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證明是一張輕飄飄的紙。A4大小,白得刺眼,上面印著冰冷的宋體字:林晚,女,
死亡原因:意外溺水。陸沉把它放在書桌上,
就放在那盞他常用來加班的、光線冷白的臺燈下。他沒有開大燈,
整個書房沉在一種壓抑的半明半暗里。他就坐在那張寬大的、真皮包裹的旋轉(zhuǎn)椅上,
背對著門口,面對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寬闊卻顯得異常僵硬的肩背輪廓,像一尊被夜色慢慢侵蝕的雕塑。
電腦屏幕幽幽的光,映著他半邊側(cè)臉,下頜線繃得很緊。書桌的一角,
堆著我的一些“遺物”。幾本落了灰的舊書,一個我用了很久、邊角已經(jīng)磨白的帆布包,
幾件他大概覺得不夠體面、不配出現(xiàn)在衣帽間的舊衣服。最上面,壓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封口處還貼著醫(yī)院放射科的標簽——那里面,裝著我出事前三天剛拿到的B超報告單。
一個小小的孕囊,才八周,像一顆脆弱又充滿希望的種子。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就永遠失去了開口的機會?,F(xiàn)在,它和其他東西一起,成了等待焚燒的垃圾。陸沉終于動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觸那些屬于我的、帶著過往溫度的物品,
而是拿起了桌角那個銀質(zhì)的、造型冷硬的打火機。“嚓”一聲輕響,幽藍的火苗跳躍起來,
像黑暗中睜開的一只詭異的眼睛。他拿起最上面那件我的舊T恤,純棉的,洗得發(fā)軟,
上面印著一個褪色的卡通圖案?;鹈缲澙返靥蝮律先ィ彳浀牟剂纤查g蜷曲、焦黑,
騰起一股帶著纖維焦糊味的青煙。火光映亮了他半張臉,那上面沒有任何表情,
眼神空洞得像是透過燃燒的衣物,在看某個遙遠又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一件,又一件。
我的舊裙子,我看了一半的書,我的帆布包……都化作跳躍的火焰和飛舞的黑色灰燼,
飄落在昂貴的手工地毯上,留下丑陋的灼痕。那些灰燼,是我存在過的證明,
正在被他親手、徹底地抹除。最后,他拿起了那個牛皮紙文件袋。手指頓了頓,
似乎比處理其他東西時多用了一點點力?;鹈缈拷朔饪?。我隔著冰冷的屏幕,
仿佛能聞到紙張燃燒時特有的氣味,能看到那薄薄的報告單在火焰中卷曲、發(fā)黃、變黑,
連同那個小小的、模糊的影像一起,化為烏有。我的孩子。
我和他……曾經(jīng)共同期待過的孩子。胃里猛地一陣翻攪,尖銳的疼痛從心臟的位置炸開,
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腥甜,
才把喉嚨口那聲凄厲的嗚咽硬生生壓了回去。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痕,
但這點皮肉的痛楚,比起此刻心口被活生生剜去一塊的劇痛,根本不值一提。
火焰持續(xù)地燃燒著,吞噬著。陸沉的臉在明滅的火光里,顯得如此陌生,如此冷酷。
他沒有落淚,沒有嘆息,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仿佛燒掉的,
