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區(qū)撞見江燼燒紙錢,火堆里赫然寫著我的名字。“蘇晚,十年了。
”他對著火苗喃喃自語。真可笑,當年火災時他摟著新歡說:“她死了正好。
”如今我換張臉回來,親眼看他夜夜跪在我墳前燒紙。直到他查出癌癥晚期那天,
突然瘋了一樣砸開我的墓碑——里面埋著他當年見死不救的監(jiān)控錄像。加班加到快凌晨,
我拖著灌了鉛的腿挪進小區(qū)大門,眼皮重得幾乎要黏在一起。這破工作簡直要人命,
明天還得接著來,想想就讓人喘不過氣。夜風帶著點涼意,掃在臉上,
稍微驅散了一點腦袋里的漿糊。我甩甩頭,只想快點滾回我那狗窩,
把自己砸進床墊里睡死過去??斓絾卧獦情T口了,一股子燒東西的糊味,
混著點紙灰特有的嗆人氣息,硬是鉆進我鼻子里。誰啊,大半夜的不睡覺,
擱這兒搞封建迷信活動?我皺著眉,下意識地循著味兒偏頭往旁邊的綠化帶陰影里瞅了一眼。
就這一眼,我的腳像是被釘死在了水泥地上,全身的血嘩啦一下全沖到了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得結結實實?;椟S的路燈光勉強夠到那片灌木叢的邊緣,
勾勒出一個人影的輪廓。他蹲在那里,背對著我,肩膀的線條繃得很緊,像個僵硬的石雕。
他面前,一小堆火苗正舔舐著空氣,明明暗暗地跳躍著,映得他半邊身子忽明忽暗?;鸲牙?,
正燒著東西。不是普通的黃紙,是那種很扎眼的、亮閃閃的金箔紙,疊成元寶的樣子。
火光一舔,金箔就卷曲、變黑,然后猛地竄起一簇更高的火苗。就在那簇火焰騰起的瞬間,
火光猛地亮了一下,清清楚楚地照亮了其中一只正在燃燒的元寶。那上面,用毛筆寫著字。
兩個歪歪扭扭、墨黑的大字——蘇晚。那是我用了二十幾年的名字。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然后瘋狂地擂鼓,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連帶著整個胸腔都在發(fā)麻。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磕碰起來。
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那聲驚叫從喉嚨里沖出來。江燼。那個蹲在火光前,
燒著我名字紙錢的男人,是江燼。十年了。整整十年。我以為這個名字,連同他那張臉,
早就被我扔進了記憶最深最臭的垃圾堆里,徹底腐爛了。可現在,
他就這么毫無預兆地、用這種最詭異的方式,硬生生地重新砸在我眼前。
他對著那堆明明滅滅的火,聲音低啞得像砂紙磨過石頭,
在寂靜的夜里幽幽地飄過來:“蘇晚……”“十年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
狠狠扎進我的耳膜。那聲音里的疲憊,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藤蔓一樣纏上來,
勒得我?guī)缀踔舷ⅰJ??他居然還有臉提十年!記憶像失控的洪水,
裹挾著滾燙的火焰和刺骨的絕望,轟然沖垮了堤壩,瞬間將我淹沒。
眼前跳動的火光扭曲變形,仿佛又變成了十年前那場幾乎把我燒成灰燼的大火。
嗆死人的濃煙,灼人的熱浪,天花板燒塌砸落的巨響,
火舌舔舐一切發(fā)出的恐怖噼啪聲……所有聲音和畫面混雜在一起,在我腦子里瘋狂尖叫。
最清晰的,是那個聲音。江燼的聲音。就在那扇被火焰封死、滾燙得能烙熟皮肉的防盜門外,
清晰無比地傳進來。不是對著困在火海里的我喊的,是帶著笑,摟著另一個女人,
用那種輕飄飄的、帶著點得意的語氣說的。“燒吧,燒得干凈點也好?!薄八懒苏?。
”“省得離婚麻煩?!薄皩氊悆海@下房子、錢,都是咱倆的了,新生活這不就來了嗎?
