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孕了。在冷宮的第三年。孩子不是皇帝的。冷宮的日子,其實沒外人想的那么慘。
就是冷點,破點,飯餿點。外加一個瘋瘋癲癲的廢妃鄰居,和一群把房梁當(dāng)跑酷賽道的耗子。
蕭徹——也就是當(dāng)今皇帝——把我扔進來那年,我十八歲。罪名?莫須有。
大概是他覺得我爹沈太傅在朝堂上話太多,礙了他提拔柳貴妃她爹的路。又或者,
單純是柳如絮那女人吹了枕頭風(fēng),說我瞅她的眼神“大不敬”。帝王心,海底針。我懶得猜。
剛進來時,我也哭過,鬧過,指甲摳著斑駁掉漆的宮門,嗓子嚎出血。
求他看在五年結(jié)發(fā)夫妻的情分上,看在我曾為他擋過一杯毒酒的份上。沒用。
回應(yīng)我的只有北風(fēng)卷著枯葉,抽在臉上生疼。后來我就悟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男人?
不如靠墻根那叢生命力頑強的野韭菜。至少它能吃。
所以當(dāng)每月給我送一次餿飯(偶爾也夾帶點能入口的)的老太監(jiān)陳福,
哆哆嗦嗦遞給我一個油紙包,小聲說“娘娘,您要的東西”時。我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
里面是幾包避子藥。陳福是我爹早年救過的一個小太監(jiān),算是這深宮里,
我唯一能沾點“關(guān)系”的人。冷宮不是寺廟。守門的侍衛(wèi)也是男人。有個姓趙的侍衛(wèi)長,
三十來歲,長得方正,眼神卻不太老實。他總借著檢查的名義,在我住的破殿里多待一會兒。
目光黏膩,像陰溝里的苔蘚,掃過我洗得發(fā)白的舊衣下,還算玲瓏的曲線。這深宮,吃人。
尤其是失了勢的女人。要么被環(huán)境磋磨死,要么,就得自己找出路。
趙侍衛(wèi)長的手第一次不規(guī)矩地搭上我腰時,我沒躲。反而對他笑了笑,
帶著點恰到好處的惶恐和脆弱?!摆w大人……這、這不合規(guī)矩……”欲拒還迎,我懂。
他呼吸重了,眼里冒出光。“規(guī)矩?娘娘,在這兒,我就是規(guī)矩!
”他把我壓在落滿灰塵的舊榻上,力氣大得嚇人。帶著繭子的手,粗魯?shù)厮撼段业囊陆蟆?/p>
我閉上眼,心里一片死寂的冰涼。身體是麻木的,心也是。
只聞到一股劣質(zhì)皂角和汗液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只有一點,我死死咬著牙關(guān),
清醒無比?!八帯?在他動作的間隙,我喘息著,指甲掐進他手臂,
“趙大人……藥……”他動作頓了頓,隨即不耐煩地哼笑。“娘娘放心,小的懂規(guī)矩,
不會留麻煩!”陳福的藥,就是這么來的。用一次,換一次茍延殘喘。尊嚴?
那玩意兒在冷宮,不如一個熱乎的窩頭值錢。身體最先不對勁的是胃口。聞到那餿飯的味兒,
胃里翻江倒海。緊接著是嗜睡,渾身懶洋洋的沒力氣。月事遲了快兩個月。
一個炸雷在我腦子里劈開。我慌了。強作鎮(zhèn)定,在趙侍衛(wèi)又一次猴急地湊上來時,
我軟著身子推開他。“大人……今兒身子實在不爽利,怕是……過了病氣給您。
”他有些掃興,但看我臉色確實蒼白,悻悻地啐了一口?!盎逇?!”人走了,
我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上,渾身發(fā)抖。不能要。絕對不能要!
