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一盆盆冷水,兜頭澆在北京城上,天幕被撕扯得灰黑混沌,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縮在“迅達快遞”那輛漆皮斑駁的三輪摩托駕駛座里,雨水兇狠地砸在頂棚上,
發(fā)出沉悶又令人焦躁的鼓點。擋風(fēng)玻璃被水簾糊得嚴嚴實實,雨刮器徒勞地左右搖擺,
視野里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光斑和影影綽綽的輪廓。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濕土腥氣和輪胎滾過積水洼地的泥水味。褲腿早已被滲進來的雨水浸透,
沉重而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寒意針一樣往骨頭縫里鉆?!皨尩?,這鬼天氣!
”副駕的老張狠狠啐了一口,煙頭猩紅的光在昏暗里明滅了一下,
又被他煩躁地摁滅在塞滿煙蒂的塑料煙灰缸里,發(fā)出嗤的一聲輕響,冒出一縷細弱的白煙。
“鴻達倉庫那邊剛出的貨,指名道姓要送清華物理系‘微尺度實驗室’,急件!死沉!
”他拍打著手里一張被雨水洇濕的運單,語氣里滿是怨懟,“大件!精密儀器!淋不得雨!
這節(jié)骨眼上……”他罵罵咧咧,目光掃過駕駛室里另外幾個同樣一臉晦氣的同事。沒人接腔。
外面是瓢潑大雨,目的地是那個高不可攀、學(xué)究氣十足的地方。
那地方對我們這些常年和灰塵、汗水、粗暴搬運打交道的人來說,
天然帶著一層無形的、冰冷的隔膜??諝饽郎?,只有窗外嘩嘩的雨聲和引擎低沉的轟鳴。
我盯著那張濕漉漉的運單,
上面打印的地址在模糊的水痕下依然清晰得刺眼:清華大學(xué)物理系,微尺度實驗室,林晚。
手指在方向盤上無意識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心底某個角落,一種莫名的沖動在翻騰,
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搔了一下,癢癢的,帶著點連自己都說不清的冒險意味。
也許是因為這名字聽起來像某種易碎的瓷器?
也許是因為這該死的天氣和那所謂的“精密儀器”組合在一起,
挑起了某種近乎自虐的責(zé)任感?鬼使神差地,我啞著嗓子開口:“我去吧?!甭曇舨淮?,
卻像顆小石子投進了死水潭。老張猛地扭過頭,像看怪物一樣上下打量我,
其他幾個同事也投來詫異的目光?!瓣惸磕阈∽幽X子進水了?這鬼天氣送這玩意兒去那兒?
”老張的聲音拔高了?!拔衣肥?。”我避開他探究的眼神,胡亂找了個理由,
伸手一把奪過那張濕漉漉、帶著老張體溫的運單,
指尖能感受到紙張被雨水浸透后特有的綿軟和冰冷。沒等他們再說什么,我推開車門,
冰冷的雨水夾雜著風(fēng)立刻狠狠灌了進來,激得我一個哆嗦。我跳下車,
快步走向后面車廂里那個被藍色防水布層層包裹、如同巨獸蟄伏的龐然大物。
雨點砸在防水布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掀開厚重的防水布一角,
里面露出的不是預(yù)想中冰冷的金屬儀器外殼,
而是一架通體漆黑、線條流暢、泛著昂貴啞光的三角鋼琴!巨大的體積和沉甸甸的質(zhì)感,
在這狹窄的車廂里更顯壓迫。我心頭一震,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玩意兒可比預(yù)想的“精密儀器”棘手百倍!雨水順著我的脖子流進衣領(lǐng),冰涼刺骨。
箭在弦上,沒得回頭。我咬咬牙,用防水布把鋼琴重新裹得更緊些,費力地跳上車,
發(fā)動引擎。老舊的三輪摩托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般的抖動,載著我,
也載著這價值不菲的“大件”,一頭扎進了密不透風(fēng)的雨幕之中。雨刷瘋狂搖擺,
幾乎要斷裂開來,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混沌。