”那幾句話,每一個字都淬了劇毒,比火焰本身更能把人燒成灰燼。它們在火場里盤旋,
像毒蛇一樣鉆進我的耳朵,啃噬我最后一點求生的意志。
“呃……”一聲極其壓抑、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很輕,輕得幾乎被夜風吹散。但蹲在火堆前的那個背影,猛地僵住了。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連肩膀細微的起伏都瞬間停止。我的心跳驟然停了半拍。他聽見了?時間仿佛凝固了。
火苗還在不知死活地跳躍著,燒著那些寫著“蘇晚”的金箔元寶,發(fā)出細微的嗶剝聲。
江燼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頭。路燈光線吝嗇地勾勒出他的側臉線條。十年,
足夠讓一個意氣風發(fā)、恨不得把“薄情”二字刻在腦門上的男人徹底變個模樣。
那張臉瘦削得厲害,顴骨高高地突出來,眼窩深陷下去,像兩口干涸的枯井。
皮膚是那種不健康的灰白,透著長期睡眠不足的疲憊。下巴上胡茬凌亂,
頭發(fā)也有些亂糟糟的,幾縷垂在額前。他身上那件看起來價值不菲的深色襯衫,
此刻松垮垮地掛在他身上,更襯得整個人形銷骨立。
這哪里還是十年前那個風流倜儻、眼神銳利得像鷹隼、永遠帶著點玩世不恭的江燼?
眼前的男人,像個被抽掉了魂的空殼子,只剩下一個被什么沉重東西死死壓垮的軀殼。
那雙深陷的眼睛里,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此刻正直勾勾地、帶著一種近乎空洞的茫然,
穿透昏暗的光線,落在我的方向。他的視線掃過來,沒有焦距,
只是在黑暗中徒勞地搜尋著什么。那眼神里空蕩蕩的,沒有驚訝,沒有探究,
只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麻木,仿佛剛才那聲嗚咽只是他長期失眠產生的幻聽。
他看了幾秒,也許是十幾秒,最終什么也沒發(fā)現。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沉重的滯澀感,
把頭重新轉了回去。那動作慢得像是生了銹的機器,每轉動一寸都無比艱難。他的目光,
重新落回到那堆燃燒的紙錢上,仿佛那里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蘇晚……”他又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比剛才更啞,更輕,像一片羽毛飄落塵埃,
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脆弱,“你在那邊……還好嗎?”他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力氣,
又像是在和什么東西對抗。那深陷的眼窩里,有什么東西在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隨即又湮滅在更深的疲憊里?!拔摇惶谩!彼麑χ嵌衙髅鳒鐪绲幕穑?/p>
像是在對虛空中的某個影子懺悔,又像是純粹的自言自語,
聲音低得幾乎被火焰的嗶剝聲蓋過,“每天都……睡不著。”“閉上眼,全是……全是火。
”他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在昏暗中顯得格外瘦削蒼白,微微顫抖著,
似乎想靠近那跳躍的火苗取暖,又在即將觸碰到灼熱空氣時猛地蜷縮了一下,
無力地垂落回膝蓋上。“蘇晚……”他又叫了一聲,這一次,
尾音帶上了一絲幾乎聽不出來的哽咽,像繃到極限的琴弦發(fā)出的悲鳴,
“對不起……”“對不起……”那兩個字,像兩把生了銹的鈍刀子,一下一下,
緩慢而沉重地切割著我早已結痂的心臟。沒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一種荒謬絕倫的冰冷,
順著脊椎一路爬上來,凍得我四肢百骸都在發(fā)顫。對不起?十年后,蹲在我“墳前”燒紙錢,
說對不起?十年前那場要命的大火里,他在門外摟著新歡,親口說“她死了正好”的時候,
怎么沒想過對不起?我看著他對著那堆虛假的火光懺悔的側影,
看著他那副被愧疚(或者是別的什么)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樣子,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惡心和暴戾的沖動猛地沖上頭頂。憑什么?
憑什么他還能活生生地蹲在這里,對著空氣說對不起?憑什么他還能呼吸著十年后的空氣,
而我蘇晚,卻要在那場由他親手推動的大火里,變成一堆無人認領的焦炭?
