴掌摑過,
火辣辣地疼。那點微弱的勇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她垂下眼睫,
手指用力蜷縮,指甲幾乎嵌進掌心,只想立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難堪。喉嚨像是被堵住,
準備好的自我介紹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就在她幾乎要轉身逃開時,
一道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分量的聲音自身側響起,像一道暖流破開了凝滯的空氣。
“文學社的核心,難道不是文字本身的力量和成員對它的熱忱?”蘇晚下意識地抬頭。
一個身形頎長的男生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他穿著剪裁極好的白色襯衫,袖口隨意挽起一截,
露出手腕上簡潔卻價值不菲的腕表。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俊的輪廓。
他的眼神很平靜,沒有刻意的溫和,也沒有居高臨下的審視,
只是那樣淡淡地掃過那個妝容精致的學姐,再落到蘇晚臉上?!疤K晚同學,對嗎?
”他朝她微微頷首,語氣自然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看過你投在??系哪瞧秹m埃里的光》,筆觸冷靜,內核卻有溫度。
晨曦需要這樣的文字?!彼脑捳Z簡潔,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間蕩開了漣漪。
那個刁難她的學姐臉色變了變,張了張嘴,最終沒再說什么,訕訕地將表格收了過去。
那一刻,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猛地松開。她怔怔地看著他。陽光太盛,
落在他身上,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周遭的喧囂和人影都模糊褪去,
世界陡然安靜,只剩下他清越的聲音,和他身上干凈清冽的氣息,絲絲縷縷地鉆入她的呼吸。
后來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傅承聿。一個和A大校史緊密相連的顯赫姓氏的繼承人。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傅承聿那日不經(jīng)意的話語,卻成了蘇晚貧瘠生活里唯一泛起的漣漪。
然而那點漣漪很快沉沒,他依舊是高懸天穹的朗月,而她,只是泥沼里仰望月光的微塵。
她小心翼翼地收起那點不切實際的悸動,埋頭扎進書本和圖書館角落的舊書堆里,
試圖用知識填平那道深不見底的鴻溝。流言卻像跗骨之蛆,從未停止。
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去圖書館,背后是壓低卻清晰的嗤笑:“窮酸成這樣,裝什么清高?
”她拿到一份難得的翻譯兼職,轉身就聽到“誰知道怎么攀上關系的”惡毒揣測。
甚至她只是安靜地在食堂角落吃飯,
都會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粘膩的、帶著評判意味的視線。那天傍晚,
幾個衣著光鮮的女生故意堵在狹窄的樓道口,為首那個上下打量著蘇晚,
嘴角掛著輕蔑的笑:“喂,聽說你挺有本事?。窟B傅承聿那種人都能勾搭上?
傳授傳授經(jīng)驗唄?”周圍響起一片不懷好意的哄笑。蘇晚攥緊了書包帶子,指節(jié)泛白,
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臉上,燒得滾燙。她想反駁,想大聲斥責,可喉嚨卻像被冰冷的鐵鉗扼住,
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就在她幾乎要被那目光釘死在原地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再次破開了那令人窒息的人群。
2 寒光護佑傅承聿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樓梯上方。他單手插在深色長褲口袋里,
步履從容地走下臺階,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鋒,冷冷地掃過那幾個女生。
“挺閑?”他的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卻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迫感,
瞬間凍結了那刺耳的哄笑?!靶R?guī)里關于誹謗和滋擾他人,需要我找你們輔導員重溫一下?