車燈的光柱在雨簾中艱難地刺出兩道昏黃模糊的通道。
校園里的路在暴雨沖刷下顯得格外陌生,高大的梧桐樹冠在狂風(fēng)中痛苦地扭曲呻吟,
濕透的枝葉沉重地低垂著。我憑著模糊的記憶和對路牌的艱難辨認,
在偌大的校園里如同無頭蒼蠅般亂撞。雨水無情地滲透進裹著鋼琴的防水布邊緣,
我的心一點點懸到了嗓子眼,每一次顛簸都讓我心驚肉跳。這玩意兒要是磕了碰了,
把我賣了都賠不起!終于,
一棟造型簡潔、線條冷硬、外墻貼著灰白色瓷磚的實驗樓在雨幕中顯現(xiàn)。它靜默地矗立著,
像一塊巨大的、拒絕融化的冰。我將三輪摩托歪歪扭扭地停在樓前狹窄的雨檐下,
幾乎擋住了大半入口。熄了火,刺鼻的柴油味混雜著濃重的濕氣在小小的駕駛室里彌漫。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冰涼的觸感讓我稍微清醒了一點。
推開車門跳下去,雙腳立刻陷入冰冷刺骨的水洼里。顧不上這些,
我猛地掀開后車廂的防水布。巨大的鋼琴在昏暗的光線下沉默著,
雨水正順著防水布的縫隙往下滴落,在車廂底板上積成一小灘水。深吸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嗆進肺里。我沉腰扎馬,雙臂肌肉虬結(jié)賁起,用盡全身力氣,
將肩膀死死抵住冰冷的琴身。鋼琴的重量瞬間壓了下來,仿佛一座小山。腳下的水花四濺,
膝蓋在重壓下微微打顫,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在泥潭里跋涉。
雨水瘋狂地澆在頭上、臉上、身上,順著脖頸流進衣服里,帶走僅存的熱量。
視線被雨水模糊,只能憑著感覺,一點點將這龐然大物從車廂挪到地面,
再一寸寸地、極其艱難地蹭上臺階,推向那扇緊閉的、透出明亮光線的玻璃大門。
沉重的鋼琴底座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當(dāng)鋼琴終于笨拙地停在門廳里相對干燥的地面時,我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渾身濕透,
狼狽不堪。頭發(fā)一縷縷地黏在額前,水珠順著發(fā)梢不斷滴落。
粗重的喘息在空曠的門廳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冰冷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皮膚上,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就在這時,
那扇厚重的玻璃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
一股混合著消毒水、精密儀器金屬冷卻和干燥紙張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潔凈與秩序感,瞬間將我身上散發(fā)的濕冷泥濘氣息沖淡了不少。
光線驟然明亮,是那種毫無溫度、慘白刺眼的白熾燈光,
將門廳的每一個角落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也讓我濕漉漉的狼狽無所遁形。
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明亮的光源中心,背對著實驗室深處那片冰冷的燈光,輪廓有些模糊。
她個子不高,身形纖細,穿著一件干凈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白大褂,襯得她膚色愈發(fā)白皙,
近乎透明。她緩步走近,步伐很輕,幾乎沒有聲音?!笆俏⒊叨葘嶒炇业目爝f?
”她的聲音響起,不高,清清冷冷的,像初冬早晨落在玻璃窗上的薄霜,干凈,
但帶著一種天然的疏離感。我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試圖看清她的樣子,
但睫毛上掛著的水珠和門廳頂部刺眼的光線讓我視線有些迷蒙?!皩?,對,林晚老師?