要不是老天瞎了眼,讓我在最后關頭被一個路過的清潔工發(fā)現,
從還沒完全燒塌的后窗拖了出來……我深吸一口氣,
那口帶著紙灰和深夜寒意的空氣灌進肺里,像冰渣子一樣刮得生疼。
我強迫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鞋底踩在小區(qū)路面的碎石子上,
發(fā)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我死死地盯著那個依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背影,
直到灌木叢徹底擋住了他,直到那堆跳動的火光再也看不見。轉身,我用盡全身力氣邁開腿,
幾乎是跑了起來,逃離那個地方,逃離那個散發(fā)著腐朽懺悔氣息的角落。
夜風呼呼地刮過耳邊,卻吹不散那股縈繞不去的紙灰味,
更吹不散他最后那句“對不起”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荒謬感。沖進單元樓,
感應燈應聲而亮,慘白的光線刺得我眼睛生疼。我靠在冰冷的電梯轎廂壁上,
金屬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襯衫布料滲進來,稍微壓下了點心頭那股翻騰的邪火。
鏡面般的轎廂內壁映出我現在的臉——一張完全陌生的臉。精致的眉眼,挺直的鼻梁,
飽滿的唇瓣,皮膚白皙光潔。這是無數次手術刀精雕細琢的結果,
昂貴得足以買下當年那套把我困死的房子。蘇晚的臉,連同蘇晚這個名字,
都被那場大火徹底燒毀了?;钕聛淼模斨@張嶄新面孔的人,叫林薇。
電梯門“?!币宦暣蜷_。我快步走出去,掏出鑰匙,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fā)抖。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咔噠。門開?!盎貋砝??
今天怎么這么……”許昭言的聲音從客廳沙發(fā)那邊傳來,帶著點慵懶。
她盤腿坐在一堆抱枕里,手里還捏著包薯片,電視里放著吵鬧的綜藝。
她的話沒說完就卡在了喉嚨里。大概是看到我煞白的臉色和緊繃的身體線條,
她臉上的輕松瞬間褪去,手里的薯片袋“啪嗒”掉在腿上。“薇薇?”她蹭地站起來,
幾步沖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怎么回事?臉怎么白成這樣?
撞鬼了?”她溫熱的手掌和焦急的詢問像一根針,輕輕戳破了我強行繃住的那層硬殼。
剛才在樓下強行壓下的那股混雜著恐懼、憤怒和荒謬的情緒,如同開閘的洪水,
猛地沖了上來。我反手抓住她的手臂,指尖冰涼,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昭言……”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江燼……”“江燼?
”許昭言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死結,眼神銳利得像刀子,“那王八蛋?他找到你了?
他干什么了?他敢動你一根手指頭試試!”她瞬間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
仿佛下一秒就要沖出去找人拼命?!安皇恰蔽移D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火燒火燎的疼,
“樓下……他在樓下……燒紙錢……”“燒紙錢?”許昭言愣了一下,隨即嗤笑出聲,
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呵,給誰燒?給他那早死八百年的良心?
還是給他那點見不得人的齷齪心思?裝模作樣給誰看呢!”她的鄙夷像一盆冷水,
稍微澆熄了我心頭亂竄的邪火。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努力找回一點力氣:“燒給我的。
”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電視里綜藝嘉賓夸張的笑聲還在聒噪地響著,顯得格外刺耳。
許昭言臉上的鄙夷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錯愕,
隨即被更深的怒火取代:“燒給你?蘇晚?!他還有臉提你的名字?!”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憤怒,“他憑什么?他算個什么東西!當年那場火……”“他說‘蘇晚,
十年了’?!蔽掖驍嗨?,聲音平靜得可怕,像是在復述別人的故事,“他說他睡不著,
閉上眼全是火?!薄八f……”我頓了頓,舌尖嘗到一絲鐵銹味,是剛才咬破嘴唇留下的,
“對不起。”“對不起?!”許昭言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猛地拔高音調,
尖利得幾乎要刺破天花板,“我呸!一句‘對不起’就想把血債抹干凈?
他放火燒你的時候怎么不說對不起?他跟那個賤人摟在一起咒你死的時候怎么不說對不起?!
現在人模狗樣地燒幾張破紙,說句對不起,就想把自己洗白了?做夢!
”她氣得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像一頭暴怒的母獅,腳下的拖鞋踩得啪啪響:“十年!
十年他良心發(fā)現了?早他媽干嘛去了!薇薇,我跟你說,這種垃圾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
他就是在演!演給誰看?演給他自己那點可憐的愧疚心?還是演給老天爺看,
想求個心安理得?”許昭言猛地停在我面前,雙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
眼神灼灼逼人:“薇薇,你聽我說,你可千萬不能心軟!想想你受的那些罪!
想想你身上那些疤!想想這十年你是怎么咬著牙活過來的!
他江燼現在就是跪在你面前把頭磕爛了,那也是他活該!是他欠你的!”她的話像重錘,
一下下砸在我心上,砸碎了那層因為“對不起”三個字而泛起的、極其微弱的漣漪。是啊,
憑什么?憑什么他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就想抵消那場幾乎把我燒成灰燼的大火?