我瘋了一樣翻找藏起來的藥包,手抖得解不開那個死結(jié)。好不容易拆開一包,
黑褐色的藥粉散發(fā)著苦澀的味道。我沖到院子里,對著那口破了一半的水缸,
舀起渾濁的水就要往嘴里灌藥。水剛到嘴邊?!皣I——!”劇烈的惡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上來,
我扶著缸沿,吐得天昏地暗。只有酸水。胃里空空如也??粗嫔献约荷n白扭曲的倒影,
我手里的藥包,“啪嗒”掉在地上。完了。我懷孕的消息,像長了翅膀。
在我還沒來得及想出對策的某個清晨,冷宮那扇幾乎快銹死的大門,“哐當(dāng)”一聲,
被粗暴地撞開。刺眼的陽光涌進來。一群穿著鮮艷宮裝的太監(jiān)宮女,
簇擁著一個穿著云霞般錦緞宮裝的女人。柳如絮。三年不見,她更美了。膚白勝雪,
眉眼精致得像畫上去的。滿頭珠翠,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她站在破敗的院子里,
用一方昂貴的蘇繡帕子,嫌棄地掩著口鼻。目光落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其實還不顯,
但心理作用讓我覺得它無所遁形),像淬了毒的刀子。“喲,”她聲音嬌滴滴的,帶著笑,
“這不是咱們尊貴的沈皇后嗎?在這冷宮別院里,日子過得挺滋潤啊?
”我穿著洗得發(fā)灰的舊布裙,站在滿是雜草和碎石的泥地上。沒說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裊裊婷婷地走近幾步,上下打量我,眼神輕蔑得像在看地溝里的老鼠。“本宮聽說,
你這里有‘喜事’了?嘖嘖,真是……人不可貌相。”她拖長了調(diào)子,惡意滿滿,
“就是不知道,是哪個野男人的種,這么有福氣,能讓曾經(jīng)的皇后娘娘,在這冷宮里,
還能替人生兒育女?”周圍的太監(jiān)宮女發(fā)出壓抑的嗤笑聲。我抬起頭,直視她。“柳貴妃,
慎言?!甭曇舾蓾?,但還算平靜?!吧餮??”柳如絮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咯咯笑起來,
花枝亂顫。“沈知微,你以為你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后?
你現(xiàn)在就是個連最低等宮女都不如的罪婦!穢亂宮廷,與人私通,懷上野種!哪一條,
都夠你千刀萬剮!”她猛地收起笑容,眼神變得狠厲?!皝砣?!
給本宮好好‘伺候’皇后娘娘,讓她清醒清醒!看看這肚子里的孽障,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折騰!
”兩個身強力壯的嬤嬤,一臉橫肉,獰笑著朝我走過來。她們是柳如絮的心腹,
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我下意識護住小腹,往后退?!傲缧酰∧愀?!這是陛下的骨血!
”情急之下,我只能賭。賭一個渺茫的可能。賭蕭徹或許還有一絲人性,
或許會看在“可能”是他孩子的份上……柳如絮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厲喝:“放屁!
陛下三年未曾踏入這賤地一步!哪來的骨血?給我打!狠狠地打!打到她認罪,
打到那孽種流出來為止!”粗壯的棍棒,帶著風(fēng)聲落下。不是打在身上。是朝著我的肚子!
我轉(zhuǎn)身想跑,腳下一滑,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劇痛從腹部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蜷縮起來,像一只被開水燙過的蝦米。棍棒、腳踢,雨點般落在我身上。
后背、腰、腿……火辣辣地疼。但都比不上小腹那里,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生生撕裂、剝離的絞痛。溫?zé)岬囊后w,不受控制地從腿間涌出。
迅速浸透了單薄的舊裙,在身下的泥地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紅。那紅,
灼痛了我的眼?!昂⒆印?我徒勞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眼前陣陣發(fā)黑。
耳邊是柳如絮快意而尖銳的笑聲,是嬤嬤們粗重的喘息和謾罵?!耙胺N!賤人!