簽收一下?!蔽矣行┚执俚貞?yīng)著,手忙腳亂地從濕透的快遞制服內(nèi)袋里掏運單和筆,
指尖因為寒冷和用力搬運而有些僵硬麻木。她微微頷首,算是默認。走近了,
我才看清她的臉。那是一種讓人瞬間窒息的精致。五官的線條清晰而柔和,
像被最耐心的工匠精心雕琢過。
皮膚在冷白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細膩的、近乎非真實的瓷白光澤。然而,
最攝人心魄的是她的眼睛。瞳仁是極深的墨黑,幽邃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
面清晰地映著此刻狼狽不堪的我——一個渾身滴著水、頭發(fā)凌亂、制服緊貼在身上的快遞員。
那眼神里沒有鄙夷,也沒有好奇,只有一種近乎絕對的平靜,一種純粹的觀察,
仿佛我只是她實驗記錄本上一個需要記錄的數(shù)據(jù)點。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
隨即落在我遞過去的運單和筆上。她伸出手來接筆。她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勻稱,
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是那種適合操作精密儀器的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碰到我同樣濕漉漉、甚至有些臟污的手指時,她極其細微地停頓了一下,
幾乎是難以察覺的零點幾秒,然后才穩(wěn)穩(wěn)地捏住了筆桿。指尖相觸的瞬間,
一股冰涼細膩的觸感清晰地傳遞過來。不是雨水那種濕冷,
而是一種源自她身體內(nèi)部的、玉石般的涼意,透過我同樣冰涼的指尖,直抵心尖。
那感覺異常鮮明,仿佛我觸碰的不是人的手指,而是一件剛從恒溫保險柜里取出的精密器件。
她很快移開了手指,低下頭,在運單上簽字。
那支普通的黑色簽字筆在她指間顯得異常溫順流暢,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她的側(cè)臉在燈光下輪廓分明,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
靜謐得像一幅凝固的畫?!昂昧?。”她將簽好的運單遞還給我,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目光卻越過我,落在那架沾著水跡的巨大鋼琴上,
墨黑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波動,像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微小漣漪,
旋即又恢復(fù)了那種無機質(zhì)般的平靜。我接過單子,目光在她名字上掃過——“林晚”。
字跡清瘦有力,帶著一種干凈利落的筋骨感?!斑@……東西放哪兒?”我指了指鋼琴,
嗓子有點干啞。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寒意一陣陣襲來,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推進來吧?!彼喍痰卣f,側(cè)身讓開通道,指向大廳一側(cè)一條通往內(nèi)部的長廊。
依舊是那種不容置疑的簡潔指令。我再次咬牙,弓起身子,肩膀死死抵住冰冷的琴身,
用盡全身力氣推動這個沉重的大家伙。輪子碾過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發(fā)出沉悶的滾動聲,
在空曠寂靜的廳堂里回蕩,顯得格外突兀。每一次用力,濕透的衣服都摩擦著皮膚,
帶來冰冷粘膩的不適感。我能感覺到背后那道清冷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
像實驗室里精準(zhǔn)的激光束,無聲地掃描著我笨拙移動的軌跡。長廊兩側(cè)是緊閉的深色木門,
門上鑲嵌著小小的、磨砂玻璃的觀察窗,上面貼著各種英文縮寫和編號標(biāo)簽。
空氣里那股消毒水和儀器冷卻劑的味道愈發(fā)濃重。終于,在一扇標(biāo)注著“A103”的門前,
她示意停下?!熬瓦@里。謝謝?!彼穆曇粼陂L廊里顯得更加清晰,也更遙遠。
依舊是那兩個字“謝謝”,客氣得如同程序設(shè)定的固定應(yīng)答。我喘著粗氣,直起腰,
汗水混著雨水順著鬢角流下。她已轉(zhuǎn)身,白大褂的下擺劃過一個輕微的弧度,
走向長廊深處另一扇門,身影很快被門后更明亮的燈光吞沒,沒有再看我一眼,
也沒有再看那架剛剛抵達的鋼琴。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內(nèi)外的世界。
只有那冰冷指尖的觸感和她眼中深潭般的寂靜,像無形的烙印,
留在了這個風(fēng)雨交加的狼狽下午。我站在空曠的長廊里,四周是死寂的墻壁和緊閉的門,
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寒意徹骨。外面,
暴雨依舊猛烈地沖刷著整個世界。回到站點,濕透的制服貼在身上,像一層冰冷的鎧甲。
老張和其他幾個伙計正圍著個小小的電暖器取暖,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和泡面混合的濃重氣味??吹轿乙簧砝仟N地進來,老張叼著煙,
斜睨著我:“喲,咱們的大英雄回來了?沒把清華的寶貝疙瘩給摔了吧?那鋼琴,嘖嘖,
夠你干半輩子的!”旁邊有人哄笑。我懶得理會,默默脫下濕透的外套,
掛在角落里一根銹跡斑斑的暖氣管道上。水滴答滴答落在地面積起的小水洼里。
腦子里揮之不去的,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和那玉石般冰涼的指尖觸感。
我走到分揀區(qū)堆積如山的包裹前,開始機械地掃描、分揀。
沾著污泥的手指劃過一個個包裝盒,目光卻下意識地在地址欄上逡巡?!瓣惸?!西區(qū)!
