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叔叔的貓毛和我的家葬禮之后,那股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線香味道,
仿佛黏在了鼻腔深處,無論我怎么努力吸氣,都驅(qū)之不散。家里擠滿了人,
嗡嗡的低語像是夏夜里擾人的蚊蚋,在堆疊的花圈和慘白的挽聯(lián)間盤旋。
大人們穿著肅穆的黑色或藏青,臉上的表情混雜著悲傷、疲憊,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
空氣沉重得如同吸飽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阻力。
我蜷縮在客廳角落那張冰涼的硬木椅子上,椅面硌著骨頭。
目光茫然地掃過一張張模糊又陌生的臉孔,
最終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釘在靠近陽臺窗簾陰影里的那個人身上。他是我父親的弟弟,
我的叔叔,陳大勇。他靠著冰冷的墻壁,指間夾著一根燃了大半的香煙,
繚繞的青灰色煙霧模糊了他本就顯得粗糲的輪廓。一道深褐色、如同巨大蜈蚣般扭曲的疤痕,
從他的左邊眉骨斜斜地爬下來,粗暴地撕裂了臉頰,最后消失在同樣疤痕累累的脖頸深處,
埋進洗得發(fā)白的舊夾克領口。他沉默地抽著煙,
對那些飄過來的、帶著試探和推卸意味的言語置若罔聞,
仿佛自己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啊@孩子,總得有人管啊,
大勇你看……”一個遠房姑媽的聲音尖細地飄過來?!拔覀兗业胤叫?,擠不下,
大勇那邊……”另一個聲音含糊地接上。話題兜兜轉轉,像一群蒼蠅在尋找落腳點。
那些躲閃的目光最終還是匯聚到了角落里那個沉默抽煙的男人身上。
空氣里的推諉和壓力幾乎凝成了實體。陳大勇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劣質(zhì)煙草燃燒的辛辣氣味瞬間壓過了線香。他猛地將煙蒂摁熄在窗臺的瓷磚上,
留下一個焦黑的印記。動作帶著一股狠勁。他抬起頭,目光像兩把生銹的鈍刀,
直直地劈開人群的嗡嗡聲,精準地砍在我臉上?!安伲 彼R了一聲,
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鐵銹,“磨嘰個屁!跟我走!”那兩個字,像兩枚冰冷的鐵釘,
狠狠楔進我惶恐的鼓膜里。恐懼瞬間攫緊了我的心臟,胃部一陣翻攪。
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蜷縮得更緊,手指死死摳住冰涼的椅子邊緣,指甲陷進木頭細微的紋路里。
沒有選擇。我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身不由己地站起來,拖著僵硬的雙腿,
在滿屋子復雜的目光注視下,一步一步挪向那道陰影里散發(fā)著煙味和危險氣息的身影。
陳大勇沒再說話,只是轉過身,拉開門。一股帶著鐵銹和機油味道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
吹得我打了個寒噤。他大步走了出去,沒有回頭看我是否跟上。他的住處,
在城市邊緣一條逼仄臟亂的小巷盡頭。推開那扇銹跡斑斑的鐵皮門,
—機油、汽油、金屬冷卻液、還有某種陳年灰塵和汗?jié)n混合在一起的、難以形容的渾濁氣息。
眼前是一個巨大而雜亂的空間,更像一個被廢棄的修車工坊,而不是一個“家”。光線昏暗,
只有一盞懸垂下來的、蒙著厚厚油污的燈泡散發(fā)著昏黃微弱的光。
巨大、冰冷的修車架像鋼鐵巨獸的骨架矗立在中央,
地上散亂地堆放著扳手、千斤頂、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工具零件,