”意識模糊的最后一刻,我似乎看到冷宮門口,明黃色的衣角一閃而過。像幻覺。
我是被活活疼醒的。身下是潮濕冰冷的硬板,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和劣質(zhì)草藥的苦澀。
還是在冷宮我那間破殿。陳福佝僂著背,正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布,沾著溫水,
給我擦拭額頭。他老淚縱橫?!澳锬铩芸嗔恕蔽覄恿藙幼齑?,
喉嚨干得冒煙?!昂⒆印眱蓚€字,耗盡了我所有力氣。陳福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低下頭,
泣不成聲?!皼]……沒了……娘娘……您還年輕……保重身子要緊……”心口猛地一抽。
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東西,隨著那洶涌流出的血,徹底離開了。我閉上眼,
滾燙的淚順著眼角滑進鬢發(fā)里。不是因為失去一個本不該存在的孩子。而是恨。
恨自己的無能,恨柳如絮的狠毒。更恨……“他……來過嗎?” 我聲音嘶啞地問。
陳福沉默了一下,才低聲道:“陛……陛下……在門口……站了會兒……就走了……”走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是啊。他怎么會管我呢?在他眼里,我早就是個死人。
一個給他丟盡臉面、與人私通、懷上野種的賤婦。他肯在門口站一站,大概已經(jīng)是施舍了。
也好。最后一點可笑的念想,也隨著那個未成形的孩子,一起流掉了。血還在流,
小腹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冷汗浸透了單衣。我知道,這樣下去,我會死。
無聲無息地死在這座活人墳?zāi)估?。像那個瘋掉的廢妃一樣,成為耗子們的晚餐。不行。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柳如絮前面!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混合著滔天的恨意,
猛地沖上頭頂。我死死抓住陳福枯瘦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里。
“福伯……” 我盯著他渾濁的眼睛,一字一句,帶著血的腥氣,“幫我……最后一次!
”“我要……離開這里!”陳福嚇傻了。他一個在冷宮等死的老太監(jiān),能有什么辦法?
但我沒退路了。我告訴他,我爹沈太傅,雖然被貶黜離京,但他門生故舊還在。
尤其是我爹的一個得意門生,叫陸子謙。外放為官,為人正直重情義。當(dāng)年我爹落難,
只有他敢上書直言?!澳闳フ宜?!告訴他,沈知微快死了!死在冷宮!
死在他蕭徹和柳如絮的手里!”我喘著粗氣,眼神兇狠得像瀕死的母狼,“告訴他,
想辦法……救我出去!哪怕……只帶出去一把骨頭!”陳福看著我眼中駭人的光,最終,
重重點了頭?!袄吓沓鲞@條命……也替娘娘辦到!”接下來的日子,是真正的煎熬。
小產(chǎn)后的虛弱,加上沒有藥,沒有像樣的吃食。我反復(fù)高燒,傷口潰爛流膿。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每一次咳嗽都牽扯得五臟六腑移位般地疼。好幾次,
我都覺得自己熬不過去了。眼前閃過很多畫面。小時候爹教我讀書寫字,娘給我梳頭,
溫柔地叫我“微微”。大婚那日,蕭徹挑開蓋頭時,他眼里曾有過短暫的驚艷和溫柔。
還有……那個只在我腹中存在了短短幾月的孩子……我不能死。柳如絮還在笑。
蕭徹還坐在那張龍椅上。憑什么?求生的本能和對仇人的恨意,成了支撐我的唯一力量。
我像塊破布一樣躺著,意識在清醒和混沌間沉浮。不知過了多少天。一個深夜。
冷宮最偏僻的角落,那堵塌了半邊的矮墻外,傳來了幾聲刻意壓低的鳥叫。三長一短。
是我和陸子謙小時候約定的暗號!我猛地睜開眼。黑暗中,心臟狂跳。
陳福像幽靈一樣溜進來,激動得語無倫次:“娘娘!來了!陸大人……派人來了!
”他扶著我,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挪到那斷墻邊。墻根下,被雜草掩蓋的狗洞里,
塞進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還有一張字條。借著慘淡的月光,我顫抖著打開。
上面是陸子謙熟悉的筆跡,只有兩個字:“信我。”油紙包里,是幾顆蠟封的藥丸。保命的。
陳福老淚縱橫:“娘娘!陸大人說……讓您一定撐??!他……他在想辦法!讓您……等!
