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李維在清晨六點整準(zhǔn)時睜開雙眼時,他知道三件事,如同刻入靈魂的烙?。旱谝唬?/p>
今天是3月15日;第二,他會在今晚八點十七分死去;第三,
這已經(jīng)是第一百次經(jīng)歷這完全相同的、最終通向死亡的二十四小時。
窗簾縫隙透進城市熹微的晨光,冰冷地鋪在廉價旅館的舊地毯上。
空氣里彌漫著永遠揮之不去的潮濕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誕氣息。他靜靜地躺著,
聽著自己平穩(wěn)得近乎詭異的心跳。第一百次。這個數(shù)字本身像一塊沉重的鉛,壓在心口,
堵住喉嚨,連呼吸都帶著陳舊灰塵的味道。
憤怒早已在第一十次、第二十次的徒勞掙扎中燃盡,
恐懼也在第五十次、第六十次的絕望奔逃后,被磨蝕成了某種冰冷的、近乎惰性的東西。
剩下的,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一種對結(jié)局近乎麻木的、病態(tài)的順從。
他像一具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緩慢而精確地起身,穿衣。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憔悴的臉,
眼窩深陷,胡茬凌亂,眼神空洞得如同廢棄的枯井。手腕內(nèi)側(cè),
一道早已愈合卻顏色偏深的舊疤,在皮膚上蜿蜒,像一個來歷不明的問號。
他盯著它看了一秒,隨即移開目光。這疤痕從第一次循環(huán)開始就存在了,
像一個無聲的、被遺忘的秘密。按照第一百次循環(huán)刻下的軌跡,
他機械地重復(fù)著流程:樓下油膩的早餐攤,永遠忘記放鹽的煎餅;擁擠喧鬧的地鐵,
汗味和廉價香水味混雜的窒息感;公司格子間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重復(fù)播放著毫無意義的對話和工作指令。時間像黏稠的糖漿,緩慢地流動,
每一秒都是對早已熟知的結(jié)局的倒計時,是鈍刀子割肉的煎熬。他坐在電腦前,
手指在鍵盤上敲打著毫無意義的字符,目光卻穿透了屏幕,穿透了墻壁,
凝固在虛空中的某個點上——那個終點,八點十七分,“老橡樹”咖啡館靠窗的第三張桌子。
下午六點整,他準(zhǔn)時起身,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匯入下班的人潮。
暮色開始浸染這座龐大的城市,路燈次第亮起,在渾濁的空氣中暈開一圈圈昏黃的光暈。
他隨著人流移動,雙腳精準(zhǔn)地踏在熟悉得令人作嘔的路線上。轉(zhuǎn)過街角,
那家小小的、燈光昏黃的“老橡樹”咖啡館就在眼前。巨大的落地窗,
此刻像一塊巨大的、等待吞噬一切的黑色屏幕。推門而入。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卻空洞的聲響。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烘焙咖啡豆香氣和甜膩的奶油味。背景是輕柔的爵士樂,
此刻聽來卻單調(diào)得如同喪鐘的序曲。他的目光徑直投向那個角落——靠窗,第三張桌子。
那張他坐了九十九次,并在上面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桌子。桌面光滑,映著頭頂暖黃的燈光,
空無一人。他走過去,拉開那把沉重的木椅,坐下。冰冷的觸感透過單薄的褲料滲入皮膚。
窗外,街燈的光暈里,行人如同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剪影,匆匆來去。他點了一杯黑咖啡,
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只留下苦澀的余韻。時間在咖啡館慵懶的空氣里緩慢爬行。七點。
七點半。七點五十分。八點整。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一下,又一下。他微微側(cè)過頭,
眼角的余光死死鎖定在門口那個位置——第九十九次,
那個穿深灰色風(fēng)衣、帽檐壓得很低的身影,就是在這個時間點推門而入的。
他會徑直走向這張桌子,步伐穩(wěn)定,毫不猶豫。風(fēng)衣下擺會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擺動,然后,
在八點十七分整,一支裝了消音器的手槍會從風(fēng)衣口袋里伸出,槍口冰冷地抵住他的額頭。
火光一閃,世界沉入黑暗。八點零五分。門口的風(fēng)鈴寂靜無聲。八點十分??Х缺缫芽樟?,
杯底殘留著一圈深褐色的印漬。八點十五分??諝夥路鹉塘耍?/p>
爵士樂沙啞的旋律在耳邊無限放大,每一個音符都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八點十六分。
他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留下幾道彎月形的白痕。八點十七分。沒有推門聲。
