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青銅色的。
滄瀾的斗笠邊緣垂落渾濁的液體，每一滴都在觸地時凝結(jié)成蠕動的菌斑。
山崖下三千具匍匐的軀體正在異化——那些曾被他賜予稻穗豐饒術(shù)的農(nóng)夫，皮膚下凸起蚯蚓狀的青筋，指節(jié)扭曲成祭祀用的青銅禮器形狀。
菌絲從他們眼眶鉆出，在雨中舒展成蕨類植物的羽葉，葉脈間流淌著的熒綠膿漿，所滴落之處巖石被腐蝕出蜂窩般的孔洞。
“滄殿主，何必負(fù)隅頑抗？”銅青赤足踏過一具正在晶化的尸體，菌絲從她腳踝蛇行而上，在鎖骨處綻開一朵妖異的青銅花。她青銅色的肌膚在雨幕中泛著冷光，雨絲觸及表皮的瞬間便蒸騰為腥臭的青煙，那氣味就像是腐爛的銅錢混著血腥?！翱磪?，連你親手播撒的生命之種，都在禮贊主神的榮光。”
跪拜的人群突然齊刷刷仰頭，三千張臉裂開相同的譏笑：“請殿主……開恩吶——”
尾音拖拽成非人的尖嘯，聲波震碎崖壁的巖石，碎石墜入山澗時竟化作青銅甲蟲，振翅間撒落紛紛熒粉。
滄瀾的劍鞘嗡鳴震顫，斗笠陰影下的瞳孔泛起蛛網(wǎng)狀金紋——那是神格瀕臨崩裂的征兆。他認(rèn)得這種菌斑，三百年前南疆大疫時，正是銅青為求長生，偷習(xí)禁術(shù)以萬人精血為引，將自身妖脈轉(zhuǎn)化為青銅之軀。彼時她尚是只奄奄一息的青狐，癱倒在尸堆中哀求他斬斷被污染的妖脈。
“用噬心菌操縱亡者，這便是你們的新神跡？”滄瀾的劍鋒掠過雨簾，凍結(jié)的水珠在半空拼出浮光界破碎的星圖。一顆被菌絲纏繞的星辰突然爆裂，膿液濺在銅青臉上腐蝕出焦黑的孔洞?！爱?dāng)年我斷你妖脈時，就該焚盡你的魂燈?！?/p>
銅青的笑聲裹挾菌絲噴涌，卻在觸及滄瀾周身三尺時凝滯。不知何時，滄瀾的劍鋒已抵住她咽喉，劍身倒映著漫天雨幕——每一滴雨都是他的眼睛。菌絲在她喉間蠕動，試圖修補(bǔ)被劍氣撕裂的傷口，卻不斷被冰霜凍結(jié)。
“主神的禮物，殿主不妨細(xì)品。”她指尖輕彈劍刃，菌粉混入雨滴。
山道上不斷響起骨骼錯位的咔嗒聲，一具老婦的胸腔炸開青銅花蕾，花蕊中竟是伸出孩童白骨拼湊的手，指尖滴落的黏液腐蝕著巖壁；青年農(nóng)夫的頭顱裂成八瓣，每一瓣內(nèi)壁都刻滿詛咒符文，符文中爬出長著人臉的畸形蜘蛛，蛛腿劃過地面時留下道道灼燒焦痕。但滄瀾的劍光比驚雷更加迅疾，斬落的卻不是血肉——冰晶。
所有菌絲在觸及劍鋒的剎那凍結(jié)，連同三千傀儡一齊僵直。銅青的譏笑凝固在臉上，她青銅色的身軀正從內(nèi)部迸裂冰紋。
可那些冰封的傀儡瞳孔突然轉(zhuǎn)動，三千雙眼睛倒映出滄瀾額間破碎的神印，仿佛有無數(shù)面鏡子在窺視他的衰弱。
“雨落之處，皆為神域。”滄瀾劍尖輕點，冰雕群轟然炸裂。紛揚(yáng)的冰屑中，一點青銅幽光墜向山澗——那是銅青的本命妖丹。
他本該追擊，卻突然踉蹌跪地，斗笠滾落，露出額間蛛網(wǎng)密布的神印。金血從虎口滲出，順著劍柄滴落，每一滴都在地面灼燒出焦黑的星圖——那些菌絲早已蛀空神紋，像白蟻啃噬朽木般蠶食著他的本源。