”那幾個女生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囂張氣焰蕩然無存,像被掐住脖子的雞,只敢低著頭,
倉惶地擠開人群溜走了。人群散去,樓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黃昏的光線斜斜地照進來,
塵埃在光柱里飛舞。蘇晚還僵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剛才被羞辱的難堪尚未退去,
此刻又混雜了另一種更洶涌的情緒——一種被他看見狼狽的羞恥,
以及一種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無法言喻的悸動?!皼]事吧?”傅承聿走到她面前,
微微低頭看她,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平靜。蘇晚猛地搖頭,不敢看他的眼睛。鼻尖發(fā)酸,
有什么滾燙的東西直沖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那點脆弱的濕意涌出來?!安挥美頃?/p>
”他的聲音很輕,像一陣拂過湖面的微風,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做你自己就好。
”做你自己就好。這簡單的六個字,像一束強光,穿透了她長久以來被陰霾籠罩的世界。
她終于抬起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沒有她習以為常的同情或憐憫,
只有一片坦然的、近乎漠然的平靜。然而正是這種平靜,在她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是她的太陽。在她最寒冷、最無助的時候,一次次毫不遲疑地驅散陰霾,投下光和暖。
她清楚地知道他是天邊高懸的日輪,而自己不過是塵世里掙扎的蜉蝣。可飛蛾撲火是本能,
她清醒地看著自己沉淪,義無反顧地撲向那耀眼的光明。于是,每一個挑燈苦讀的深夜,
每一次在圖書館待到閉館被管理員催促,
每一次啃著冷硬的饅頭省下飯錢去買一本他可能提過的書……都成了她卑微的朝圣。
她拼盡全力地奔跑,試圖讓自己離那輪太陽近一點,再近一點。
哪怕只是獲得在他眼中停留一瞬的資格。畢業(yè)季的喧囂像一場席卷整個校園的盛大潮水,
淹沒了所有的離愁別緒和對未來的憧憬。傅承聿被簇擁在人群中心。他依舊是焦點,
穿著剪裁完美的西裝,襯得身姿愈發(fā)挺拔。他從容地與校領導握手,與同學談笑,
舉手投足間是與生俱來的矜貴。陽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視。
蘇晚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微微出汗。
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精心挑選的禮物——一枚小小的、造型古樸的銀杏葉書簽。銀杏,
堅韌而長久。這是她鼓足了整整四年的勇氣才做出的決定。她想親手交給他,
哪怕什么都不說,只是說一聲“謝謝”。謝謝他那些不經(jīng)意的維護,
謝謝他那句“做你自己就好”,謝謝他像一道光,照亮了她原本灰暗的大學時光。
她深吸一口氣,捏緊了書簽冰涼的金屬邊緣,一步步朝他所在的方向挪動。距離一點點縮短,
她甚至能看清他唇角那抹恰到好處的、疏離的笑意。就在這時,傅承聿接了個電話。
他側過身,對著話筒低語了幾句,臉上的笑容瞬間斂去,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表情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他對著身邊的人略一點頭示意,
竟沒有再看一眼這喧鬧的畢業(yè)現(xiàn)場,徑直轉身,步履沉穩(wěn)而迅速地朝著人群外圍走去。
蘇晚的腳步猛地頓住了。他離開的方向,與她擦肩而過,卻連一絲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投向她。
仿佛她只是路邊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連讓他腳步停頓一瞬的資格都沒有。
他頎長的背影在鼎沸的人聲中顯得異常清晰,又異常冷漠,像一把冰冷的利刃,
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蘇晚所有小心翼翼的希冀和積攢了四年的勇氣。那枚小小的銀杏葉書簽,
從她驟然失力的指間滑落,“?!钡囊宦曒p響,掉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
很快被匆忙來往的腳步淹沒。蘇晚僵在原地,看著那個背影消失在禮堂拱門的陰影里,
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陽光依舊刺眼,周圍的笑語喧嘩依舊熱烈,