還有廢棄的輪胎像黑色的礁石一樣隨意擱置。油膩膩的水泥地面反射著渾濁的光。角落深處,
緊挨著一扇布滿灰塵的小窗戶,勉強塞著一張窄窄的行軍床。床單灰撲撲的,
辨不出原本的顏色。床邊放著一個癟下去的鐵皮餅干桶,上面印著模糊不清的圖案,
這就是我唯一的“床頭柜”?!八莾骸!标惔笥掠孟掳统熊姶驳姆较螂S意一點,
聲音平板無波,仿佛在指認一堆工具。
他隨手把肩上那個臟得看不出原色的帆布工具包扔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他自己則走向房間另一頭,那里有一個用舊木板隔出來的小區(qū)域,
隱約能看到一張更寬些的床鋪輪廓。沒有多余的交代,沒有一句關于“以后”的話。
他把自己摔進那張床里,木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很快,
粗重、帶著哨音的鼾聲就響了起來,像一臺年久失修、隨時會散架的破風箱,
粗暴地撕扯著車庫內(nèi)沉滯的空氣。我抱著自己那個小小的背包,
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和父母唯一一張合影。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橫七豎八的障礙物,
走到那張行軍床邊。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床沿,硬邦邦的。我躺下去,蜷縮起身體,
薄薄的床墊下,金屬支架的棱角清晰地硌著骨頭。
昏黃的燈光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動的光斑,
角落里堆疊的廢舊輪胎和巨大機器投下濃重、形狀怪異的陰影,在鼾聲的節(jié)奏里微微晃動,
仿佛蟄伏的獸。隔壁的鼾聲停頓了一下,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咳嗽平息后,
含混卻惡狠狠的咒罵砸了過來:“……媽的……操蛋玩意兒……” 不知是在罵夢里的什么,
還是罵這糟糕透頂?shù)纳?。我猛地拉過被子,那被子帶著一股陳舊的機油和汗味,
緊緊蒙住了頭,試圖隔絕那令人窒息的鼾聲和粗鄙的咒罵,
也隔絕這個冰冷、油污、彌漫著陌生氣息的世界。眼淚無聲地洇濕了被角,
滲進布料粗糙的纖維里。日子像生了銹的齒輪,在機油、汗水和粗魯?shù)闹淞R聲中,
艱難地、嘎吱作響地向前滾動。陳大勇的生活有著近乎刻板的軌跡。天剛蒙蒙亮,
他就像一頭被驚醒的暴躁野獸,帶著濃重的起床氣,
連串含混不清的臟話(“他媽的……困死了……這鬼日子……”)掙扎著從木板床上爬起來。
他會去屋子深處那個用破木板勉強圍起來的角落,那里有個簡易的水龍頭和水槽。水聲嘩嘩,
接著是用力擤鼻涕和漱口的聲音,最后總是以一聲響亮、帶著發(fā)泄意味的吐痰聲結束。
早餐通常是隔夜的冷饅頭,或者路邊攤買來的油乎乎的煎餅。
他坐在一個倒扣著的廢舊輪胎上,大口吞咽著,一邊翻著本破破爛爛的汽車雜志,
指頭沾著油污在紙頁上留下污跡。吃完,一抹嘴,把包裝紙隨手扔在地上,
抄起他那套油膩的工具包,拉開鐵皮門,身影消失在門外巷子渾濁的光線里。
鐵門哐當一聲甩上,震得墻壁簌簌落下灰塵。
我則獨自留在這個巨大的、散發(fā)著金屬和機油冷冽氣息的空間里。白天,
這里空曠得讓人心慌。我盡量待在行軍床附近那一點點被窗戶投下的光線眷顧的地方,
翻看課本,或者只是抱著膝蓋發(fā)呆。陽光穿過蒙塵的玻璃,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柱,
光柱里無數(shù)塵埃在無聲地狂舞。寂靜中,耳朵變得異常靈敏。有時,
會聽到一些極其細微的聲響。是“喵嗚”?還是風吹動某處松動鐵皮的嗚咽?