沒有腳步聲。沒有風(fēng)衣的掠影。只有咖啡館里持續(xù)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那個他等待了整整一百次、如同死神般準(zhǔn)時降臨的位置,空空蕩蕩。深灰色的風(fēng)衣,
壓低的帽檐,冰冷的槍口……什么都沒有出現(xiàn)。時間,第一次在這個被詛咒的循環(huán)里,
跳過了那個鮮血凝固的瞬間,自顧自地流向了八點十八分。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冰冷感瞬間攫住了李維。那不是恐懼,不是驚喜,
而是一種根基被徹底抽離的眩暈,一種宇宙規(guī)則在他眼前無聲崩解的荒誕。他僵在椅子上,
像一尊被瞬間凍結(jié)的石像,只有眼珠在難以置信地顫動,死死盯著那扇空無一人的門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失序地撞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帶著瀕臨爆裂的劇痛。冷汗,
冰冷的、黏膩的汗珠,爭先恐后地從他額角滲出,沿著太陽穴滑下,帶來一陣陣刺癢。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這一次?第一百次!那個穿風(fēng)衣的男人呢?
那個執(zhí)拗地、分秒不差地收割了他九十九條性命的死神,去了哪里?是循環(huán)終于……結(jié)束了?
還是某種更可怕、更無法預(yù)料的變化開始了?
麻木的軀殼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未知徹底撕碎。
一種久違的、幾乎被遺忘的沖動——活下去的沖動——如同休眠的火山,
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猛然噴發(fā)出來!他不能坐在這里!他必須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銳響,引得鄰座幾個客人投來詫異的目光。他顧不上這些,
像一枚被點燃的火箭,沖向咖啡館門口。冷冽的夜風(fēng)如同冰水,瞬間灌滿他的口鼻,
讓他打了個激靈,頭腦卻前所未有地清醒起來。目標(biāo)異常明確——那個男人每次出現(xiàn)的方向。
他逆著人流,朝著咖啡館右側(cè)那條狹窄、燈光昏暗的背街小巷狂奔而去。
皮鞋敲打在濕漉漉的、布滿油污的舊石板路面上,發(fā)出急促而空洞的回響。巷子深處,
光線更加稀薄??諝饫飶浡瘮〉乃岢艉腿粲腥魺o的尿臊味。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
瘋狂掃視著每一個可能藏匿的角落:堆滿雜物的防火梯下,被巨大垃圾桶遮擋的凹陷處,
銹跡斑斑的后門旁邊……沒有!除了幾只被驚動的野貓倉皇逃竄的身影,什么都沒有!
那個本該在這里短暫停留,整理風(fēng)衣,然后走向咖啡館的灰色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甘心!他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目光再次投向巷口。
那個男人……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哪里?記憶的碎片在高速運轉(zhuǎn)的大腦里飛速拼接。對了!
第七十八次循環(huán)!他為了躲避,曾短暫地藏進這條巷子,
親眼看到那個男人在巷口停留過幾秒,
似乎和一個推著清潔車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有過極其短暫的、擦肩而過般的接觸!那個環(huán)衛(wèi)工!
他再次沖向巷口,目光急切地在稀稀拉拉的行人中搜尋。沒有穿著醒目環(huán)衛(wèi)制服的人。
他沖到街角,左右張望。車流如織,霓虹閃爍,行人匆匆。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
開始一點點漫過腳踝。就在這時,眼角余光瞥見馬路對面,
一個穿著褪色藍色工裝、身形佝僂的老者,
正慢吞吞地將一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費力地塞進路邊的垃圾箱。是他!
第七十八次循環(huán)里看到的那個人!李維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
他無視了刺耳的剎車聲和司機憤怒的咒罵,像一顆出膛的子彈,不顧一切地橫穿馬路,
沖到那個環(huán)衛(wèi)工人面前?!按笫?!等等!”他一把抓住對方布滿老繭和污垢的手臂,
聲音因為極度的急切和奔跑而嘶啞變形。老環(huán)衛(wèi)工被嚇了一跳,
渾濁的眼睛警惕地看著這個突然沖出來、面色蒼白如鬼、眼神卻燃燒著可怕光芒的年輕人。
“你、你干什么?”“三年前的3月15號!晚上!就在這個街角!你見過一個男人嗎?