可她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連血液都凝固了。原來塵埃,
終究只是塵埃。太陽的照耀,從不因塵埃的仰望而有絲毫改變。那光芒萬丈的熱度,
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清醒感,像兩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
她站在原地,學士服寬大的袖子下,雙手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陷進掌心,
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卻絲毫壓不住心底那片迅速蔓延開的、無邊無際的荒蕪。
3 無聲之痛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所有的力氣,連同那點卑微的期盼,都在那個決絕的背影里,徹底耗盡了。
傅承聿消失后的日子,像被投入了粘稠冰冷的瀝青池,沉重得令人窒息。
蘇晚的世界驟然失去了唯一的光源,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暗。她像一具空殼,
憑著慣性在校園里移動,上課,打工,只是眼神空洞,靈魂仿佛早已隨著那個背影一起抽離。
這份死寂般的異常,落在某些人眼中,卻成了無聲的挑釁和最佳的獵物信號。
那是個沒有月亮的深夜,天空陰沉得如同潑墨。蘇晚結束圖書館的勤工儉學,
抱著幾本厚厚的參考書,獨自一人匆匆穿過連接新校區(qū)和老校區(qū)的寂靜林蔭道。樹影幢幢,
風穿過枝葉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路燈昏黃的光線只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
更遠處是深不見底的黑暗。突然,幾道黑影從路旁濃密的冬青樹叢后閃了出來,
堵死了前后的去路。刺鼻的廉價香水味混雜著酒氣撲面而來?!皢?,
這不是我們‘高攀’了傅大少的才女嗎?”一個陰陽怪氣的女聲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
認出其中幾張帶著譏誚笑容的臉孔——正是那次在樓道口刁難她、被傅承聿斥退的女生。
她們身后,還跟著兩個流里流氣的陌生男生??謶窒癖涞亩旧撸查g纏緊了她的心臟。
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后背卻撞上了冰冷粗糙的樹干?!案党许沧吡?,沒人給你撐腰了吧?
”另一個女生上前一步,染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猛地戳向蘇晚的肩膀,
力道大得讓她一個趔趄?!把b什么清高?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給誰看?”“就是!
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也配讓傅承聿看你一眼?”污言穢語像骯臟的冰雹,
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蘇晚試圖開口辯解,
聲音卻因為極度的恐懼而顫抖得不成樣子:“我……我沒有……”“沒有?
”領頭的女生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fā)出一陣尖銳刺耳的笑聲。
她猛地從旁邊一個男生手里奪過一個深色的瓶子,瓶口還冒著可疑的白氣?!斑€嘴硬?
給她點‘好東西’嘗嘗,看她還怎么裝啞巴!”濃烈刺鼻的化學氣味瞬間沖入蘇晚的鼻腔!
是強酸!巨大的驚恐瞬間攫住了她!她尖叫著想要躲避,想呼救,
但身體被后面伸來的手死死按住,動彈不得。“放開我!救命——!
”凄厲的呼救聲劃破寂靜的夜空,帶著瀕死的絕望。然而回應她的,
只有那幾個施暴者更加猖狂得意的笑聲,
以及那個獰笑著、將瓶口狠狠湊向她張開的嘴的女生扭曲的臉!“唔——?。?!
”冰冷的、帶著強烈腐蝕性氣味的液體被粗暴地灌了進來!
喉嚨深處瞬間傳來一陣無法形容的、仿佛被燒紅烙鐵捅穿的劇痛!那痛楚如此猛烈,
瞬間扼殺了她所有的聲音和呼吸!像有一把滾燙的刀,從喉嚨一直捅穿到胸腔,
然后狠狠攪動!“呃…嗬嗬……”她像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張著嘴,
卻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如同破舊風箱抽動般的嗬嗬聲。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
世界被一片猩紅的劇痛徹底淹沒?!巴蹆和蹆和蹆骸本嚨镍Q笛聲越來越近。
帶頭的女生憤怒的踹了她一腳,“草……..哪個不長眼的報的警”。身后的男生驚醒,
松開鉗住蘇晚的手,拉著帶頭的女生,迅速跑開。蘇晚身體被狠狠推倒在地,
冰冷的泥土貼在臉上,那幾個人影在她逐漸渙散的視線中揚長而去,
只留下惡毒的詛咒在夜風中飄散。“看你還怎么勾引人!賤人!