”等。一個字,重若千鈞。我捏緊那幾顆藥丸,像是捏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昂谩?/p>
” 我啞聲說,把藥丸小心藏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我……等?!钡却娜兆?,度日如年。
我靠著陸子謙送來的藥丸吊命,身體勉強恢復(fù)了一點。但依舊虛弱得像紙片人。
柳如絮大概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或者生不如死,沒再來找麻煩。倒是那個趙侍衛(wèi)長,
又來過兩次。大概是聽說了我流產(chǎn)的事,眼神更加放肆,帶著一種下流的同情和幸災(zāi)樂禍。
“娘娘,您看您,何苦呢?”他假惺惺地嘆氣,“要是早從了小的,安分守己,
何至于遭這份罪?孩子沒了,身子也垮了……”他伸手想摸我的臉。我猛地偏頭躲開,
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著他。“滾。”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狠戾。
他大概沒見過我這副樣子,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百v人!給臉不要臉!”他揚起手。
我死死瞪著他,不閃不避,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你打。”我聲音嘶啞,
“有本事,打死我。你看柳如絮會不會賞你一副棺材?還是……滅你的口?
”趙侍衛(wèi)長的手僵在半空。他盯著我看了幾秒,大概是被我眼里的瘋狂和決絕嚇到了。最終,
他悻悻地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走了??粗谋秤跋г陂T口,我才松開緊握的拳頭,
掌心一片黏膩的冷汗。我知道,不能再拖了。陸子謙那邊,肯定也頂著巨大的壓力。
蕭徹雖然厭棄我,但我名義上還是“皇后”。私救廢后,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時間,
在焦灼中又過去了一個多月。深秋了。冷宮的風(fēng),像刀子。這天深夜。那熟悉的鳥叫聲,
再次響起。比上次更急。陳福幾乎是撲到斷墻邊。這一次,狗洞里塞進來的,不再是油紙包。
而是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粗布衣裳。還有一張更簡短的字條:“明夜子時?;鹌?。洞。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瞬。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來了!陸子謙的計劃,終于來了!
火起,洞。意思再明白不過。他要在冷宮放一把火,制造混亂。然后,
讓我從那個狗洞爬出去!簡單,粗暴。但在這銅墻鐵壁的皇宮,或許是唯一的生路。
我攥緊了那套粗布衣裳,指尖冰涼,掌心卻滾燙。生路,就在眼前!那一整天,
我都處在一種極度的緊張和亢奮中。像一張繃緊到極限的弓。
我把陸子謙送來的藥丸全部吞下,強迫自己吃下陳福偷偷弄來的、相對干凈的食物。
積蓄著最后一絲力氣。陳福比我還緊張,坐立不安,一遍遍檢查那個被雜草掩蓋的狗洞。
“娘娘……您……您真能行嗎?”他看著我這風(fēng)吹就倒的樣子,憂心忡忡?!安恍幸驳眯小?/p>
” 我語氣平靜,眼神卻亮得驚人,“爬,我也要爬出去。”夜幕,終于降臨。
冷宮死寂得可怕。只有風(fēng)聲嗚咽。我和陳福躲在離斷墻最近的一個角落,屏住呼吸,
死死盯著窗外。時間,一點點流逝。子時將近。突然!東南角的方向,猛地竄起一簇火光!
緊接著,火勢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來!濃煙滾滾!“走水啦!冷宮走水啦——!
”凄厲的呼喊劃破夜空。整個冷宮瞬間炸開了鍋!哭喊聲,尖叫聲,雜亂的腳步聲,
潑水聲……亂成一團。侍衛(wèi)們也被驚動,呼喝著向起火點跑去。混亂!極致的混亂!
就是現(xiàn)在!“娘娘!快!” 陳福猛地推了我一把,聲音帶著哭腔和決絕。我咬緊牙關(guān),
用盡全身力氣,撲向那個狗洞!洞口不大,僅容一人勉強通過。我顧不上地上的碎石和污穢,
手腳并用地往里爬。粗糲的石塊磨破了手掌和膝蓋,火辣辣地疼。濃煙嗆得我?guī)缀踔舷ⅰ?/p>
身后,是越來越近的人聲和火光???!再快一點!就在我半個身子剛探出狗洞的瞬間!