穿深灰色風(fēng)衣,帽子壓得很低!”李維語速快得像連珠炮,每一個字都帶著刀刃般的鋒利,
“他當(dāng)時……是不是跟你說了什么?或者給了你什么東西?求你!仔細想想!
這對我非常重要!比命還重要!”老環(huán)衛(wèi)工被他瘋狂的眼神和巨大的力量攥得手臂生疼,
臉上露出混雜著恐懼和困惑的表情。他努力地回想,布滿皺紋的額頭緊緊皺在一起,
渾濁的眼珠在眼眶里茫然地轉(zhuǎn)動著。“三年前……3月15?
那么久……誰記得住啊……”李維的心沉了下去,巨大的失望幾乎將他擊垮。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老環(huán)衛(wèi)工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有極微弱的光一閃,
像沉入泥沼的石子偶爾翻動了一下?!盎绎L(fēng)衣……帽子很低……”他喃喃自語,
布滿老年斑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工裝的粗糙布料,“好像……好像是有那么個人……怪怪的,
低著頭……那天風(fēng)大,垃圾亂飛……他好像……塞給我一個東西?硬硬的……像個小鐵片?
還是什么紙片?讓我……讓我扔掉?對對!他說,‘麻煩,扔遠點’……聲音很低,
啞啞的……”“東西呢?!你扔哪兒了?!”李維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頂,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老環(huán)衛(wèi)工被他嚇了一跳,縮了縮脖子,努力回憶著:“扔……扔哪兒了?
還能扔哪兒?
…就扔進那邊那個大垃圾箱了唄……”他用手指了指街對面一個綠色的、巨大的分類垃圾箱,
“那玩意兒看著就不值錢,隨手就……”他話音未落,
李維已經(jīng)像離弦之箭般再次沖向了馬路對面。那個巨大的綠色垃圾箱,
像一個沉默的鋼鐵怪獸,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他毫不猶豫,
猛地掀開沉重的金屬蓋子。刺鼻的酸腐惡臭如同實質(zhì)的拳頭,狠狠砸在他的臉上,
熏得他眼前發(fā)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
深吸一口氣——盡管吸進去的只是更濃烈的臭氣——然后,他俯下身,
將整個上半身都探了進去!冰冷的、黏膩的、無法形容的污穢之物瞬間包裹了他的手臂。
腐爛的菜葉、油膩的餐盒、黏糊糊的不明物體……觸感令人頭皮發(fā)麻。他咬著牙,
雙手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瘋狂地翻找、摸索。指甲縫里塞滿了污垢,
惡心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到全身。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就在他幾乎要被絕望和惡臭徹底淹沒時,
指尖突然觸碰到一個堅硬的、邊緣鋒利的方形小物件!他猛地將它攥在手里,
不顧一切地將身體從垃圾箱里拔出來,踉蹌著退后幾步,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息。
惡臭如影隨形,但他顧不上這些,急切地攤開手掌。
掌心躺著一枚小小的、邊緣有些磨損的金屬徽章。圓形的,大約硬幣大小。
上面覆蓋著厚厚的污垢和干涸的、顏色可疑的深褐色黏著物。他用顫抖的手指,
用自己還算干凈的外套下擺,用力地、反復(fù)地擦拭著徽章的表面。污垢一點點褪去,
露出了底下的圖案——一只線條簡潔、卻充滿力量感的振翅欲飛的鷹隼。鷹隼的下方,
是幾個模糊但依舊可辨的浮雕字母:“A.S. Security”。A.S.安保公司!
這個名字像一道強烈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李維的腦海!
一個模糊的、塵封已久的記憶碎片猛地被激活!三年前,不,
更早之前……在他陷入這該死的循環(huán)之前,
他曾短暫地在這家以紀(jì)律嚴明、業(yè)務(wù)廣泛聞名的私人安保公司上過班!時間很短,
短到他幾乎忘記!但此刻,這枚冰冷的徽章,像一個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銹蝕的鎖孔!
那個穿風(fēng)衣的殺手……是他以前的同事?!公司派來的?!為什么?!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他必須知道更多!必須找到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