憑什么他十年后對著紙錢懺悔,就能抹去他當年在門外摟著新歡、盼著我死的冷酷嘴臉?
心軟?對江燼?這個詞光是想想,就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許昭言看著我眼中重新凝聚起的冰冷,才稍微松了口氣,但語氣依舊緊繃:“不行,
這地方不能待了。那混蛋知道你住這兒?他是不是盯上你了?太危險了!明天,不,現在!
現在就收拾東西,搬!去我那兒!”“不搬?!蔽宜﹂_她的手,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
走到窗邊,嘩啦一下拉開厚重的遮光窗簾。冰冷的玻璃外,是沉沉的夜色,
樓下那片綠化帶隱在黑暗中,那點微弱的火光早已不見。
但我仿佛還能看到那個蹲在陰影里的、佝僂的背影。“為什么要搬?”我轉過身,
背對著窗外的黑暗,看著許昭言,嘴角一點點向上扯開一個冰冷的弧度,“當年那場火,
燒死的是蘇晚?!薄艾F在站在這里的,是林薇?!蔽姨?,
指尖輕輕拂過自己光滑冰冷的臉頰,感受著那不屬于蘇晚的輪廓?!罢蜒?,你說得對。
”我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毒的冰針,“他燒紙,他說對不起,那是因為蘇晚死了。
”“可林薇還活著?!薄岸?,林薇……”我停頓了一下,那個冰冷的笑容在臉上緩緩綻開,
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想親眼看看,他這遲來的‘深情’,到底能演到什么份上。
”許昭言看著我,眼神里的憤怒和擔憂慢慢沉淀下去,
最終化為一種復雜的、帶著點驚心的了然。她沒再勸我搬家,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走過來用力抱了我一下,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骨頭勒斷。“行。你想看戲是吧?老娘陪你!
”她在我耳邊惡狠狠地說,“但記住,別靠太近,臟!”接下來的日子,
仿佛被按下了某種詭異的循環(huán)鍵。江燼像個設定好程序的幽靈,準時得令人發(fā)指。
無論刮風下雨,只要過了午夜十二點,
那個熟悉的黑影必然會出現在樓下那片灌木叢的陰影里。他不再燒那種刺眼的金箔元寶,
換成了更普通的黃紙,但燒的量卻大得驚人。每次都是一大摞,沉默地、機械地往火堆里添。
火焰跳躍著,映著他那張日益枯槁的臉。深陷的眼窩像兩口深井,
里面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痛苦。他不再自言自語,只是沉默地燒,
偶爾會抬起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茫然地掃視著周圍的黑暗,像是在尋找什么,
又像是什么也沒找。每次看到他這副樣子,許昭言都恨得牙癢癢,
一邊啃蘋果一邊對著窗戶咬牙切齒:“裝!接著裝!我看他能裝到什么時候!
這苦情戲演給誰看呢?老天爺又不開眼給他頒獎!”而我,只是站在窗簾的縫隙后面,
靜靜地看著。像個冷漠的觀眾,欣賞著一場名為“遲來懺悔”的獨角戲。
看著他被那無形的、名為“愧疚”的火焰日夜灼燒,看著他一點點被掏空,
看著他走向自我毀滅的邊緣。這感覺,像飲鴆止渴。明知道有毒,卻帶著一種扭曲的快意。
直到那個暴雨傾盆的深夜。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窗戶玻璃上,噼啪作響,
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狂風在樓宇間呼嘯穿梭,發(fā)出嗚嗚的悲鳴。
整個世界都被狂暴的雨水沖刷著。“這種鬼天氣,那神經病總不會還來吧?