“那邊!墻根下有人影!” 一個侍衛(wèi)的吼聲在不遠處響起!我的心跳驟停!完了!
被發(fā)現(xiàn)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娘娘——!”一聲凄厲蒼老的呼喊,
從我身后的冷宮內(nèi)傳來!是陳福!他像瘋了一樣,抱起地上燃燒的木頭,
猛地沖向那幾個聞聲趕來的侍衛(wèi)!“攔住他們!娘娘快走啊——!
”火光瞬間吞噬了他枯瘦的身影!“福伯——!” 我目眥欲裂,喉嚨里涌上腥甜!“瘋子!
攔住他!”侍衛(wèi)的驚呼和怒罵響起?;靵y,被短暫地阻隔在墻內(nèi)。就是這寶貴的幾秒鐘!
墻外,一只強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娘娘!這邊!
”一個完全陌生的、低沉的男聲。是陸子謙派來的人!我被一股大力猛地拽了出去,
踉蹌著撲進冰冷的夜風(fēng)里。身后,是沖天的火光,是陳福被火焰吞沒前最后那聲嘶吼的回響。
淚水模糊了視線,混合著臉上的煙灰和血污。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吞噬一切的烈焰,
看了一眼那座囚禁我三年、奪走我孩子、葬送了福伯性命的活地獄。蕭徹,
柳如絮……我沈知微,出來了。這筆血債,我們,慢慢算!我被那黑衣人半拖半抱著,
在漆黑的宮巷里狂奔?;蕦m的夜晚,像一個巨大的迷宮。遠處救火的喧囂聲漸漸模糊。
黑衣人顯然對路線極其熟悉,七拐八繞,避開巡邏的侍衛(wèi)。最終,
在一處極其偏僻、荒廢已久的宮苑墻角停下。這里雜草叢生,墻根下,
赫然有一個被掏空的、僅容一人鉆過的洞口。洞外,是沉沉夜色和自由的風(fēng)。“娘娘,快!
外面有人接應(yīng)!”黑衣人壓低聲音,氣息急促。我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森嚴的宮墻,
毫不猶豫地俯身鉆了出去。墻外,是一輛毫不起眼的、蒙著厚布的馬車。
車轅上坐著一個戴著斗笠的車夫。見我出來,他立刻跳下車,和墻內(nèi)的黑衣人一起,
迅速將一塊偽裝成墻皮的木板塞回洞口,掩蓋痕跡。“娘娘,上車!”斗笠車夫聲音嘶啞。
我手腳并用地爬上馬車。車廂狹窄簡陋,只鋪著一層薄薄的稻草。車簾放下,隔絕了外界。
馬車立刻啟動,悄無聲息地駛?cè)霛庵氐囊股?。我蜷縮在冰冷的車廂角落,
渾身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冷。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冷。小腹殘留的墜痛,身上被打的淤傷,
爬狗洞時的擦傷,此刻都火辣辣地蘇醒過來。但更冷的,是心。福伯最后撲向火焰的身影,
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還有那個無緣的孩子……我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沖刷著臉上的污垢??薨?。沈知微。
這是最后一次為這座吃人的皇宮流淚。從今往后,眼淚是懦弱。血債,只能用血償!
