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林場的澡堂老板娘養(yǎng)了只通體火紅的狐貍。伐木工們都說,那畜生的眼睛像會勾魂,
專盯著年輕姑娘瞧。開春后接連三個姑娘失蹤,只在雪地里找到整張剝下的人皮。
每張人皮眉心,都粘著一根火紅的狐貍毛。第四個失蹤的是衛(wèi)生所新來的女醫(yī)生。
我們砸開澡堂后院緊鎖的地窖時,正撞見那只紅狐貍。它用爪子蘸著血,
正往一張新鮮剝下的人皮上畫眉。血淋淋的狐嘴咧開:“這張皮囊畫好了,正好配我出嫁。
”---白山黑水,莽莽蒼蒼。老鴰嶺林場就趴在這片凍土的褶皺深處,
像大地上一塊結了痂的舊疤。一入冬,刀子似的白毛風卷著雪沫子,刮得人臉生疼。
伐木的漢子們收工回來,拖著灌了鉛似的腿,
一頭扎進林場唯一的熱乎去處——胡三姑的“松濤泉”澡堂子。水汽蒸騰,人聲嘈雜。
劣質(zhì)肥皂和汗味、煙味混成一團,黏糊糊地貼在澡堂子油膩的泥墻上。
胡三姑裹著件半舊的紫紅色棉襖,臃腫的身子陷在柜臺后那張吱呀作響的藤椅里。
她手里永遠端著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面泡著不知名的黑褐色葉子,
散發(fā)出一股子陳年藥鋪子的苦味。她眼皮半耷拉著,像是沒睡醒,又像是用這層眼皮擋著,
把進進出出的男人都篩了一遍,掂量著他們兜里那幾個鋼镚兒的分量?!叭茫瑏韷責蹲?,
燙得滾點!”一個漢子拍著柜臺喊。胡三姑眼皮都沒抬,枯瘦的手指往旁邊一指。柜臺上,
蹲著個活物。那是只狐貍。通體火紅,沒有一絲雜毛,像一團凝固的、跳動的火焰。
它就那么安靜地蹲著,細長的眼睛半瞇著,在氤氳的水汽里,竟泛出一種幽深難測的光,
不像獸瞳,倒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伐木工們私下嘀咕,這畜生的眼睛邪性得很,
看人的時候,尤其是看那些年輕姑娘的時候,那眼神直勾勾的,像長了鉤子,
要把人的魂兒從腔子里勾出來。它叫紅玉,胡三姑的心尖子。此刻,紅玉的目光,
就落在剛掀開厚重棉簾子進來的兩個姑娘身上。是林場衛(wèi)生所新分來的小護士,
叫小娟和小玲,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帶著城里姑娘特有的水靈勁兒,
像雪地里剛冒出來的兩朵嫩芽兒。她們被澡堂子里的渾濁熱氣一沖,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
好奇又有點怯生生地打量著里面。紅玉的耳朵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細長的瞳仁微微收縮,
那幽光似乎更亮了些,緊緊追隨著小娟那張飽滿圓潤的臉蛋,從光潔的額頭,到挺翹的鼻尖,
再到紅潤的嘴唇,一寸寸地“舔舐”過去。小娟似有所感,打了個寒顫,
下意識地往小玲身邊縮了縮?!翱瓷犊矗∷佬笊?!”胡三姑突然沙啞地罵了一句,
手里的搪瓷缸子不輕不重地頓在柜臺上,發(fā)出“哐”一聲響。紅玉像是被驚醒了,
懶洋洋地收回目光,低下頭,慢條斯理地舔了舔自己油光水滑的前爪,
仿佛剛才那貪婪的注視從未發(fā)生。小娟和小玲松了口氣,趕緊買了票,
逃也似的鉆進女浴那邊去了?!皣K,三姑,你這紅玉,真他娘的是個禍水狐貍精托生的。
”旁邊一個等著搓澡的老光棍兒李瘸子,嘬著牙花子,斜眼瞅著紅玉,半真半假地調(diào)笑,
“專揀那水靈的丫頭片子看,看得人心里頭毛毛楞楞的?!焙昧闷鹧燮?,
渾濁的眼珠子冷冷地剜了李瘸子一下,那眼神像冰錐子,扎得李瘸子一哆嗦,訕訕地閉了嘴。
她沒說話,只是伸出枯樹枝般的手指,輕輕撓了撓紅玉的下巴。
紅玉喉嚨里發(fā)出極輕的“呼?!甭?,舒服地瞇起了眼。沒人看見,胡三姑眼底深處,
掠過一絲比這澡堂子的水汽更渾濁、更粘稠的東西。開春了。老鴰嶺的雪還沒化透,
背陰的溝壑里還堆著臟兮兮的殘雪,像大地沒擦干凈的淚痕。風依舊硬,
卻少了那股子刮骨的狠勁兒,帶著點殘冬的陰冷和泥土蘇醒的腥氣。
死訊就是伴著這開春的冷風,刀子一樣捅進林場人心窩里的。
頭一個沒的是場部廣播站的播音員劉彩鳳。那姑娘嗓門亮,性子更亮,
像只嘰嘰喳喳的花喜鵲,是林場小伙子們夜里做夢的??汀?/p>
頭天傍晚還有人看見她穿著新做的紅格子呢大衣,拎著個飯盒往家走,說是給她爹送飯。