”許昭言裹著毯子窩在沙發(fā)里,看著窗外黑沉沉的雨夜嘟囔。我沒說話,
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心里有個聲音在冷笑:他會來的。他那種病態(tài)的“贖罪”,
風雨無阻。仿佛為了印證我的想法,午夜剛過,樓下那片被雨水澆透的灌木叢陰影里,
一點微弱的光,頑強地穿透厚重的雨幕,搖曳著升了起來。他還真來了。
昏黃的路燈光在暴雨中顯得更加微弱無力,只能勉強勾勒出那個蹲在樹下的輪廓。
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身上,他整個人縮成一團,單薄的襯衫瞬間就被澆透,
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脊梁。他徒勞地用手臂擋在火堆上方,
試圖護住那點隨時可能熄滅的火苗。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手臂瘋狂地往下淌。
他看起來狼狽到了極點,也脆弱到了極點,像狂風中一株隨時會被連根拔起的枯草。
火苗在風雨中掙扎著,忽明忽滅,映著他那張被雨水沖刷得毫無血色的臉。那深陷的眼窩里,
此刻翻涌的再也不是麻木,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痛苦。他死死盯著那隨時會熄滅的火光,
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像是在無聲地吶喊,又像是在承受著某種極致的酷刑。
許昭言也湊到了窗邊,看著樓下那個在暴雨中瑟瑟發(fā)抖、卻固執(zhí)地護著那點小火苗的身影,
難得地沉默了幾秒。她撇了撇嘴,最終還是沒忍住,
低聲罵了一句:“媽的……真是病得不輕?!庇晁樦安A暄蚜飨拢:舜巴獾木跋?。
那個在暴雨中固執(zhí)焚燒的身影,在我眼中漸漸扭曲、變形。十年前那個夜晚的火焰,
再次席卷而來。濃煙嗆得我肺葉生疼,火焰舔舐著皮膚,發(fā)出滋滋的響聲。
我癱倒在滾燙的地板上,視線被濃煙模糊,
只能絕望地拍打著那扇滾燙的、紋絲不動的防盜門,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喊:“江燼……開門……救我……江燼……”門外,一片死寂。然后,
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嬌滴滴的,帶著點不耐煩:“燼哥,火好像更大了……我們快走吧?
怪嚇人的……”接著,是江燼的聲音。清晰,冷靜,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冷酷。“嗯,走。
”“燒吧,燒得干凈點也好。”“她死了正好?!薄笆〉秒x婚麻煩。”……“寶貝兒,
這下房子、錢,都是咱倆的了,新生活這不就來了嗎?”那聲音,穿透十年的時光,
穿過樓下狂暴的雨聲,無比清晰地在我耳邊炸響。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神經上。窗外的雨聲、風聲,許昭言的低聲咒罵,仿佛都在瞬間遠去。
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場灼人的大火,和門外那對狗男女輕描淡寫、甚至帶著慶幸的對話。
一股冰冷的、尖銳的恨意,如同毒蛇的獠牙,猛地刺穿了我強行維持的平靜外殼。
十年積壓的怨毒,在這一刻沖垮了所有的理智堤壩。憑什么?憑什么他可以在十年后,
頂著這副可憐兮兮的“懺悔”面孔,對著紙錢說對不起?
憑什么他可以活在自己營造的“深情”假象里,而我卻要夜夜被那場大火的噩夢驚醒,
忍受著皮膚下那些丑陋疤痕的隱隱作痛?他淋點雨就受不了了?
他對著火堆痛苦就覺得自己在贖罪了?太便宜他了!蘇晚受過的罪,他江燼,
連萬分之一都沒嘗到!一個念頭,帶著毀滅性的瘋狂,在我腦中轟然成型。冰冷,決絕。
許昭言似乎察覺到我氣息的變化,猛地轉過頭:“薇薇?你怎么了?
”她看到我臉上那近乎猙獰的表情,嚇了一跳,“你……你臉色好嚇人!”我沒有回答她。
我的目光死死鎖在樓下暴雨中那個渺小而狼狽的身影上。
他還在徒勞地用手臂護著那點隨時會熄滅的火苗,像個固執(zhí)的殉道者。我轉身,不再看窗外。
徑直走向臥室的衣柜。動作快得幾乎帶起一陣風?!稗鞭保∧阋陕??”許昭言跟了過來,
語氣焦急。我拉開衣柜最底層的抽屜,里面放著一個蒙塵的舊紙盒。我掀開蓋子,
手指有些發(fā)顫,從里面拿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條裙子。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棉麻的料子,
款式簡單得近乎樸素。袖口和裙擺邊緣,有手工繡上去的、歪歪扭扭的藍色小碎花。
那是我當年,蘇晚當年,自己一針一線繡上去的。這條裙子,是火災那天我穿在身上的。
它被奇跡般地保留了下來,雖然邊緣被高溫烤得焦黃發(fā)脆,
有些地方還殘留著洗不掉的煙熏痕跡。我一直留著它,
像留著最后一點關于蘇晚的、帶著痛楚的憑證。許昭言看到我拿出這條裙子,瞳孔猛地一縮,
倒抽一口冷氣:“你……你瘋了?!薇薇!你想干什么?!”“我沒瘋。
”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我拿著裙子走進衛(wèi)生間,關上了門,
