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衿之下的女兒心
萬歷十一年的秋陽,透過忠州“明倫堂”私塾的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講堂內(nèi)彌漫著墨香與舊書的陳味,二十四名學(xué)童正正襟危坐,誦讀聲朗朗如流泉——“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
先生陳仲明五十余歲,身著藍(lán)布儒衫,三綹長髯梳理得一絲不茍,正捻須巡視。他目光掃過堂下,忽在西首第三排頓住——那里坐著個新來的學(xué)童,名喚“秦郎”,據(jù)說是城北秦葵家的遠(yuǎn)房侄子。這“秦郎”生得面白唇紅,眉目清秀得過分,束發(fā)的青衿下露出一截脖頸,竟比尋常孩童更顯纖細(xì)。
此刻,“秦郎”并未跟著誦讀,而是將一本《論語》翻開至《述而篇》,指尖卻輕輕叩著案頭另一冊用藍(lán)布包裹的書——那是秦葵昨夜偷偷塞進(jìn)她袖中的《吳子兵法》。秦良玉,不,此刻的“秦郎”,抬眼望了望講臺上的先生,又飛快地瞥了瞥左右學(xué)童。他們大多十二三歲,唯有她剛滿七歲,身形最是矮小,卻偏偏坐得最直,小腰板挺得像一桿白蠟槍。
三日前,她纏著父親要去私塾讀書,秦葵起初死活不允:“哪有女子拋頭露面進(jìn)學(xué)堂的?被人知道了,唾沫星子能淹死我們秦家!”良玉卻跪在地上,舉著那本翻得卷了邊的《孫子兵法》節(jié)本:“爹爹說過,‘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良玉若不識文字,怎懂兵法?怎知天下大勢?”
最終,秦葵拗不過她,尋了頂舊儒巾,裁了件半大的青衿,又教她束發(fā)時用布條纏緊胸部,這才謊稱“遠(yuǎn)房侄子來投”,將她送進(jìn)了陳仲明的私塾。臨行前,父親反復(fù)叮囑:“記住,少言多聽,絕不能暴露身份!”
“秦郎!”陳仲明的聲音陡然拔高,打斷了良玉的思緒,“為何不隨眾誦讀?”
全屋學(xué)童的目光齊刷刷射來。良玉不慌不忙,起身拱手,聲音刻意壓得低沉,卻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清脆:“回先生,小子在想,‘學(xué)而時習(xí)之’,若只習(xí)文字,不習(xí)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又何談‘說乎’?”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陳仲明眉頭微挑,這學(xué)童年紀(jì)輕輕,竟能從《論語》中引申出“經(jīng)世致用”?他饒有興致地走到良玉案前,見那藍(lán)布包裹的書角露出“吳子”二字,眼神頓時銳利起來:“你在讀兵書?”
二、《左傳》引經(jīng)驚四座
良玉心下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將《吳子兵法》往案頭一推,朗聲道:“先生曾講,‘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小子以為,弘毅之士,當(dāng)知兵戈之事,方能擔(dān)天下之重。”
“荒唐!”陳仲明拂袖而回,走到講臺前,猛地一拍驚堂木,“女子……哦不,爾等學(xué)童,當(dāng)以圣賢書為根本!兵者,兇器也,非君子所宜言。你小小年紀(jì),讀此殺伐之書,是何道理?”
他本想說“女子何需知兵”,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秦郎”雖是孩童,卻也是男子身份,若以“女子”論,反倒落了下乘。
良玉深深一揖,清聲道:“先生此言差矣。《左傳》有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胝撸Y也;戎者,兵也。二者皆為國之根本,缺一不可。先生教我們讀《春秋》,豈不知書中記載戰(zhàn)事四百八十余起?若不知‘戎’,又何以知‘祀’之重?”