第二天,人就沒影了。家里人瘋了似的找,最后是在林場后山那片老松林子里找到的。
找到的不是人。是一片空地。周圍的雪被踩得亂七八糟,中間一塊地方,
雪被什么東西融化了,露出下面深褐色的凍土。凍土上,攤開鋪著一整張“東西”。慘白,
薄得像一層半透明的油紙,邊緣帶著撕裂的毛茬,依稀能辨認出人的形狀,有四肢,有軀干,
甚至……還有一張五官模糊、空洞洞的臉。臉皮的眉心位置,
粘著一根東西——在慘白的底色和深褐的凍土襯托下,那一點火紅,
刺眼得如同地獄里濺出的血滴。一根油亮、鮮艷的火紅色狐貍毛。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屠宰場里動物被燙掉毛皮時散發(fā)出的,微帶甜腥的焦糊氣。
圍觀的人群死寂一片。幾個膽大的漢子湊近了看,只看了一眼,就猛地轉(zhuǎn)過身,
“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吐得撕心裂肺,膽汁都快嘔出來了??謶窒裎烈?,
瞬間在沉默中炸開。女人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壓抑的嗚咽和牙齒打顫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孩子們被大人死死箍在懷里,蒙上眼睛?!捌ぁ似ぁ辈恢钦l,
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兩個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林場的保衛(wèi)科和縣里匆匆趕來的公安忙活了幾天幾夜,除了那根詭異的狐貍毛,
再沒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那根毛被小心翼翼地裝進證物袋,
成了這樁剝皮血案唯一的、也是最瘆人的注腳??謶值姆N子一旦埋下,
就會在人心最陰暗的角落瘋狂滋長。關于紅狐貍、關于胡三姑的流言蜚語,
如同林子里潮濕的霉菌,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靶靶浴靶粤耍∧呛偯?,
除了胡三姑那只紅玉,咱這老鴰嶺方圓百里,哪還找得出第二只這樣色的狐貍?
”李瘸子在工棚里灌著劣質(zhì)燒酒,壓低了嗓門,眼珠子瞪得溜圓?!皣u!你不要命了!
”旁邊的人趕緊捅他,“讓三姑聽見,有你好果子吃!”“怕啥!”李瘸子梗著脖子,
酒氣噴涌,“你們就沒覺著?劉彩鳳出事前,可沒少去澡堂子洗澡!紅玉那畜生,
看她的眼神就不對!那哪是看人?那是……那是挑貨呢!”這話像根毒刺,
扎進了每個人的心里。是啊,劉彩鳳年輕,漂亮,愛說愛笑,
正是紅玉“喜歡看”的那種姑娘。人們再看向“松濤泉”澡堂那扇油膩厚重的棉布簾子時,
眼神里充滿了驚疑和難以言喻的寒意。胡三姑依舊每天坐在柜臺后,抱著她的搪瓷缸子,
紅玉依舊安靜地蹲在她旁邊,半瞇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只是,澡堂子的生意,
明顯冷清了許多。尤其是年輕姑娘們,寧愿在家里燒水擦擦身子,
也絕不敢再踏進那扇門一步。然而,恐懼并不能阻止災難的腳步。僅僅過了半個月,
第二個噩耗傳來。失蹤的是林場小學唯一的年輕女教師,王秀云。她不像劉彩鳳那么張揚,
性子溫婉得像林間靜靜流淌的小溪,說話輕聲細語,教孩子們念書時,臉上總帶著柔柔的光。
她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消失的。那條路,穿過一片不大的樺樹林,平日里安靜得很。
發(fā)現(xiàn)的地點,同樣是一片林間空地。同樣被踩踏得狼藉的殘雪。
同樣一張被完整剝離、攤開的慘白人皮。薄如蟬翼,邊緣帶著血肉模糊的毛糙,
人形輪廓清晰得令人作嘔。空洞洞的五官仿佛凝固著生前的驚駭。眉心位置,
那一點刺目的火紅,如同惡鬼蓋下的烙印——又是一根紅得滴血的狐貍毛??諝庵?,
那混合著血腥和怪異焦糊甜腥的氣味,比上次更加濃烈,也更加冰冷。林場徹底炸了鍋。