”劇烈的灼痛感持續(xù)不斷地從喉嚨深處蔓延開,如同巖漿在體內奔流,燒毀一切。
蘇晚蜷縮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身體因為劇痛和窒息而不停地抽搐。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每一次試圖吞咽都像是在吞咽滾燙的刀片。
溫熱的、帶著腥甜鐵銹味的液體不斷從嘴角涌出,滑落頸項,浸濕了衣領。
4 冷月重逢黑暗徹底吞噬了意識前,她渙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濃密的樹冠,
看到了遙遠天邊一顆極其黯淡的星。那微光冰冷,遙遠,如同傅承聿最后留給她的那個背影,
帶著永恒的冷漠和決絕。原來,太陽消失后,留下的不止是黑暗,
還有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的業(yè)火。喉嚨深處那永不熄滅的灼痛,
成了蘇晚此后漫長歲月里唯一的、也是最深刻的記憶。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試圖吞咽口水,
甚至每一次深夜無意識翻動身體,那蝕骨的痛楚都會精準地喚醒她,
提醒她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以及那個永遠消失了的太陽。五年光陰,
足以讓一個傷痕累累的靈魂學會在廢墟上重建堡壘。
“清寂齋”茶館坐落在城市一條頗有古意的梧桐小街深處。門臉不大,
原木的招牌經(jīng)過風雨洗刷,透出一種溫潤的舊意。推開沉重的雕花木門,
迎面是若有似無的古琴絲弦之聲,清冷悠遠。空氣里浮動著雨前龍井的淡雅栗香,
混合著老木頭和書籍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光線透過糊著素紙的木格窗欞,
柔和地鋪陳在光潔的深色地板上,也照亮了靠墻整面書架上的書脊。
蘇晚穿著一件素雅的米白色棉麻長裙,烏黑的長發(fā)松松挽在腦后,用一支簡單的木簪固定。
她正盤坐在一張矮幾旁,專注地為客人分茶。動作行云流水,手腕輕提,
清亮的茶湯從細長的壺嘴傾瀉而出,注入小巧的白瓷杯中,竟沒有濺起一絲水花。
她的側臉線條柔和,眉眼低垂,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只是唇色有些淡,
嘴角習慣性地抿著,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疏離和沉靜。偶爾有熟客進來,她也只是抬起頭,
露出一個極淺、極淡的微笑,點點頭算是招呼。她的世界是安靜的,
所有的聲音都隔絕在那道無形的屏障之外。交流靠的是吧臺上放著的速寫本和一支鉛筆,
或者手機屏幕上敲出的簡短文字。一個常來的老先生端著茶杯,看著她流暢的動作,
忍不住感嘆:“小蘇老板這手茶藝,真是越來越有味道了,心靜啊?!碧K晚聞言,
只是淺淺彎了彎唇角,提壺的手依舊穩(wěn)如磐石,沒有一絲波瀾。心靜?或許吧。
當所有喧囂都被強行剝奪,當表達成為一種奢侈,心湖最終也只能沉入一片無波的死寂。
送走最后一撥客人,天色已近黃昏。蘇晚關好店門,掛上“休息中”的木牌。
店內徹底安靜下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聲和歸鳥的鳴叫。她走到吧臺后,
習慣性地拿起手機,指尖在屏幕上無意識地滑動。
點開那個早已被無數(shù)財經(jīng)新聞APP推送淹沒的名字——傅承聿。指尖停頓了一下,
還是點開了搜索框。幾乎是瞬間,關于他的最新動態(tài)就跳了出來。
一張占據(jù)了半個屏幕的照片。他站在一個大型商業(yè)峰會的演講臺上,
身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襯得身形愈發(fā)挺拔。聚光燈下,他面容英俊,神情沉穩(wěn)自信,
舉手投足間是久居上位的從容與掌控感。
標題醒目:**“啟晟資本掌舵人傅承聿:AI醫(yī)療新賽道布局加速,
千億資金蓄勢待發(fā)”**。蘇晚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張照片上。
屏幕的光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像投入深潭的一點星火,短暫地跳躍了一下,
隨即又沉入更深的黑暗。五年時光的刻刀,
將他身上屬于青年的清朗徹底打磨成了成熟男人的銳利與深沉。那種無形的距離感,
透過冰冷的屏幕,依舊能清晰地傳遞過來,比大學時更甚。她伸出手指,
指尖隔著冰涼的屏幕,極輕、極緩地描摹著照片上他清晰的眉眼輪廓。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又透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絕望。
喉嚨深處那熟悉的、隱隱的灼痛感又悄然泛起,提醒著她那無法跨越的深淵。許久,
她才移開目光,指尖在屏幕上輕點,保存了那張照片。手機被輕輕放在吧臺上,
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最終熄滅,映出她模糊而蒼白的倒影。又是無眠的一夜。
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卻照不進這方小小的、寂靜的天地。午后,秋日的陽光難得慷慨,