她語速不疾不徐,每一個字都清晰入耳,引經(jīng)據(jù)典竟絲毫不差。堂下學(xué)童們個個張大了嘴巴,連最頑皮的王二牛也忘了摳鼻孔,呆呆地看著這個新來的“秦郎”。
陳仲明的胡須微微顫動,他執(zhí)教三十年,從未有學(xué)童敢在課堂上如此辯駁。他定了定神,冷笑道:“縱知兵事,亦非你等黃口小兒所能為。且說這兵書戰(zhàn)策,乃赳赳武夫之事,與我等文弱書生何干?”
“先生錯了!”良玉抬起頭,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昔者班昭,女子也,卻能續(xù)《漢書》,助兄班固成萬世之功;冼夫人,女子也,卻能統(tǒng)百越之眾,保一方安寧。圣賢云‘賢愚在德不在形’,豈因性別而分高下?若論‘文弱’,諸葛亮手無縛雞之力,卻能運(yùn)籌帷幄,決勝千里;若論‘武夫’,呂布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卻終為天下笑??梢姳灾谥遣辉诹?,在德不在形!”
她越說越是流暢,仿佛早已將這些道理在心中揣摩了千遍萬遍。說到“賢愚在德不在形”時,她特意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滿堂學(xué)童,竟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
三、班昭冼夫作論據(jù)
陳仲明后退半步,仿佛被這孩童的氣勢所懾。他看著良玉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沒有絲毫怯懦,只有對知識的渴望與對真理的執(zhí)著。他忽然想起秦葵——那個平日里溫文爾雅,偶爾卻會流露出一絲武將氣質(zhì)的儒生,難道這“秦郎”是他悉心培養(yǎng)的傳人?
“好一個‘賢愚在德不在形’!”陳仲明撫髯長嘆,“此語雖出《列女傳》,然經(jīng)你口中道出,竟有千鈞之力。只是……”他話鋒一轉(zhuǎn),“你說班昭、冼夫人,皆為女子中的佼佼者,然縱觀古今,又有幾人能及?你怎知自己非是‘蚍蜉撼樹’?”
良玉微微一笑,這笑容在“秦郎”的臉上顯得有些古怪,卻又透著自信:“先生曾教我們‘見賢思齊焉’。縱不能至,心向往之。且天下事,為之則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小子雖愚,愿效班昭之博學(xué),仿冼夫人之勇毅,縱不能安邦定國,亦可保家衛(wèi)鄉(xiāng),豈不比皓首窮經(jīng)、空談仁義更有裨益?”
“保家衛(wèi)鄉(xiāng)……”陳仲明喃喃重復(fù)著這四個字,眼中閃過復(fù)雜的光芒。忠州地處川東要沖,近年來土司邊患時有發(fā)生,他雖為文弱書生,又何嘗不憂心忡忡?只是文人習(xí)氣,總以“修齊治平”為正道,從未想過讓孩童——尤其是女孩童——去關(guān)心兵戈之事。
此刻,看著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秦郎”,他忽然覺得,自己數(shù)十年的教學(xué),似乎少了些什么。圣賢書固然重要,但“經(jīng)世致用”四個字,又有多少學(xué)童能真正領(lǐng)會?
“先生,”良玉見他沉默,又上前一步,“小子還有一惑?!?/p>
“講。”
“先生教我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然若國不安,家不齊,身修何用?昔者宋襄公空談仁義,致泓水之?dāng)?;今之腐儒空談性理,致邊患日重。小子以為,讀兵書非為好殺,實為知戰(zhàn)、止戰(zhàn)。若人人知兵,人人重武,外敵安敢來犯?百姓安能不寧?”
這番話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深潭,在陳仲明心中激起層層漣漪。他看著良玉,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孩子——青衿之下,藏著的豈止是女兒身?更是一顆拳拳報國之心,一副超越性別的胸襟與膽識。
四、青衿難掩凌云志
堂外的秋陽漸漸西斜,將窗欞上的“忠孝廉節(jié)”四個大字照得熠熠生輝。陳仲明轉(zhuǎn)身走到書案后,拿起狼毫,沉吟片刻,卻沒有寫字,而是問道:“你既知班昭、冼夫人,可知我朝有何女中英杰?”