隔絕了許昭言驚駭的目光。我看著鏡子里那張陌生的、屬于林薇的臉。然后,我緩緩地,
把那條帶著舊日傷痕的白裙子,套在了身上。裙子有些寬大了。這十年,為了活下來,
為了徹底變成另一個人,我經歷過太多,身體早已不復當年的單薄。裙擺邊緣焦黃的痕跡,
像一道道丑陋的烙印,刺眼地提醒著過去。我打開水龍頭,用冷水用力搓洗著臉頰,
洗掉屬于林薇的精致妝容。卸妝棉擦過,露出原本有些蒼白疲憊的底色。
我拿起一支顏色暗淡的口紅,沒有涂在唇上,而是用手指沾了,
一點點抹在臉頰靠近下頜的位置——那是當年被高溫氣流灼傷最嚴重的地方之一。接著,
我拿起梳子,將一頭打理得柔順的長發(fā),用力地、胡亂地揉搓,打散,
讓它們凌亂地披散下來,垂在臉側。做完這一切,我抬起頭,看向鏡子。鏡子里的人影,
模糊而詭異。陌生精致的臉,被刻意弄亂,沾著暗紅,
套著一條陳舊焦黃、帶著明顯煙熏火燎痕跡的白裙子。不屬于蘇晚的軀殼,
卻強行披上了蘇晚的殘骸。一種非人非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異感。
衛(wèi)生間門被許昭言拍得砰砰響,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薇薇!開門!你出來!你別做傻事!
你聽見沒有!”我沒有理會。我深吸一口氣,那口冰冷潮濕的空氣沉入肺腑,
壓下了最后一絲猶豫。然后,我拉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門外,許昭言拍門的手僵在半空。
當她看清我此刻的樣子時,臉上血色瞬間褪盡,驚駭得連退兩步,嘴巴張著,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剩下滿眼的恐懼和難以置信。我無視她的驚恐,徑直走向門口。
冰冷的手指握住冰冷的門把手?!稗鞭保 痹S昭言終于找回了聲音,
帶著哭腔撲過來抓住我的手臂,力氣大得驚人,“不要去!你嚇死我了!你不能這樣!
太危險了!他會認出……”“認出來?”我打斷她,聲音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的,
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平靜,“他認不出來的。”我用力甩開她的手,
她的指甲在我手臂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白痕?!疤K晚早就燒成灰了?!薄艾F在下去的是誰,
我自己都不知道?!闭f完,我擰開門鎖,一步踏入了門外黑暗的樓道。
冰冷的空氣混合著潮濕的雨腥味撲面而來。身后,傳來許昭言帶著哭腔的嘶喊:“林薇!
你給我回來!”我沒有回頭。樓道里的聲控燈隨著我的腳步聲亮起,又在我身后無聲熄滅。
一層,兩層……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里發(fā)出單調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腐爛的枯葉上。
推開單元門,狂暴的風雨瞬間將我吞噬。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身上那條單薄的舊裙子瞬間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冷得刺骨。
雨水順著打濕的頭發(fā)流進眼睛,又澀又痛。我微微佝僂著背,讓凌亂的濕發(fā)更多地遮住臉頰,
邁開步子,朝著那片被風雨籠罩的灌木叢陰影,朝著那點搖曳的、隨時會熄滅的微弱火光,
一步一步地走去。雨聲震耳欲聾,風聲在耳邊尖嘯。腳下的草地被雨水泡得泥濘不堪,
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冰冷粘稠的泥水灌進鞋里,寒意順著腳踝往上爬。離那片陰影越來越近。
那個蜷縮在樹下、用身體徒勞護著火堆的身影,在風雨飄搖中顯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他低垂著頭,雨水順著他瘦削的下頜線不斷滴落,砸在跳躍的火苗上,發(fā)出“滋啦”的輕響,
騰起一小縷白煙。火苗頑強地掙扎著,映著他那張被雨水沖刷得慘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
他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護住那點微弱的火光上,對周圍的一切毫無所覺。
我停在距離他大約三四步遠的地方。泥濘的草地剛好沒到腳踝。
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fā)、臉頰不斷滑落,流進嘴里,帶著一股土腥味和苦澀。
我微微抬起一點頭,讓被雨水打濕、凌亂貼在臉頰上的發(fā)絲縫隙里,
露出一點屬于“林薇”的、刻意弄臟的輪廓。然后,
我用一種極其飄忽、極其空洞、仿佛不是從喉嚨里發(fā)出,而是從地底深處滲出來的聲音,
輕輕地說:“江燼……”聲音不大,混雜在狂暴的雨聲里,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
瞬間撕裂了雨幕。那個背對著我、蜷縮著護火的身影,猛地一僵!像一尊瞬間被凍結的石像。