清華那片!”調(diào)度老劉的聲音在嘈雜的倉庫里炸響。幾乎是條件反射,我猛地抬起頭,
手里的掃描槍差點掉在地上。心臟在胸腔里毫無預(yù)兆地重重跳了一下?!皝砹?!
”我?guī)缀跏菗屩鴳?yīng)聲,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
在老張和其他人略帶詫異的注視下,我快步走到分揀臺前,
一把抓過那幾件屬于清華西區(qū)的包裹。動作快得有些粗魯。其中一個包裹,
是寄給“微尺度實驗室,林晚”的。長方形的硬紙盒,分量不輕。
我的手指在那個名字上停留了一瞬,冰涼的紙盒表面似乎也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
我小心翼翼地將它和其他幾個包裹一起放進送件箱,動作不自覺地放輕了許多。
再次駛?cè)肭迦A校園,陽光正好,驅(qū)散了上次暴雨的陰霾。
道路兩旁高大的銀杏樹葉子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金色光芒。騎著三輪摩托,風(fēng)拂過臉頰,
帶著深秋干燥的氣息。我熟門熟路地繞到物理系實驗樓側(cè)門——這里離微尺度實驗室更近。
停好車,我抱著那個長方形的硬紙盒,還有另外幾個包裹,踏上臺階。
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熟悉的消毒水混合精密儀器冷卻劑的味道再次涌入鼻腔。
大廳里依然空曠安靜。我走到值班臺,值班的還是上次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保安。
“林晚老師的件?!蔽覍⒛莻€長方形的盒子放在臺面上。保安推了推眼鏡,
拿起內(nèi)線電話撥號,低聲說了幾句。放下電話,
他指了指長廊方向:“林老師說她在B區(qū)走廊盡頭那個小休息室,麻煩你送過去一下。
”我點點頭,抱起盒子,沿著光潔的走廊向深處走去。走廊盡頭有一扇虛掩著的門,
門上的磨砂玻璃透出里面柔和的燈光。我輕輕敲了敲門。“請進?!笔悄莻€清冷熟悉的聲音。
推開門。這是一個不大的休息室,布置簡潔。幾張米色的布藝沙發(fā),一張低矮的玻璃茶幾,
上面散落著幾本厚厚的英文期刊。墻邊立著一個飲水機,發(fā)出輕微的嗡鳴。
林晚就坐在靠窗的一張單人沙發(fā)上,窗外是幾棵高大的梧桐樹,陽光透過枝葉縫隙,
在她身上投下細碎跳躍的光斑。她沒穿白大褂,只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薄毛衣,
襯得脖頸更加修長白皙。她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攤在膝上的一本大開本硬皮書。
陽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cè)臉線條,幾縷碎發(fā)垂落在頰邊。聽到我進來,她抬起眼。那一刻,
陽光恰好落在她臉上。墨黑的眼眸在明亮的光線下,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
也清晰地映出了她眼底深處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疲憊。
那層籠罩在她身上的、實驗室白熾燈賦予的冰冷琉璃質(zhì)感,
在暖色的陽光下似乎融化了一點點,顯露出一種屬于“人”的、真實的脆弱感。
但這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她很快恢復(fù)了慣常的平靜?!胺挪鑾咨暇秃谩Vx謝。
”她的目光掃過我手中的盒子,聲音平淡。我依言將盒子輕輕放在茶幾上。
視線不經(jīng)意間掃過她膝頭攤開的那本書。不是預(yù)想中滿是公式的物理專著,書頁上印著的,
竟然是幾行豎排的中文詩句!字跡清雅。我眼神不好,
只勉強看清了落款的小字——“泰戈爾”。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心頭微微一動,
像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細小的石子?!靶枰炇諉幔俊蔽夷贸鲭娮雍炇瞻??!班?。
”她放下書,站起身走過來。依舊是那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接過簽收筆時,