暴雪吞沒了最后一聲冰裂。
“你還是這般天真?！敝糁?quán)杖的老者踏雪而來，杖頭鑲嵌的四枚神物泛著污濁的光?！爱?dāng)年若將《浮沉世典》刻入天道，何至于此？”
滄瀾身后浮現(xiàn)出典籍虛影，殘頁間“蝕序之劫，神格盡隕”的預(yù)言正在燃燒。他記得撰寫這一章時，浮光界的星河突然黯淡了三日，如今想來，那正是面前這自稱主神的老東西開始篡改天命的征兆。
“你以為篡改天命就能成為浮沉之主？”滄瀾的劍鋒指向東方天際，那里赤雷撕裂云層，宛若天空被劈開了一條巨大的裂隙?！翱窗。B浮光界都在唾棄你這竊賊！”
主神嘆息著展開鎏金帛書，滄瀾的親筆字跡正在帛上焦卷，火焰卻呈現(xiàn)出詭異的冰藍(lán)色?！澳阍珙A(yù)見終局，卻寧可碎盡神格也不肯交出解法……”冰霜順著帛書蔓延，將“四鑰歸一，宿命重鑄”的預(yù)言凍成不可更改的碑文。
暴風(fēng)雪驟然暴烈，滄瀾的劍光斬開冰幕，卻在觸及權(quán)杖時崩碎成星芒。四神物的雛形共鳴形成囚籠，壓制得滄瀾動彈不得。他的神力正被抽絲剝繭，金血在雪地上逐漸匯成逆行的沙漏——上半截是正在崩塌的浮光界神殿，下半截是異鄉(xiāng)人降臨時的次元裂隙。
“放心，我會讓《浮沉世典》永續(xù)?！敝魃駬徇^杖頭琥珀，映出北方城邦烽火連天。“用千萬生靈的血，重寫你懦弱的預(yù)言?！?/p>
當(dāng)最后一縷金芒從滄瀾瞳孔消散，銅青從雪堆中爬出。她的青銅身軀布滿裂痕，掌心卻緊攥著一片染金碎冰，那是滄瀾崩落的神格殘片，殘片中凍結(jié)著一行小字：“逆命者將持四鑰而來?！?/p>
“去吧。”主神指尖輕點，散落的碎冰化作道道流光射向東方裂隙。次元屏障彼端，現(xiàn)世某座城池上空突然綻放異樣的金芒，身為一方領(lǐng)袖的衡正仰頭記錄天空異象，一枚碎冰精準(zhǔn)墜入他手中攤開的筆記本里。紙頁上未干的墨跡突然游動，拼湊出《浮沉世典》殘章，其中“東土虛相”四字滲出金血，悄然滲入他的掌心。
而山巔廢墟中，主神摩挲著滄瀾的斷劍。劍柄菌絲已侵蝕神紋，凝成新的預(yù)言：“當(dāng)四鑰……”后半截突然化作飛灰。她冷笑著碾碎菌絲，卻未察覺一點金芒順著暴風(fēng)雪飄向北方——那里有座被冰封的圣殿，殿中祭壇上，一枚形似人眼的玉石正在龜裂，裂縫中滲出帶血的淚滴。
暮色吞沒山巒時，第一具“尸體”動了。農(nóng)夫扭曲成青銅器的手突然攥緊，冰晶瞳孔映出主神遠(yuǎn)去的背影。若有精通神紋者在此，會發(fā)現(xiàn)他脊椎上浮現(xiàn)的淡金紋路，竟是與碎冰中的如出一轍。
風(fēng)雪掩埋了這場叛亂的余燼，卻埋不掉正在滋生的變數(shù)。當(dāng)次元序再度震顫時，那些紋路將在異鄉(xiāng)人的識海中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