連肩膀細微的顫抖都停止了。只有雨水依舊無情地沖刷著他僵直的脊背。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只有雨聲嘩嘩,風聲嗚咽,火苗在風雨中掙扎的微弱嗶剝聲。然后,
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僵硬,江燼的頭,一點一點地轉了過來。
他的動作慢得可怕,像是生銹的齒輪在艱難地轉動。濕透的黑發(fā)黏在額頭上,
雨水順著發(fā)梢、眉毛、睫毛不斷地往下淌。他那雙深陷的眼窩里,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
此刻正透過層層雨幕,穿透我凌亂的濕發(fā),死死地、聚焦在我臉上。
—那張屬于林薇、卻刻意弄臟弄亂、沾著暗紅、在昏暗雨夜的光線下顯得模糊而詭異的臉時,
他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那張被雨水沖刷得慘白的臉上,所有的表情瞬間碎裂、崩塌。
極致的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種被巨大恐懼攫住的、純粹的駭然,
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深陷的眼窩。他像是看到了這世界上最恐怖、最不可能出現的東西。
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急促而艱難的抽氣聲。
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跌坐在泥濘的草地上!泥水四濺。
他癱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像一片在寒風中簌簌發(fā)抖的枯葉。
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眼珠子幾乎要從深陷的眼眶里凸出來。
恐懼如同實質,從他扭曲的面孔上彌漫開來,濃得化不開。
他抬起一只沾滿泥水、抖得不成樣子的手,顫巍巍地指向我,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牙齒咯咯作響,
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你……你……”他像是被自己的恐懼徹底扼住了咽喉,
后面的話怎么也說不出來。巨大的驚駭讓他徹底失語。我站在冰冷的泥水里,
雨水順著發(fā)梢滴落,隔著朦朧的雨幕,冷冷地俯視著那個癱在泥濘中、抖如篩糠的男人。
看著他臉上那純粹的、幾乎要撕裂靈魂的恐懼,一股冰冷的、扭曲的快意,如同毒藤,
瞬間纏緊了心臟。還不夠。這點恐懼,怎么夠償還那場差點把我燒成灰燼的大火?
我微微向前傾身,讓那張在雨夜中顯得更加詭異的臉龐離他更近一些。
用那種飄忽的、空洞的、如同從墳墓里爬出來的聲音,再次開口。這一次,
…我的肉……都在滋滋響……”“你在門外……抱著她……笑得很開心……”我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狂暴的雨聲,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鑿進他的耳膜。
江燼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只剩下死人般的灰敗。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氣,
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脖子,喉嚨里發(fā)出“呃呃”的窒息聲。他像只受驚的野獸,
手腳并用地在泥濘中瘋狂地向后蹭,試圖拉開與我的距離。泥水沾滿了他的襯衫、褲子,
狼狽不堪?!安弧弧彼疵負u著頭,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不是我……不是我放的火!
電路……是電路老化……消防隊……消防隊說的……不是我……” 他慌亂地辯解著,
眼神渙散,充滿了被巨大恐懼支配的混亂?!笆菃幔俊蔽页读顺蹲旖?,
那個動作在濕漉漉的、沾著暗紅的臉上顯得格外詭異,“可你說……‘她死了正好’。
”“你說……‘省得離婚麻煩’?!薄澳阏f……‘房子、錢,
都是咱倆的了’……”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復述著他當年在門外說過的話。每復述一句,
江燼的身體就劇烈地抽搐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我沒有……我沒有想讓你死……”他蜷縮在泥水里,雙手死死地抱住頭,像個無助的孩子,
發(fā)出痛苦的嗚咽,
“我只是……我只是氣瘋了……我說的是氣話……蘇晚……蘇晚你信我……”氣話?
我看著他蜷縮在泥濘里痛哭流涕的樣子,
心底那點扭曲的快意瞬間被更洶涌的惡心和恨意淹沒。“氣話?”我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尖利的、如同金屬摩擦的質感,刺破了雨幕,“一句氣話,就讓我在火里活活燒死?
”“江燼,你知道被火燒是什么滋味嗎?”“你知道皮肉一點點焦糊是什么感覺嗎?