良玉略一思索,朗聲道:“永樂年間,有唐賽兒者,率農(nóng)民起義,破城殺官,雖敗猶榮;正統(tǒng)年間,有瓦氏夫人者,率狼兵抗倭,斬獲甚眾。此皆我朝女子之楷模?!?/p>
“瓦氏夫人……”陳仲明眼中一亮,“她率狼兵破倭,用的是‘岑家兵法’,你可知其要?”
“小子曾聞,”良玉心中一喜,知道先生已不再刁難,“岑家兵法‘七人為伍,每伍自相為命,四人專主擊刺,三人專主割首’,此乃‘協(xié)同作戰(zhàn)’之法,與《吳子兵法》中‘什伍相?!庀嗤??!?/p>
陳仲明再也忍不住,撫掌大笑:“妙!妙!秦郎啊秦郎,你小小年紀(jì),竟有如此見識,真乃……真乃秦氏有女……咳,真乃秦氏有侄,當(dāng)為我忠州之幸!”
他險些說漏嘴,連忙咳嗽掩飾。堂下學(xué)童們早已聽得癡了,王二牛忍不住嘀咕:“秦郎……比我哥還厲害!”
陳仲明走到良玉面前,鄭重地拱手一揖,這一揖,竟是對平輩的敬重:“老夫執(zhí)教多年,今日得聞高論,茅塞頓開。你所言‘賢愚在德不在形’,‘知戰(zhàn)方能止戰(zhàn)’,皆為至理。從今日起,你可隨眾學(xué)習(xí)經(jīng)史,此外……”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滿堂學(xué)童,朗聲道:“今后每逢三、六、九日,老夫?qū)㈤_‘兵法課’,講解《孫子》《吳子》諸書。秦郎……你可一旁旁聽,若有高見,盡可提出?!?/p>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私塾開兵法課?這在忠州可是聞所未聞!
良玉心中狂喜,面上卻依舊恭敬地拱手:“謝先生垂教!”她深深一拜,額角觸地,心中卻在吶喊:爹爹,你看,良玉做到了!女子也能讀兵書,也能談兵法!
陳仲明看著她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影,青衿的領(lǐng)口露出一截纖細(xì)的脖頸,忽然想起秦葵昨夜私下拜訪時的欲言又止,想起這“秦郎”過于清秀的容貌和清脆的嗓音,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暗暗嘆息:秦葵啊秦葵,你這是把一顆明珠,偷偷藏進(jìn)了青衿里??!
“都坐下吧?!标愔倜骰謴?fù)了先生的威嚴(yán),“今日便講到這里。秦郎,你隨我來。”
良玉心中一緊,跟著先生走進(jìn)內(nèi)室。陳仲明關(guān)上門,忽然低聲道:“秦郎……不,良玉姑娘,你父親昨夜已告知老夫?qū)嵡??!?/p>
良玉大驚,猛地抬頭,只見先生眼中并無責(zé)備,只有一絲憐憫與贊嘆:“你父言,你志在兵戈,非閨閣所能束縛。老夫雖為腐儒,卻也知‘亂世需良將,不分男與女’。你且放心求學(xué),老夫自會為你遮掩。只是……”
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女子學(xué)兵,難如登天。今后若有人刁難,你便以今日之言回之。記住,‘賢愚在德不在形’,此乃你安身立命之本?!?/p>
良玉眼眶一熱,“噗通”一聲跪下:“先生大恩,良玉永世不忘!”
“起來吧,”陳仲明扶起她,“去讀書吧。記住,青衿雖小,亦可藏凌云之志;女子雖弱,未必不如兒郎。”
五、斜陽里的青衿影
從私塾出來時,夕陽已將忠州城染成一片金紅。良玉走在回家的石板路上,青衿在晚風(fēng)中輕輕飄動,袖中的《吳子兵法》仿佛有了生命,突突地跳著。她忍不住抬起頭,望著西邊絢爛的晚霞,嘴角揚(yáng)起一抹燦爛的笑容。
路過城隍廟時,幾個紈绔子弟正在門前打鬧,見了她,其中一個胖子喊道:“喂,那個新來的‘秦郎’,聽說你敢跟陳先生頂嘴?”