恐慌如同實質(zhì)的濃霧,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連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氣。天一擦黑,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插銷插得死死的。有年輕姑娘的人家,父母整夜整夜地守著,
熬得眼窩深陷,像驚弓之鳥。關于紅狐貍索命、畫皮鬼剝皮的傳說,不再是茶余飯后的閑談,
而是懸在每個人頭頂、滴著血的利刃。胡三姑的澡堂子,徹底成了禁地。門可羅雀。
偶爾有膽大的漢子硬著頭皮去泡澡,也覺得那水汽里蒸騰的不再是暖意,
而是冰冷的、帶著狐騷味的死氣。柜臺后,胡三姑抱著她的搪瓷缸子,似乎更沉默了。
紅玉依舊蹲在她身邊,那雙狐貍眼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掃視著偶爾進來的客人,那眼神,
平靜得近乎冷酷,仿佛外面天翻地覆的恐懼,都與它無關。當?shù)谌齻€姑娘遇害的消息傳來時,
老鴰嶺林場的人,幾乎已經(jīng)麻木了。是林場食堂幫廚的孫小翠,才十七歲,圓臉,愛笑,
臉頰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她是在傍晚去河邊洗衣服時失蹤的。地點換成了河灘。
冰冷的鵝卵石上,慘白的人皮攤開著,被初春的夜露打濕,邊緣微微卷曲,
像一張被遺棄的、巨大而恐怖的書頁。眉心那一點熟悉的、妖異的火紅,
宣告著同一個兇手的“杰作”??諝饫锏难任痘旌现铀睗竦耐列葰猓?/p>
甜膩的焦糊味被沖淡了些,卻更添了一種水底淤泥般的腐朽氣息。絕望,像冰冷的河水,
淹沒了整個林場。憤怒在無聲地積聚、發(fā)酵。所有人的目光,如同無數(shù)支冰冷的箭矢,
穿透澡堂子油膩的棉布簾子,死死釘在柜臺后那個臃腫的身影和那只火紅的狐貍身上。
“是她!一定是她養(yǎng)的畜生干的!”“那狐貍就是妖怪!胡三姑也不是好東西!
”“剝?nèi)似ぐ?!連著三個了!下一個是誰?”“不能等了!再等下去,
咱林場的姑娘都要被禍害光了!
”低沉的、充滿恨意的議論在工棚、在炕頭、在每一個角落洶涌??謶直槐频搅藰O點,
終于轉(zhuǎn)化成了不顧一切的瘋狂。有人提議去砸了那澡堂子,燒了那狐貍!這念頭像野火,
瞬間點燃了絕望的人們心中僅存的暴戾。就在這時,第四個失蹤的消息,如同一記重錘,
狠狠砸在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口上。失蹤的是衛(wèi)生所新來的女醫(yī)生,蘇晚。蘇晚不一樣。
她是省城醫(yī)學院的高材生,主動要求分配到這艱苦林場的。人長得清秀,
眉眼間有股子書卷氣,但眼神很亮,透著一股尋常姑娘沒有的冷靜和韌勁兒。
她來了不到一個月,待人溫和,醫(yī)術也好,林場的老少都很喜歡她。更重要的是,
她父親是省里有名的外科專家,幾年前進山考察時,就在這老鴰嶺一帶神秘失蹤了,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蘇晚來林場,一半是支援,一半,也是存了尋找父親下落的心思。
蘇晚的失蹤,像一根導火索,徹底引爆了積蓄已久的恐懼和怒火。“蘇醫(yī)生也……天殺的!
”“她爹當年就沒了,現(xiàn)在又……胡三姑!紅狐貍!跟她們拼了!”“抄家伙!去澡堂子!
”群情激憤。伐木的漢子們紅了眼,抄起斧頭、鐵鍬、撬棍,像一股裹挾著雷霆的濁流,
在暮色四合的慘淡天光下,朝著“松濤泉”澡堂子洶涌而去。
沉重的腳步聲砸在凍硬的土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如同戰(zhàn)鼓。
一張張被憤怒和恐懼扭曲的臉,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格外猙獰。澡堂子的大門緊閉著,
里面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亮透出,像一張沉默的、擇人而噬的巨口。
沖在最前面的幾個漢子,掄起手里的家伙,朝著那扇厚重的木門狠狠砸去!“哐!哐!哐!
”木屑飛濺!門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澡堂子里死寂一片,仿佛早已人去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