”“你知道吸進去的煙,像刀子一樣割著你的肺,卻怎么也咳不出來是什么絕望嗎?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的聲音帶著積壓了十年的怨毒,如同火山噴發(fā),
“你只知道抱著你的新歡,盤算著怎么分我的尸,喝我的血!”“現在,
你對著幾張破紙說對不起?”我往前逼近一步,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下巴滴落,砸在泥濘里。
“晚了!”“江燼,太晚了!”我微微彎下腰,
那張被雨水沖刷得模糊詭異的臉龐湊近他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
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如同詛咒般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地獄的滋味,好受嗎?
”“現在,輪到你嘗嘗了。”說完最后那句如同詛咒般的話,我沒有再看他一眼。
任由那個被恐懼徹底擊垮的男人癱在冰冷的泥水里,像一灘爛泥。我直起身,
任由狂暴的雨水沖刷著臉上刻意涂抹的污跡和冰冷。轉身,踩著泥濘的草地,一步一步,
朝著單元門的方向走去。腳步沉重,卻異常堅定。濕透的舊裙子緊緊貼在身上,沉重冰冷,
每一步都帶著墜入深淵的寒意。身后,死寂了幾秒。然后,
爆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嚎叫:“啊——?。?!”那聲音凄厲絕望,
穿透重重雨幕,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格外瘆人。緊接著,是重物砸在泥水里的沉悶聲響,
伴隨著壓抑不住的、崩潰的痛哭和含糊不清的、充滿恐懼的囈語。
……對不起……是我混蛋……是我該死……”“放過我……求你放過我……”那哭聲和哀求,
在風雨中扭曲變形,像垂死野獸的哀鳴。我沒有回頭。一次都沒有。推開冰冷的單元門,
樓道里干燥的空氣帶著一絲暖意撲面而來,卻無法驅散我骨頭縫里滲出的寒氣。
聲控燈應聲而亮,慘白的光線刺得眼睛生疼。許昭言像一尊門神,就杵在樓道里。
她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臉色比我還難看,煞白煞白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吹轿疫M來,
她一個箭步沖上來,二話不說,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頭捏碎,
連拖帶拽地把我往電梯里拉。“你瘋了!林薇你他媽真瘋了!”電梯門一關上,
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我們倆,她壓抑了一路的怒火和恐懼終于爆發(fā)出來,聲音又急又抖,
帶著哭腔,“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嚇人?!萬一他發(fā)瘋撲過來怎么辦?!
萬一他認出你了怎么辦?!
你穿成這個樣子……你……”她看著我身上那條濕透的、焦黃的白裙子,
眼神里充滿了驚悸和后怕,后面的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剩下急促的喘息。電梯緩緩上升。
轎廂內壁映出我此刻的樣子——濕漉漉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頰,
臉上的臟污被雨水沖刷得斑駁,那條舊裙子濕透后顏色更深,邊緣的焦黃痕跡像丑陋的傷疤。
鏡中的影像,陌生而詭異。“他不會認出我?!蔽业穆曇舾蓾硢?,像砂紙摩擦過木頭。
我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污漬,指尖冰涼。“蘇晚早就死了。
”我看著鏡子里那個模糊的影子,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在對自己強調,“死得透透的。
”許昭言看著我,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憤怒,有恐懼,有擔憂,
最終都化為一種深深的無力。她猛地扭過頭,不再看我,肩膀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電梯到了。門打開,她幾乎是把我推出電梯,一路沉默地把我拖回公寓?!芭椋?/p>
”門被重重甩上。她把我推進衛(wèi)生間,動作粗魯,帶著一股無處發(fā)泄的戾氣:“脫!立刻!
馬上!把這鬼東西給我脫下來扔掉!晦氣死了!”她的聲音又尖又利。我沒有反抗。
冰冷的濕衣服黏在皮膚上,冷得我牙齒都在打顫。
我機械地脫下那條承載著太多痛苦記憶的白裙子,隨手扔在冰冷的瓷磚地上。
它像一團骯臟的破布,蜷縮在那里,無聲地控訴著。熱水兜頭澆下,
滾燙的溫度灼燒著冰冷的皮膚,帶來一陣刺痛。我站在花灑下,閉著眼,任由水流沖刷。
臉上的臟污被洗凈,露出屬于林薇的、原本白皙的皮膚。但心里的那股寒意,
卻怎么也沖不掉。江燼那張被極致恐懼扭曲的臉,他癱在泥水里崩潰哭嚎的樣子,
像烙印一樣刻在我腦子里。痛快嗎?似乎有那么一瞬間。但緊接著涌上來的,
是更深的、如同泥沼般的疲憊和空洞。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虛軟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