只是一堆無關(guān)緊要的廢紙和破布。他燒掉的,是我的過去,我的痕跡,
我未來得及說出口的驚喜,和我那個未曾謀面就夭折的孩子。
書房里只剩下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他低不可聞的、幾乎像是幻覺的呼吸聲。
灰燼在昏暗的光線里打著旋兒,像一場無聲的黑色葬禮。他就那么坐著,
看著那堆火焰漸漸變小,最終徹底熄滅,
只留下地毯上一片狼藉的焦黑和空氣中久久不散的、令人作嘔的焦糊味。一整夜。
他就在那一片狼藉和余燼的冰冷氣息里,坐到了天色發(fā)白。時間像是被按了快進鍵,
又像是被浸泡在粘稠的油里,緩慢得令人窒息。三個月,九十多個日夜。
我像一個真正的幽靈,游離在人群之外。
銀行卡里陸沉定期打來的、足以支撐我隱姓埋名生活很久的錢,
成了我與那個被宣告“死亡”的身份之間,唯一的、冰冷的聯(lián)系。
我租住在城市另一端一個老舊小區(qū)的最頂層,窗戶終日拉著厚重的窗簾,
隔絕著外面過于明亮喧囂的世界。每天,除了必要的、戴著口罩帽子的采購,
我?guī)缀踝悴怀鰬?。像個見不得光的影子。但我的眼睛,從未真正離開過那個漩渦的中心。
陸沉的生活,以一種近乎殘酷的高調(diào)姿態(tài),重新在我面前鋪開。
他并沒有如外人想象的那般沉浸在“喪妻”的悲痛中太久。僅僅一個月后,
財經(jīng)版塊就開始零星出現(xiàn)關(guān)于他出席商業(yè)活動的報道,照片上的他西裝革履,
面容雖然略顯清減,但眼神銳利依舊,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幾分深沉難測的意味。然后,
另一個名字開始頻繁地、越來越緊密地與他捆綁在一起。夏晴。這個名字像一根生銹的針,
每一次出現(xiàn),都狠狠扎進我的神經(jīng)末梢。
第一次在八卦小報的模糊偷拍照里看到他們并肩走進一家高級餐廳時,
我正麻木地往嘴里塞著冰冷的速食面。照片像素很低,
但那個依偎在陸沉身邊、穿著一身顯然價格不菲的新衣裙、笑得眉眼彎彎的女孩,
我絕不會認錯。那個曾經(jīng)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站在我辦公室門口,
因為緊張而絞著手指、聲音細若蚊蚋地向我訴說家庭困境,
眼神里滿是局促不安和對未來的惶恐的女孩。那個我動了惻隱之心,
不僅批準了遠超公司標準的助學(xué)金,還私下里用自己的錢補貼她生活費,
鼓勵她好好完成學(xué)業(yè)的女孩——夏晴。手里的塑料叉子“啪”地一聲折斷,
尖銳的斷面刺破了指尖,血珠迅速冒了出來,滴落在渾濁的面湯里,暈開一小朵詭異的紅。
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
背叛。這個詞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鑿穿了我僅剩的、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原來如此。
原來我自以為是的善意,我傾注的關(guān)懷,我給予的信任,最終喂養(yǎng)出的,
是一條盤踞在我丈夫身邊、吐著信子等待我徹底消失的毒蛇。
“陸氏集團總裁陸沉走出喪妻陰霾,與清純佳人夏晴共筑愛巢?”“灰姑娘的童話!