或者是老鼠在角落里窸窣?聲音很輕,很飄忽,似乎從那些堆積如山的廢舊零件深處傳來,
又像是來自墻壁的縫隙。我屏息凝神去捕捉,它又消失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遙遠車聲,
或者隔壁鄰居模糊的說話聲,證明這個世界還在運轉。傍晚,
沉重的腳步聲和鐵門被拉開的聲音宣告陳大勇的歸來。
他帶著一身更濃重的機油味、汗味和疲憊的氣息。晚餐要么是他從外面帶回來的廉價盒飯,
要么就是煮一鍋掛面,胡亂扔點青菜進去。吃飯時,他很少說話,沉默地吞咽著,
眉頭習慣性地擰緊,臉上那道疤痕在昏暗燈光下顯得更加猙獰。電視開著,
放著吵鬧的本地新聞或者足球賽,屏幕閃爍的光映著他沒什么表情的臉。吃完飯,
碗筷往水槽里一扔,他又會一頭扎進那些冰冷的機器里,
或者對著某輛送來維修的破舊摩托敲敲打打。
手砸在金屬上的“哐當”聲、他煩躁時脫口而出的咒罵(“這破逼玩意兒……死軸了……操!
”),是夜晚車庫的主旋律。我們的交流僅限于最必要、最簡短的字眼?!八?。
” 他會把空杯子重重頓在唯一一張還算干凈的矮凳上。我默默起身,去水槽接水?!鞍馐?。
” 他頭也不抬,手伸向某個方向。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在散亂一地的工具里翻找,
遞過去。他接過,依舊不會看我一眼。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滑過,
像機油滴落在骯臟的水泥地上,緩慢,黏稠,無聲無息地積累著令人窒息的隔膜。
我像一只誤入鋼鐵叢林的小獸,在這個彌漫著油污、汗水和粗糲咒罵的空間里,
小心翼翼地活著,把自己縮得越來越小。直到那個深夜。
白天在學校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澆了個透心涼,回到家就感覺頭重腳輕,
渾身骨頭縫里都透著酸疼。晚飯時那碗清湯寡水的掛面,只勉強扒拉了幾口,
喉嚨就干澀得咽不下去。陳大勇瞥了我一眼,沒說什么,只是把面碗推得更近了些,
自己則繼續(xù)對付他那碗。我最終搖了搖頭,啞著嗓子擠出兩個字:“飽了。
”他鼻腔里哼了一聲,算是回應。夜幕像浸透了墨汁的棉布,沉沉地罩了下來。
我昏昏沉沉地蜷縮在行軍床上,身體一陣陣發(fā)冷,又一陣陣發(fā)熱,
薄薄的被子裹緊了也無濟于事。陳大勇那邊傳來粗重的鼾聲,如同往常一樣,
帶著破風箱的雜音,攪動著車庫渾濁的空氣。不知過了多久,
混沌的意識被一陣極其清晰的“喵嗚”聲刺破。不是幻聽!
那聲音短促、帶著某種明顯的痛苦和驚惶,就在很近的地方響起,異常真切。緊接著,
是隔壁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伴隨著一聲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意味的輕斥:“噓——小點聲!別他媽亂動!
”不是夢!強烈的好奇心混合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暫時壓倒了身體的不適。
我強撐著坐起身,赤著腳踩在冰涼油膩的水泥地上,
悄無聲息地挪到隔開我們兩個“房間”的那排高大的、堆滿雜物和舊輪胎的架子后面。
心跳得飛快,撞擊著肋骨,幾乎要從喉嚨口蹦出來。我從雜物堆疊的縫隙里,
小心翼翼地望過去?;椟S的光線下,陳大勇背對著我,正單膝跪在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
他面前的水泥地上,蜷縮著一只瘦小的橘貓,后腿似乎受了傷,沾著暗紅的血跡和灰土。
陳大勇巨大的、布滿老繭和油污的手掌,此刻正笨拙地、異常輕柔地按在貓的后頸上,
試圖讓它安靜下來。他那寬闊、布滿刺青的脊背微微弓著,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tài)。
他身邊放著一個打開的、邊緣磨得發(fā)白的舊醫(yī)藥箱,
里面雜亂地放著碘伏棉球、紗布卷和一小卷醫(yī)用膠帶。
他那雙平時用來擰緊巨大螺栓、沾滿洗不凈黑垢的手指,
此刻正極其別扭地捏著一小團蘸了碘伏的棉球,
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擦拭著貓后腿的傷口。橘貓顯然很痛,身體猛地一抽,
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嗚咽,爪子下意識地抓撓了一下?!八弧标惔笥碌钩橐豢跊鰵?,
手背上瞬間多了幾道細細的血痕。他眉頭緊鎖,臉上的疤痕在燈光下扭曲得更深,
可脫口而出的卻不是預想中的暴怒咒罵。他幾乎是立刻收回了手,
沒有一絲要懲罰那只貓的意思,反而用那只沾著碘伏和血痕的手,
更加輕柔地、一遍遍地撫摸著橘貓的頭。他的聲音壓得極低,
粗糙的聲線因為刻意放柔而顯得異常古怪,
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笨拙的溫和:“好了好了……小瘸子……別怕……別怕……媽的,
忍著點……馬上就好……”“小瘸子……”他重復著,聲音沙啞,
帶著一種奇異的、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耐心。他拿起剪刀,費力地剪下一小段紗布,
動作僵硬卻全神貫注地覆蓋在貓的傷口上,再用膠帶仔細地固定好。整個過程,
他嘴里一直用那種奇特的、壓低了的嗓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話,像是在安撫貓,
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就你能……瞎跑……這下好了吧?……嘖……別動!