透過“清寂齋”的木格窗,在深色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中茶香氤氳,
古琴曲《流水》淙淙流淌,時間仿佛都慢了下來。蘇晚正跪坐在角落一張矮幾旁,
用軟布細細擦拭一套剛清洗好的青瓷茶具,動作輕柔專注。木門上的銅鈴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蘇晚沒有抬頭,只是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習慣性地拿起吧臺上的速寫本和鉛筆,
準備迎接客人。高跟鞋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伴隨著一個溫婉悅耳的女聲:“傅先生,
您選的地方真別致,鬧中取靜,很有格調?!边@個稱呼像一道無聲的驚雷,
毫無預兆地在蘇晚死寂的心湖中炸開!她擦拭茶盞的手猛地一僵!
指尖下的青瓷杯沿冰冷堅硬。傅先生?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徹骨的寒意和一片空茫的眩暈。她扶著矮幾邊緣,
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滯澀抬起頭。門口的光線被兩道身影擋住。逆著光,
男人的輪廓有些模糊。但蘇晚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挺拔的身姿,一絲不茍的深色西裝,
便在人群中也會自然成為焦點的、內斂而強大的氣場……即使隔著五年的光陰和蝕骨的傷痛,
她也絕不會錯認。傅承聿。他身邊站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妝容精致,衣著考究,
正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仰頭看著他說話。陽光勾勒出他清晰的側臉線條,
下頜的弧度依舊冷硬。他似乎微微側頭聽著女伴的話,
臉上帶著一種蘇晚從未見過的、社交場合專用的、溫和而疏離的笑意?!袄钚〗阆矚g就好。
”他開口,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經(jīng)過時間沉淀的醇厚感,穿透了店里流淌的古琴曲,
清晰地落入蘇晚耳中。這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猛地捅進了蘇晚的心臟!
五年前畢業(yè)典禮上那個決絕的背影,喉嚨深處永不熄滅的灼痛,
無數(shù)個在絕望和無聲中掙扎的日夜……所有被強行封存的記憶碎片,在這一刻轟然炸開,
尖銳的棱角將她刺得血肉模糊!她扶著矮幾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深深掐進木頭的紋理里,
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體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瘋狂地尖叫、沖撞,
想要撕裂這具軀殼!喉嚨深處那沉寂已久的灼痛感驟然復燃,如同被再次灌入了滾燙的巖漿,
燒得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巨大的眩暈感襲來,
整個世界在她眼前旋轉、模糊、變形。只有那個身影,在逆光中,
清晰得如同地獄歸來的幻影。她死死咬住下唇,
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壓下那股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眩暈和嘔吐感。呼吸變得急促而困難,
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喉嚨深處那致命的疼痛。她強迫自己低下頭,
避開那道可能投向她的視線,視線死死地、茫然地釘在眼前那套青瓷茶具上,
光滑的釉面反射著冰冷的光?!皟晌贿@邊請?!币粋€輕柔的女聲響起,
是店里唯一的服務員小蕓。她顯然也被傅承聿過于出眾的氣質震了一下,
但很快恢復了職業(yè)素養(yǎng),引著兩人走向茶館深處最安靜的一個雅座。
腳步聲從蘇晚身側不遠處經(jīng)過。
聿身上傳來的、極其淡雅的雪松混合著皮革的清冽氣息——那是屬于他的、獨一無二的味道,
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她破碎的夢境里。腳步聲漸遠。蘇晚的身體依舊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維持著那個低頭的姿勢。冷汗從額角滑落,浸濕了鬢邊的碎發(fā)。她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才能控制住自己不顫抖,不癱軟下去。世界寂靜無聲。只有她喉嚨里那無聲的、尖銳的嘶鳴,
和她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沉重得如同瀕死的鼓點。
5 契約之簽雅座方向隱約傳來交談聲,女子溫婉的笑語,傅承聿低沉平緩的回應。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細小的針,扎在蘇晚緊繃的神經(jīng)上。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粘稠。
她機械地拿起茶壺,想要繼續(xù)剛才的擦拭,指尖卻抖得厲害,冰冷的青瓷幾乎要脫手滑落。