揭秘陸沉新歡夏晴的勵志逆襲路!”“知情人士爆料:陸沉與夏晴或?qū)⒂诮谕昊椋?/p>
女方已獲陸家長輩認可!”一條條刺目的標題,一張張精心修飾、洋溢著幸福光彩的合照,
像密集的冰雹,鋪天蓋地地砸向我蝸居的這方寸之地。照片里,夏晴挽著陸沉的手臂,
頭微微靠在他的肩上,臉上的笑容明媚得晃眼。她身上穿著最新季的奢侈品,
拎著我曾經(jīng)也心儀過的限量款手袋,出入著我曾經(jīng)以為會是我和陸沉共同擁有的豪宅會所。
她眼底曾經(jīng)那種小心翼翼的卑微和感激,早已被一種志得意滿的、屬于勝利者的光芒所取代。
陸沉看向她的眼神,帶著一種我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近乎寵溺的專注和縱容。那種眼神,
也曾屬于我,在很久很久以前。胃里翻江倒海,我沖進狹小的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劇烈地干嘔,
卻什么都吐不出來,只有苦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鏡子里的女人,臉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
頭發(fā)枯槁,眼神里只剩下空洞的恨意和一片死寂的灰敗。這就是林晚。
一個被丈夫親手推向死亡,又被自己親手幫助過的人徹底取代的可憐蟲。
我扶著冰冷的洗手臺邊緣,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恨意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
纏繞著我的心臟,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對陸沉的恨,對夏晴的恨,
對這不公命運的恨……它們交織在一起,在胸腔里沸騰、咆哮,幾乎要沖破這具殘破的軀殼。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亮起,推送了一條本地新聞的更新提醒,
標題用加粗的、喜慶的紅色字體寫著:“世紀之戀!陸沉夏晴婚禮將于本周日盛大舉行,
全程網(wǎng)絡(luò)直播!”全程……網(wǎng)絡(luò)直播。我死死盯著那行字,指甲幾乎要摳進大理石的臺面里。
一股強烈的、無法抗拒的沖動,如同巖漿般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噴涌而出。一個念頭,
瘋狂而清晰,瞬間攫取了我所有的思維:我要看!我要親眼看著他們,踩在我的“尸骨”上,
如何上演這場虛偽的“幸?!保』槎Y定在城郊一座臨湖的頂級私人莊園。
巨大的穹頂玻璃花房被布置成了夢幻的婚禮殿堂,從網(wǎng)絡(luò)直播的俯瞰鏡頭看下去,
白色的玫瑰和綠色的藤蔓交織纏繞,形成一片浪漫的花海。陽光透過玻璃穹頂灑落,
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賓客如云,衣香鬢影,
觥籌交錯間流淌著上流社會特有的矜持與浮華。直播鏡頭切換,聚焦在紅毯的盡頭。
陸沉穿著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塔士多禮服,身姿挺拔如松。他站在花藤纏繞的儀式臺前,
側(cè)臉對著鏡頭,輪廓深邃,俊朗非凡。三個月前的清減似乎已被精心調(diào)養(yǎng)恢復(fù),
甚至更添了幾分成熟穩(wěn)重的魅力。他嘴角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溫雅的笑意,
目光專注地望向紅毯的另一端,等待著新娘的到來。那眼神,深情款款,
足以讓屏幕前所有不明真相的人心醉神迷。只有我,透過這冰冷的電子屏幕,
仿佛能看到他眼底深處那片冰冷的、深不見底的寒潭?;槎Y進行曲莊重而悠揚地響起,
回蕩在花房內(nèi)外。紅毯的另一端,厚重的雕花木門緩緩打開。聚光燈瞬間打了過去,
將那個被簇擁著的身影照得如同降臨人間的仙子。夏晴。
她穿著一襲價值連城的Vera Wang定制婚紗,
巨大的蓬蓬裙擺上綴滿了細碎的頂級水晶,在燈光下折射出令人眩暈的璀璨光芒。
長長的頭紗由數(shù)名花童小心地托著,拖曳在身后。她妝容精致無瑕,
臉上洋溢著無可挑剔的幸福笑容,眼神明亮,帶著一種夙愿得償?shù)尿湴梁蜐M足。
她挽著一位充當臨時長輩的商界名流的手臂,一步一步,
緩緩地、儀態(tài)萬方地走向紅毯盡頭那個等待她的男人。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的心尖上。
直播彈幕瘋狂地滾動著:“天?。⌒履锾懒?!簡直是公主!”“陸總好帥!
這才是郎才女貌!”“祝福!一定要幸福?。 薄奥犝f新娘出身很普通?
這真是現(xiàn)實版灰姑娘了!”“嗚嗚嗚感動哭了!陸總走出陰霾找到真愛真好!
”屏幕上飄過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眼球上?;夜媚铮空鎼??
走出陰霾?多么諷刺!多么可笑!他們用我的“死亡”作為墊腳石,
編織著這令人作嘔的童話!我的手指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滑動,點開禮物欄。
琳瑯滿目的虛擬禮物圖標閃爍著誘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