……好了好了……完事了……”那只叫“小瘸子”的橘貓似乎真的聽懂了他的話,
在他輕柔的撫摸下漸漸安靜下來,身體不再劇烈顫抖,
只是喉嚨里發(fā)出細微的、滿足的咕嚕聲,小小的腦袋依賴地蹭著他沾滿油污的手掌。
昏黃的燈光籠罩著他們。巨大的、布滿刺青的身影蜷縮著,
小心翼翼地庇護著掌心里那個脆弱的小生命。
空氣里彌漫著碘伏的微澀、機油和血腥的混合氣味。我僵立在雜物的陰影里,
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鐵架邊緣,指甲深深陷進銹蝕的紋路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打敗性的沖擊。
眼前這個跪在油污里、笨拙地安撫著受傷小獸的男人,
與那個白日里滿口臟話、面目猙獰的修車工陳大勇,撕裂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影像,
在我腦中激烈地碰撞、交錯。我屏住呼吸,一點點后退,生怕發(fā)出任何聲響驚擾了這一幕。
直到冰冷的腳重新觸碰到行軍床的邊緣,我才像被抽干了力氣一樣癱坐下去,
后背緊貼著冰涼的墻壁。隔壁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貓咪細微的咕嚕聲,
和他偶爾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那晚之后,車庫的空氣似乎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并非言語上的親近,陳大勇依舊是那個陳大勇。清晨依舊被粗魯?shù)呐K話喚醒,
吃飯時依舊沉默,對著難修的機器依舊會暴躁地罵娘。但有什么東西,像深埋地下的種子,
悄然萌動。我開始留意到更多曾被忽略的細節(jié)。在工具箱最底層,壓在一堆沉重扳手下面的,
那個邊緣磨損的舊醫(yī)藥箱。水槽旁邊不起眼的角落里,多了一個豁了口的淺碟子,
里面總是盛著干凈的清水,旁邊偶爾會散落著幾粒小小的、圓滾滾的貓糧。夜里,
當陳大勇以為我睡熟后,
那壓低嗓音、帶著古怪溫柔的“小瘸子”、“別鬧”、“過來”之類的低語,
還有貓咪滿足的咕嚕聲,會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一天下午放學回來得比平時早了些。
推開沉重的鐵皮門,車庫內(nèi)異常安靜。陳大勇還沒回來。我放下書包,
習慣性地看向水槽邊的水碟,里面是空的。就在這時,
一陣細弱但清晰的“喵嗚”聲從車庫最深處、靠近后墻堆放廢舊輪胎的地方傳來。
是那只橘貓“小瘸子”?還是別的?鬼使神差地,我放輕腳步,循著聲音,
繞過巨大的修車架,向那個堆疊著無數(shù)廢棄物的陰暗角落走去。
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橡膠和金屬銹蝕的氣味。聲音越來越近,就在一堆舊輪胎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