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觸碰到我的手指。這一次,在溫暖的陽光下,
那玉石般的冰涼觸感似乎更加清晰了。她低頭簽字,動作流暢。
我注意到她放在沙發(fā)扶手上的手機。屏幕很大,但上面布滿了蛛網(wǎng)般密密麻麻的裂痕,
幾乎看不清顯示的內(nèi)容。那碎裂的痕跡,
與她周身的潔凈、秩序和那本印著泰戈爾詩句的雅致書籍,形成了刺眼的反差。她簽好字,
把簽收板遞還給我。我接過,目光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只屏幕碎裂的手機。
“那個……”我遲疑了一下,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嶄新的快遞單,是那種帶背膠的不干貼。
平時我們用它來臨時貼破損包裹或者做標(biāo)記。“林老師,您要是不介意,
用這個……貼一下手機屏幕?能擋著點碎碴,也……不那么刮手?!蔽业穆曇粲悬c干澀,
帶著一種底層勞動者特有的、略顯笨拙的實用主義關(guān)懷。這舉動似乎有些冒昧,話一出口,
自己都覺得有點蠢。林晚明顯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我遞過去的快遞單,
又看了看自己那只屏幕碎裂的手機,墨黑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掠過,
像是平靜的深潭被微風(fēng)拂過,泛起一絲極其細微的波瀾。那波瀾轉(zhuǎn)瞬即逝,
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太小,太模糊,
無法確定是否是笑意?!爸x謝?!彼罱K只是接過了那張快遞單,聲音依舊清冷平靜,
聽不出太多情緒?!安挥昧?,習(xí)慣了?!彼龑⒖爝f單輕輕放在茶幾上,
并沒有用它去貼手機屏幕。氣氛有剎那的凝滯。陽光透過窗戶,在茶幾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塊,
那張黃色的快遞單靜靜地躺在光暈邊緣。“那……我先走了。”我收起簽收板,轉(zhuǎn)身離開。
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她已經(jīng)重新坐回沙發(fā),拿起那本詩集,微微低著頭,
陽光灑在她的發(fā)頂和書頁上,安靜得像一幅畫。只是那張嶄新的黃色快遞單,
依舊孤零零地躺在茶幾上,在她那個碎裂的手機和印著泰戈爾詩句的書本之間,
顯得格格不入。我輕輕帶上門。走廊里依舊空曠安靜。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有點悶,有點澀。那張沒被使用的快遞單,和她眼中那瞬間即逝、難以解讀的微瀾,
像一個小小的謎團,留在了這個陽光燦爛的午后。
日子在車輪的滾動和包裹的流轉(zhuǎn)中悄然滑過。北京的深秋來得迅猛而徹底,
銀杏葉的金黃被凜冽的北風(fēng)掃落殆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刺向灰白的天空。
空氣變得干冷刺骨,吸進肺里帶著刀割般的涼意?!傲滞怼边@個名字,
成了我每天在分揀臺上不自覺搜尋的印記。清華西區(qū)的快遞單似乎總是優(yōu)先落入我的手里。
有時是輕薄的國際期刊,
信封上蓋著花花綠綠的異國郵戳;有時是沉重冰冷、包裝嚴密的金屬儀器配件,
邊角銳利;偶爾,也會出現(xiàn)那種方方正正、扎著絲帶的精致禮盒。一次,
我抱著一個包裝考究、印著知名花店Logo的禮盒走向微尺度實驗室。盒子不大,
但隔著包裝似乎都能嗅到里面精心培育的鮮花的馥郁香氣。簽收時,
林晚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樣子。她拆開包裝的動作利落而專業(yè),仿佛在處理一份實驗樣本。
盒子里是一大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飽滿的花瓣如同絲絨,
在實驗室冷白的燈光下燃燒著過于熾烈的色彩,濃烈的香氣瞬間在空氣里彌漫開來,
帶著一種侵略性的甜膩。林晚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墨黑的眼底沒有任何波瀾,沒有驚喜,