馬車在顛簸中疾馳。不知過了多久,速度漸漸慢了下來。車簾被掀開一角,
斗笠車夫低聲道:“娘娘,出城了。陸大人在前面等您?!瘪R車停在一處荒僻的樹林邊。
夜色中,一個穿著青色布袍、身形挺拔的男子,正焦急地來回踱步。聽到馬車聲,
他猛地轉(zhuǎn)身。借著熹微的晨光,我看到了陸子謙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比三年前清瘦了些,
眉宇間多了風(fēng)霜,但眼神依舊清亮正直。他看到我狼狽不堪、形銷骨立的樣子,
眼眶瞬間紅了?!皫熋谩彼曇暨煅?,快步上前?!皫熜帧蔽液韲刀碌脜柡Γ?/p>
剛開口,眼前一黑,支撐到極限的身體再也扛不住,軟軟地向前倒去。失去意識前,
只感覺到一雙溫暖有力的手臂,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我。再次醒來,
是在一輛行駛得更平穩(wěn)的馬車里。身上蓋著厚厚的、干凈的棉被。傷口被仔細處理過,
上了藥,纏著細布。嘴里有淡淡的參湯味道。我睜開眼,看到陸子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
正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靶蚜??感覺怎么樣?”他見我醒來,松了口氣,連忙遞過一杯溫水。
我小口喝著水,干裂的喉嚨得到滋潤?!拔宜硕嗑茫窟@是……去哪里?”聲音依舊嘶啞。
“一天一夜。”陸子謙嘆了口氣,“去江南。我父親早年在那里置辦了一處莊子,很偏僻,
沒人知道。你先在那里安心養(yǎng)身體。”江南。離京城千里之遙?!皫熜帧x謝你。
” 我看著他眼下的青黑,知道他為了救我,必定是擔(dān)了天大的干系,費盡了心力。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标懽又t擺擺手,神色凝重,“只是……宮里那邊……”他頓了頓,
艱難地開口:“冷宮大火,燒死了廢后沈氏……和一個老太監(jiān)。陛下他……下旨,
以庶人之禮……草草葬了。”庶人之禮。草草葬了。蕭徹,你果然夠狠,夠絕情。
連最后一點體面,都不肯施舍。也好。沈知微死了。死得干干凈凈。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八懒撕?。死了……干凈。
”陸子謙看著我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冰冷和恨意,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長長嘆了口氣?!皫熋茫?/p>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活著,比什么都強?!边^去?我閉上眼。福伯葬身火海的樣子,
身下那灘刺目的血……這些,怎么過得去?血海深仇,才剛剛開始。江南水鄉(xiāng),煙雨朦朧。
陸家的莊子,在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深處。白墻黛瓦,寧靜得仿佛與世隔絕。
陸子謙給我安排了一個全新的身份。沈微。
一個父母雙亡、身體孱弱、來江南投奔遠房表親(就是陸家)的孤女。莊子里的人都很淳樸,
只知道我是表少爺帶回來的可憐親戚,對我頗為照顧。我在這里,開始了漫長的休養(yǎng)和蟄伏。
身體是垮掉的底子。小產(chǎn)加上重傷,又經(jīng)歷了那場驚心動魄的逃亡,元氣大傷。
最初的幾個月,我?guī)缀跸虏涣舜?。咳嗽,低燒,傷口反?fù)。
全靠陸子謙重金請來的名醫(yī)和名貴藥材吊著。每一次喝下那苦澀的藥汁,
我都告訴自己:沈知微,你得活!你得好好地活!活到有力量,殺回去的那一天!
陸子謙公務(wù)在身,不能久留。但他留下了最忠心的老管家夫婦照顧我,
留下了足夠的銀錢和藥材。他走之前,來看我。我靠在床上,臉色依舊蒼白,
但眼神已經(jīng)不再是一片死寂?!皫熜郑蠖鞑谎灾x。”我看著窗外細密的雨絲,
“但我不能一直靠你養(yǎng)著?!标懽又t皺眉:“你安心養(yǎng)病就是,
錢財?shù)氖虏挥脫?dān)心……”“不?!蔽掖驍嗨?,語氣平靜卻堅定,“我要自己站起來。
”我看向他:“我記得,師兄你提過,令尊在江南有些產(chǎn)業(yè)?可有……適合女子經(jīng)營的?
”陸子謙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有心疼,也有贊賞?!坝?。
”他沉吟片刻,“我娘生前,在蘇杭有幾間陪嫁的鋪子。做的是絲綢和繡品的買賣。這些年,
一直由老掌柜打理著,收益尚可,但也不算起眼。你若愿意……”“我愿意!