她不得不放下,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試圖汲取一點可憐的暖意,
指尖卻冰涼得如同浸在雪水里。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十幾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雅座那邊似乎陷入了某種僵持,交談聲變得有些低,氣氛似乎冷了下來。突然,
那個溫婉的女聲拔高了些許,帶著明顯的不悅和難以置信:“協(xié)議結婚?傅先生,
您是在開玩笑嗎?”蘇晚的身體再次不受控制地一顫。協(xié)議結婚?這四個字像冰錐,
狠狠刺入她的耳膜。短暫的沉默。隨即是椅子被推開的聲音,高跟鞋急促地敲擊地板,
帶著顯而易見的憤怒。那位李小姐臉色難看地快步走了出來,徑直推開店門離開,
銅鈴發(fā)出一陣急促而雜亂的叮當聲。雅座里只剩下傅承聿一人。蘇晚的心跳驟然失序,
如同脫韁的野馬。她幾乎是本能地、慌亂地站起身,想要避開,想要躲進吧臺后面,
躲進任何可以藏匿的地方。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被他看見!絕對不能!
她端著剛才擦拭的那套茶具,轉身想走,腳步卻因為心慌意亂而顯得虛浮踉蹌。
就在她剛邁出兩步,試圖繞開雅座區(qū)域時,雅座的竹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猛地掀開!
傅承聿走了出來,眉頭微蹙,似乎還沉浸在被拒絕的不快中,步履比平時快了幾分。
視線前方突然出現(xiàn)的阻礙讓他腳步一頓,但身體的慣性已然剎不住——“砰!
”一聲沉悶的碰撞!蘇晚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手臂上,身體瞬間失去平衡,
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手中托盤連同那套珍貴的青瓷茶具脫手飛出!“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在寂靜的茶館里驟然炸響!瓷片四濺!托盤里滾燙的茶湯、浸泡開的茶葉,
如同天女散花,盡數(shù)潑灑在傅承聿筆挺的深灰色西裝褲上!
深色的布料瞬間洇開大片深色的、狼狽的水漬,粘膩的茶葉粘得到處都是。
世界仿佛在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蘇晚重重地跌坐在地板上,手肘撞得生疼,
卻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驚恐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甚至來不及去看對面的人是誰,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
她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90度鞠躬,頭極盡的低下,
肩膀因為極度的驚惶和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喉嚨深處那熟悉的灼痛感洶涌而來,
堵死了所有可能發(fā)出的音節(jié)。沒有聽到聲音。她只能徒勞地、一遍又一遍地深深鞠躬,
動作急促而惶恐,每一次彎腰都帶著一種卑微到塵埃里的絕望。抬起慌亂無措的眼睛,
看到男人昂貴西褲上那大片刺眼的狼藉,她更加驚恐,手忙腳亂地在口袋里摸索,
終于掏出一包紙巾,抖著手抽出一大把,不顧一切地就往那深色的濕痕上按去,
試圖擦掉那些粘膩的茶葉和水漬。動作慌亂,毫無章法,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
胡亂擦拭的手即將碰到更尷尬的區(qū)域時——一只溫熱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力道很大,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瞬間阻止了她所有慌亂的動作。蘇晚像被燙到一樣,
猛地抬起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傅承聿不知何時靠近,停在她面前。
距離如此之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愕、探究,
以及某種更深沉的、她無法解讀的復雜暗流。他英俊的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是眉峰幾不可察地蹙著,目光緊緊鎖在她蒼白失血的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銳利,
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從里到外徹底看穿。6 冰火交織是他!這個認知像一記重錘,
狠狠砸在蘇晚的神經(jīng)上!比剛才的碰撞更讓她魂飛魄散!她像被施了定身咒,
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深邃、冰冷,
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讓她無所遁形。五年前的卑微、難堪,
連同喉嚨深處那永不磨滅的灼痛,在這一刻排山倒海般涌來,幾乎要將她溺斃!