沒有羞澀,甚至連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都沒有。那眼神,
就像在觀察培養(yǎng)皿里一組恒定的數(shù)據(jù)。她伸出兩根手指,拈起夾在花束中的卡片,
掃了一眼上面的字跡(我瞥見那上面似乎有龍飛鳳舞的簽名),
然后隨手將卡片丟進了旁邊的分類垃圾桶。接著,她抱起那束濃艷的紅玫瑰,
走到休息室角落那個巨大的、不銹鋼材質(zhì)的分類垃圾桶前,沒有半分猶豫,手腕一松。
嬌艷的花朵直直墜入冰冷的金屬桶內(nèi),發(fā)出沉悶的、令人心頭發(fā)緊的“噗”一聲輕響。
花瓣被撞擊得微微顫抖。她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轉(zhuǎn)身回到實驗臺前,
仿佛剛才只是扔掉了一個普通的廢棄包裝盒。我站在一旁,目睹著這極富沖擊力的一幕,
喉頭有些發(fā)緊。那玫瑰的紅,刺得人眼睛發(fā)酸。
她對待這束昂貴的、象征著熾熱情感的鮮花的態(tài)度,冰冷、高效、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漠然,
與她翻閱那本泰戈爾詩集時的沉靜判若兩人。這巨大的反差讓我困惑,
也隱隱感到一種莫名的窒息。幾天后,我又送一個包裹過去。這次是一個不大的文件袋。
簽收時,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休息室的角落。那個不銹鋼垃圾桶還在原地,桶口邊緣,
赫然露出了上次那束紅玫瑰枯萎蜷縮的一角!焦黑的花瓣無力地卷曲著,
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與周圍潔凈的環(huán)境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它們沒有被清理掉,
而是像某種被遺忘的實驗廢棄物,在冰冷的金屬容器里默默腐爛,
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衰敗的甜腥氣。林晚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到了,她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簽完字,她拿起文件袋,轉(zhuǎn)身走向?qū)嶒炇疑钐?,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仿佛那枯萎的玫瑰,
那彌漫的衰敗氣息,都與她無關(guān)。走出實驗樓,干冷的北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我騎著三輪摩托匯入車流,腦海里卻反復(fù)回放著那束被毫不猶豫丟棄的嬌艷玫瑰,
以及垃圾桶里枯萎蜷縮的焦黑殘骸。這畫面像一根冰冷的刺,扎進了心里。
她像一個被堅冰包裹的謎,而那本詩集和垃圾桶里的殘花,
是這謎題上相互矛盾的、令人不安的碎片。日歷翻過十一月,
北京的初冬帶著一種肅殺的威嚴降臨了。天空總是灰蒙蒙的,鉛云低垂,陽光吝嗇得可憐。
空氣干冷得如同砂紙,每一次呼吸都刮擦著鼻腔和喉嚨。街邊的行道樹只剩下猙獰的枯枝,
在呼嘯的北風(fēng)中發(fā)出尖利的哨音。這天下午,
天空陰沉得像一塊巨大的、吸飽了水的鉛灰色抹布,沉沉地壓在頭頂。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和壓抑。我騎著三輪摩托,載著幾件送往清華的包裹,
其中一件是林晚的——一個封裝嚴實的長方形紙盒,發(fā)件地址是國外某研究所。駛?cè)胄@,
感覺氣氛有些異樣。風(fēng)似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路上的學(xué)生行色匆匆,
臉上帶著一種莫名的凝重。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焦糊味的緊張感,隨著風(fēng)鉆進鼻腔。
我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剛拐過彎,距離物理系實驗樓還有幾十米遠,
一聲沉悶的巨響毫無預(yù)兆地撕裂了凝滯的空氣!“轟——!??!