” 我立刻接口,眼中燃起一絲光亮。經(jīng)商。這是我能想到的,
最快積攢力量、又不引人注目的途徑。陸子謙看著我眼中久違的光彩,最終點了點頭。“好。
我回去就安排。鋪子的賬本和管事權(quán),我會讓人秘密移交給你。
只是師妹……”他擔(dān)憂地看著我,“你身子還弱,切莫操勞過度?!薄拔抑?。
”我微微頷首,“我會量力而行?!标懽又t走了。帶著對我的牽掛和不放心。而我,
開始了另一場戰(zhàn)斗。與病魔斗。與陌生的商道斗。更與自己心中那頭名為仇恨的野獸斗。
老管家陸伯,是陸家的老人,精明能干。他成了我的第一個幫手。陸子謙留下的賬本,
堆滿了半張桌子。我拖著病體,開始一點一點地啃??床欢牡胤剑吞撔恼埥剃懖?。
藥材生意,是陸家根基,盤根錯節(jié),水太深,我暫時不敢碰。那幾間絲綢繡品鋪子,
就成了我的試驗田。我讓陸伯悄悄把鋪子里積壓的、樣式陳舊的布料和成品繡品運到莊子上。
然后,拖著病體,在紙上勾勾畫畫。京城三年冷宮,磨掉了我作為皇后的嬌貴,
卻磨不掉從小在書香門第浸染的審美和底蘊。我結(jié)合江南的靈秀和記憶里宮廷紋樣的精致,
設(shè)計出新的花樣。簡潔,雅致,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貴氣。再請莊子附近手藝最好的繡娘,
按我的圖樣重新繡制。同時,我讓陸伯暗中聯(lián)絡(luò)可靠的生絲商人,繞過中間盤剝,
壓低原料成本。第一批按照我新圖樣趕制出來的絲帕和團扇,試探性地放到了鋪子里。價格,
只比原來那些老舊的貨品,略高一點點。結(jié)果,出乎意料的好。幾乎一上架,就被搶購一空。
尤其是那些家境殷實、追求別致的小姐夫人們,
對這種從未見過的、既雅致又不失活潑的新花樣,愛不釋手。
“沈娘子(莊子上對我的稱呼),您真是神了!” 老掌柜親自跑到莊子上報喜,
老臉笑得像朵菊花,“咱們鋪子,多久沒這么熱鬧過了!”我靠在軟榻上,臉色依舊蒼白,
但精神好了許多?!皬堈乒襁^譽了。只是運氣好罷了?!?我淡淡一笑,“接下來,
按我畫的第二批圖樣做。用料可以再講究些,繡工也要更精細。價格……可以再提兩成。
”“兩成?”張掌柜有些遲疑,“會不會……貴了?”“不貴。
”我拿起手邊一把剛繡好的團扇,扇面上是疏朗的幾枝墨竹,雅致非常。“好東西,
自然要配得上它的價錢。我們要做的,不是街邊的大路貨?!蔽乙龅模?/p>
是能一點點滲透進京城,最終,能擺到柳如絮那個貴妃面前的東西!