巨大的羞恥和恐懼讓她猛地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逃離這可怕的境地!
傅承聿卻收緊了手指,沒有松開。他像是掩飾什么般,另一手握拳抵在唇邊,
低低地咳了一聲,目光卻依舊牢牢地釘在她臉上,那眼神深處翻涌的,
絕非僅僅是被人潑了一身茶的慍怒,更像是一種……被強行壓抑下去的、危險的暗涌?!翱?,
”他再次清了清嗓子,聲音比剛才低沉沙啞了幾分,目光掠過她因為驚恐而失色的唇,
和那雙盛滿了慌亂、卻依舊清澈如昔的眼眸,
最終定格在她無法發(fā)出聲音、徒勞張合了幾下的唇上。他眼底的驚詫之色終于清晰浮現(xiàn),
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銳利探究。他看不懂手語,但那肢體語言里的卑微、恐懼和絕望的歉意,
再明顯不過。傅承聿的唇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那是一個蘇晚無比熟悉的弧度,溫和,優(yōu)雅,
如同精心打磨過的面具,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瞬間給予過她虛幻的暖意。然而此刻,
這笑意卻絲毫未達眼底,反而襯得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更加幽暗冰冷?!靶∈虑?。”他開口,
語調平緩,聽不出喜怒。蘇晚緊繃的神經(jīng)剛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松懈,下一句話卻如同冰錐,
狠狠刺穿了她剛剛筑起的、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這套衣服干洗,
”傅承聿的目光淡淡掃過自己西褲上那片狼藉,語氣隨意得像在談論天氣,“二萬?!倍f?
!蘇晚猛地抬起頭,因為震驚而睜大了雙眼!瞳孔驟然收縮,
里面清晰地映出傅承聿那張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溫和笑意的臉。她像是聽不懂這個數(shù)字,
又像是被這輕描淡寫卻又重逾千斤的兩個字徹底砸懵了!蒼白的臉上血色盡褪,
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茫然。就聽那溫和的、如同惡魔低語般的聲音繼續(xù)響起,
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怎么賠?”怎么賠?這三個字像巨石,
沉甸甸地砸在蘇晚早已不堪重負的心口。她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身體因為巨大的震驚和恐慌而微微發(fā)抖。兩萬塊……這個數(shù)字對她而言,
幾乎是茶館小半個月的純利。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痛楚讓她勉強維持住一絲清醒。
怎么辦?怎么辦?她慌亂地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大腦一片空白,
只有這兩個字在瘋狂盤旋。手指下意識地抓緊了衣角,將那柔軟的棉麻布料攥得死緊。
就在她陷入無措的泥沼時,傅承聿卻有了動作。
他慢條斯理地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一個黑色的、質感極佳的手機。指尖在屏幕上隨意劃了幾下,
然后,屏幕朝向她,亮了起來。上面赫然是一個清晰無比的微信二維碼。
他的目光落在她寫滿茫然和不解的臉上,薄唇微啟,吐出兩個簡潔到冷酷的字:“轉賬。
”動作流暢,姿態(tài)矜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理所當然的指令感。
蘇晚怔怔地看著那個泛著幽光的二維碼,
又抬眼看了看傅承聿那張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溫和假象的臉。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瞬間淹沒了剛才的恐慌。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