”那聲音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耳膜上,大地似乎都隨之震顫了一下。我猛地捏緊剎車,
三輪摩托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歪斜著停住。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抬頭望去,
前方那棟熟悉的灰白色實驗樓,此刻在陰沉的天幕下顯得格外猙獰。滾滾濃煙,
如同一條條瘋狂的黑色巨蟒,正從三樓一側(cè)的窗戶里猛烈地噴涌而出!濃煙翻滾著,
迅速吞噬著樓體,其中夾雜著令人心悸的橘紅色火光!
玻璃破碎的嘩啦聲、金屬扭曲的刺耳尖嘯、還有隱約傳來的、變了調(diào)的驚叫和呼喊,
混雜在呼嘯的風(fēng)聲里,像來自地獄的交響樂!實驗樓爆炸了!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
像一只冰冷的鐵手扼住了喉嚨,血液似乎瞬間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
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林晚!她在里面!身體比意識更快。
我?guī)缀跏侵苯訌倪€在微微晃動的三輪摩托上彈射出去,雙腳落地時踉蹌了一下,
隨即爆發(fā)出全身的力量,像一顆出膛的炮彈,
朝著那棟冒著滾滾黑煙、火光隱現(xiàn)的死亡之樓狂奔而去!冷風(fēng)刀子般刮在臉上,
肺部火辣辣地疼,但我什么都感覺不到,眼里只有那扇噴吐著濃煙和烈焰的窗口!
實驗樓入口處已經(jīng)亂成一團。驚恐的學(xué)生和老師正互相攙扶著、哭喊著從里面涌出來,
臉上沾滿黑灰,眼神渙散。刺鼻的焦糊味、化學(xué)品燃燒的嗆人怪味混雜著血腥氣,撲面而來,
令人窒息。刺耳的消防警報聲和混亂的人聲呼喊震耳欲聾?!白岄_!讓開!”我嘶吼著,
像一頭失去理智的蠻牛,逆著驚恐奔逃的人流,用盡全身力氣往里沖。有人試圖拉住我,
被我粗暴地甩開。濃煙已經(jīng)彌漫到一樓大廳,能見度急劇下降,空氣灼熱滾燙。我憑著記憶,
朝著通往三樓的樓梯方向猛沖。越往上,煙霧越濃,像粘稠的、滾燙的黑油糊在口鼻眼上,
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劇烈的咳嗽和灼痛。熱浪一陣陣撲面而來,烘烤著皮膚。
樓梯上散落著各種雜物——震落的燈管碎片、扭曲的金屬支架、燒焦的紙張……一片狼藉。
火舌在三樓樓梯口的走廊里肆虐,舔舐著天花板和墻壁,發(fā)出可怕的噼啪聲,
熱輻射逼得人無法靠近。走廊深處,隱隱傳來痛苦的呻吟和壓抑的咳嗽。
林晚的實驗室在B區(qū)!我猛地想起上次送件時她所在的位置。B區(qū)!在另一邊!