張掌柜看著我沉靜卻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終重重點頭:“好!聽沈娘子的!”生意的順利,
像一劑強心針。身體,似乎也在仇恨和目標(biāo)的支撐下,奇跡般地一點點好轉(zhuǎn)。雖然依舊清瘦,
但咳嗽少了,低燒退了,臉上也終于有了一絲血色。我開始能下床走動的時間越來越長。
不再滿足于只在莊子上畫圖樣。我換上最普通的粗布衣裙,戴上帷帽,
親自去蘇杭的絲市、繡坊轉(zhuǎn)悠??醋钚碌牧献?,學(xué)最時興的針法,觀察各家店鋪的經(jīng)營門道。
像個最勤奮的學(xué)生。陸伯成了我的護衛(wèi)和眼睛,寸步不離。日子在忙碌中飛逝。三年。
整整三年?!吧蛴浝C莊”的名號,在江南的絲綢繡品行當(dāng)里,悄然崛起。
沒有人知道幕后真正的東家是誰。只知道是一個神秘的“沈娘子”,眼光獨到,心思奇巧。
她家的東西,樣子新,料子好,做工精,雖然價格不菲,但就是讓人心甘情愿掏銀子。
尤其是那些帶著獨特“沈氏”印記(我設(shè)計的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纏枝梅標(biāo)記)的精品,
更是在富家女眷中悄然流傳,成了一種身份和品味的象征。我的身體,
在江南溫潤的氣候和精心的調(diào)養(yǎng)下,也基本恢復(fù)了。雖然比不得從前康健,
但至少不再是那副風(fēng)吹就倒的模樣。鏡子里的人,褪去了少女的嬌憨,也洗去了冷宮的憔悴。
眉宇間沉淀下一種歷經(jīng)磨礪后的沉靜和……不易察覺的銳利。皮膚是久病初愈的蒼白,
襯得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像深不見底的寒潭。三年蟄伏。羽翼漸豐。時機,快到了。
“東家,京城來信了?!标懖哌M書房,遞上一個密封的小竹筒。
我放下手中的賬冊(如今“沈記”的產(chǎn)業(yè),已不止那幾間繡莊,還涉足了藥材和南北貨,
形成了一張隱秘而高效的資金網(wǎng)),接過竹筒。里面是陸子謙的密信。只有寥寥幾行。
“柳氏父恃寵生驕,廣結(jié)黨羽,貪墨軍餉,民怨?jié)u起。帝心……似有不豫。京中風(fēng)云將起。
可歸?!笨蓺w。兩個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洶涌的波瀾。柳如絮,
柳家……你們的報應(yīng),終于要來了嗎?蕭徹,你也終于看清枕邊人的真面目了?我捏著信紙,
指尖微微發(fā)白。三年了。沈知微,該回去了。以全新的姿態(tài)。
回到那座埋葬了我青春、愛情、孩子和忠仆的……修羅場!半月后。一支規(guī)模不小的商隊,
從江南出發(fā),緩緩北上。
運送的是“沈記繡莊”最新一批、也是最頂級的一批貢品級絲綢和繡品。目的地——京城。
商隊的領(lǐng)頭人,是一位姓沈的年輕女東家。據(jù)說身體不太好,常年帶著帷帽,深居簡出。
商隊一路低調(diào)行進,終于在初秋時節(jié),抵達了京郊。沒有急著進城。
我在京郊最大的客棧包下了一個獨立的小院。安頓好后,第一件事,
就是讓陸伯去打聽一個人。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人。“京郊大營,趙虎,趙侍衛(wèi)長。
”我對陸伯交代,“找到他,告訴他,故人‘沈微’,有筆‘舊賬’要找他清算。地點,
就在城外十里,落霞坡。”陸伯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領(lǐng)命而去。落霞坡,荒僻,少人煙。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我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裙衫,臉上覆著輕紗,只露出一雙眼睛,
靜靜地站在坡頂。晚風(fēng)吹動衣袂。遠遠地,一個穿著低級軍官服飾、身材依舊壯碩的身影,
罵罵咧咧、帶著幾分酒氣和警惕地爬上了坡。是趙虎。三年不見,他發(fā)福了些,
臉上橫肉更甚,但那雙眼睛里,依舊是不加掩飾的貪婪和戾氣。
他看到坡頂只有我一個“弱女子”,明顯松了口氣,隨即換上那副令人作嘔的輕佻嘴臉。
“喲?是哪個故人想老子了?還搞得神神秘秘……”他走近幾步,瞇著眼想看清我的臉。
我緩緩抬手,摘下了面紗。夕陽的余暉,清晰地映照出我的面容。趙虎臉上的輕佻瞬間僵住。
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見了鬼!“你……你……沈……” 他指著我的手劇烈顫抖,臉色煞白,
話都說不利索,“皇后……不……你是人是鬼?!”“趙大人,” 我開口,聲音平靜無波,
卻像冰錐一樣刺骨,“別來無恙?”“你……你沒死?!” 趙虎猛地后退一步,
眼中充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冷宮大火……明明……”“明明燒死的是個老太監(ji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