良玉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他們,眼神平靜無波:“先生教誨,小子只是略抒己見。”
“抒己見?”另一個瘦子陰陽怪氣地說,“一個小不點,讀你的《三字經(jīng)》就是了,還想讀兵書?也不怕閃了舌頭!”
良玉微微一笑,不怒反笑:“孔子曰:‘有教無類。’又曰:‘當(dāng)仁不讓于師。’小子向先生請教學(xué)問,何錯之有?倒是諸位,不在私塾讀書,卻在此嬉鬧,豈不聞‘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一番話引經(jīng)據(jù)典,說得那幾個紈绔啞口無言。胖子惱羞成怒,上前一步想推她,良玉早有防備,側(cè)身躲過,腳下一個趔趄,卻故意撞在胖子身上。那胖子重心不穩(wěn),“哎喲”一聲摔在地上。
“你……你敢撞我?”胖子氣急敗壞地爬起來。
良玉拱手道:“非敢撞也,實乃足下站立不穩(wěn)。《吳子兵法》有云:‘凡戰(zhàn)之道,立卒伍,定行列,正縱橫?!阆逻B‘立’都立不穩(wěn),何談‘戰(zhàn)’?”
說完,她不再理會目瞪口呆的紈绔們,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身后傳來胖子的叫罵聲,卻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良玉走在灑滿夕陽的小路上,青衿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她知道,今天只是開始,未來的路還很長,女子學(xué)兵的非議與刁難,或許會如影隨形。但她不怕,因為她有父親的支持,有先生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顆不屈的心。
路過那片熟悉的柏樹林時,她忍不住摸了摸袖中的《吳子兵法》,又想起陳先生那句“青衿雖小,亦可藏凌云之志”。是啊,青衿之下,藏著的是她的女兒身,更是她的將軍夢。
回到家時,秦葵正在庭院里練劍,見她回來,收劍問道:“今日私塾如何?可曾露餡?”
良玉摘下儒巾,露出束發(fā)的布條,臉上洋溢著興奮的光芒:“爹爹,先生不僅沒怪我,還夸我了!他說要開兵法課,讓我旁聽呢!”
她將課堂上的辯論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秦葵越聽越是心驚,最后忍不住撫掌大笑:“好!好一個‘賢愚在德不在形’!我兒,你果然沒讓為父失望!”
他看著女兒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既有欣慰,又有一絲憂慮:“只是,你如此鋒芒畢露,終究是女子,未來……”
“爹爹,”良玉打斷他,眼神堅定,“先生說,亂世需良將,不分男與女。良玉不怕!”
秦葵看著女兒小小的身子,卻仿佛看到了未來馳騁沙場的女將軍。他長嘆一聲,點了點頭:“好,不怕!為父支持你!只是記住,鋒芒需藏于鞘中,時機(jī)未到,不可輕露?!?/p>
良玉用力點頭,將父親的話記在心里。
夕陽徹底沉入西山,秦家的庭院籠罩在暮色中。良玉回到自己的房間,小心翼翼地解開束發(fā)的布條,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如瀑布般垂下。她走到鏡前,看著鏡中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女孩,舉起拳頭,在心中默默說道:
“秦良玉,你記住,今天你在私塾舌戰(zhàn)先生,明天,你要在沙場舌戰(zhàn)群敵!青衿雖換紅妝,此志不渝!”
窗外,一彎新月悄悄爬上樹梢,清輝灑在秦家的青瓦白墻上,也灑在那個懷揣著將軍夢的小女孩心上。忠州的夜晚依舊寧靜,卻不知,一顆將星正在這青衿之下,悄然積蓄著光芒,只待他日,劃破沉沉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