沒有時間猶豫!我轉(zhuǎn)身,朝著記憶里通往B區(qū)的那條輔廊沖去。濃煙遮蔽了視線,
只能摸索著前進。輔廊的情況稍微好一點,火焰尚未完全蔓延過來,但濃煙同樣致命。
天花板上的消防噴淋系統(tǒng)似乎部分被破壞了,水流混合著煙灰四處滴落。
走廊兩側(cè)的墻壁被熏得漆黑,一些房間的門被爆炸的氣浪沖開,里面一片狼藉,冒著青煙。
我劇烈地咳嗽著,用濕透的袖口死死捂住口鼻,瞇著眼在濃煙中艱難辨認著門牌號。
眼睛被熏得刺痛,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A101… A102… 快到了!B區(qū)!
B101!那扇熟悉的、標(biāo)注著“微尺度實驗室A103”的厚重防火門就在前面!
門框已經(jīng)被爆炸的巨大力量沖擊得變形扭曲,門扇歪斜著嵌在門框里,
露出一道不規(guī)則的、黑暗的縫隙。門板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黑灰,
高溫烤得金屬門框都微微發(fā)紅。門是向內(nèi)開的,但扭曲的門框死死卡住了它!我撲到門前,
滾燙的門板灼燒著手掌的皮膚,但我感覺不到疼。透過那道狹窄的縫隙,濃煙滾滾而出,
隱約能看到里面一片狼藉的輪廓,倒塌的儀器架,
碎裂的玻璃……還有……在靠近內(nèi)側(cè)墻角、被一堆傾倒的實驗臺和碎裂設(shè)備半掩著的地方,
蜷縮著一個穿著淺色衣服的身影!“林晚!”我的聲音嘶啞破音,
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恐和絕望,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里面?zhèn)鱽硪魂噳阂值?、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是她!“咳咳……別……別進來!
”她的聲音從濃煙深處傳來,極其虛弱,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帶著一種瀕臨破碎的顫抖,“危險……門……變形了……會……塌……”“閉嘴!
”我怒吼著打斷她,那虛弱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剜著我的心。
恐懼、憤怒、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保護欲在胸腔里猛烈沖撞。我后退一步,
深吸一口灼熱嗆人的空氣(這幾乎讓我窒息),然后鉚足了全身的力氣,
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朝著那扇扭曲變形的金屬防火門狠狠踹去!“砰!”一聲悶響,
門劇烈震動了一下,門框邊緣簌簌落下更多灰塵和碎屑,但門依舊死死卡住。
被火焰烤炙的門板燙得我鞋底幾乎要融化。劇痛從腳踝傳來,但我不管不顧!“砰?。。?/p>
”第二腳!用盡了生命里所有的力量!肩膀狠狠撞在滾燙的門板上,
皮肉瞬間傳來焦糊的刺痛!金屬扭曲發(fā)出的刺耳呻吟聲令人牙酸。“轟??!”一聲!
那扇牢固的門終于被巨大的力量撞開了!歪斜著向內(nèi)倒塌下去,砸在地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激起一片煙塵。濃煙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裹挾著灼熱的氣浪和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
我劇烈地咳嗽著,眼淚橫流,瞇著眼沖了進去。實驗室里如同地獄。
慘白的應(yīng)急燈在濃煙中投下鬼魅般的光影。
都是倒塌的儀器、碎裂的玻璃器皿、燒焦扭曲的電線……刺鼻的化學(xué)品燃燒氣味濃得化不開。
墻壁被熏得漆黑一片。林晚蜷縮在角落,被一堆傾倒的設(shè)備半掩著。
她身上的淺色毛衣沾滿了黑灰,臉上也蹭著污跡,凌亂的發(fā)絲被汗水黏在額角。
她似乎在努力把自己縮得更小,雙臂緊緊環(huán)抱著身體,頭深深埋在膝蓋之間,
肩膀因為劇烈的咳嗽而猛烈顫抖著?!傲滞?!”我沖到近前,蹲下身,急切地想要扶她。
“別……別碰我!”她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尖銳,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恐懼和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