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了。"一張紙摔在我膝蓋上，邊角刮得皮膚生疼。沈硯舟站在我面前，垂著眼皮看我，
像是在看地毯上礙眼的灰。他身后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框著外面花園里剛開的粉薔薇，
一團團，嬌滴滴的，襯得他這張臉更冷硬。"林疏桐，"他聲音沒什么起伏，
和他這個人一樣，平得像凍住的湖面，"別拖時間。"我手指蜷縮了一下，指甲掐進掌心，
那點疼，比不上心口被剜掉一塊的感覺。桌上那疊紙，標題幾個黑體大字，
像烙鐵燙眼睛——《離婚協(xié)議書》。"為什么？"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
干澀得像是砂紙在磨。明明昨天他還吃了兩碗我熬的南瓜粥，夸了一句"今天的不錯"。
他扯了下嘴角，弧度很涼薄。"膩了。"兩個字，輕飄飄。砸得我眼前發(fā)黑。他彎腰，
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隨意丟過來。"看看，簽了它，馬上生效。" 那份是財產(chǎn)分割協(xié)議，
條款清晰得刺眼——我，林疏桐，凈身出戶。結(jié)婚五年，我像個陀螺，
圍著他和他那個挑剔的媽轉(zhuǎn)。公司起步最艱難的時候，
是我陪著他在出租屋里啃了一個月泡面，是我厚著臉皮去娘家借錢給他周轉(zhuǎn)。
現(xiàn)在公司上市了，市值翻了幾百倍，我這個糟糠妻，就落得個"膩了"，然后一腳踢開？
連條活路都不給？"沈硯舟，" 我抬起頭，死死盯著他，"這五年，我算什么？
"他眼神掠過一絲極快的不耐煩，快得像是錯覺。"林疏桐，識趣點。鬧開了，對你沒好處。
"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家居服，"除了你身上這套衣服，
和你的私人物品，其他的，都跟你沒關系了?？?，我會停掉。"私人物品？
我那些不值錢的舊書，幾件過季打折的衣服？
連我爸媽當年省吃儉用給我買的那個小小的金戒指，都早在他媽嫌棄"土氣"的時候，
被逼著收進了抽屜深處。我看著他。這張臉，看了五年，愛了五年，
此刻陌生得像隔著千山萬水。心口那個窟窿，呼呼地灌著冷風。"好。" 我聽到自己說，
聲音平靜得自己都害怕。我抓起桌上那支他簽過無數(shù)大合同的萬寶龍鋼筆，筆尖冰冷。
找到簽名的地方，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林疏桐。三個字，寫得歪歪扭扭，
像瀕死的蟲子在爬。簽完最后一個字，力氣也抽干了。鋼筆"啪嗒"一聲掉在厚厚的地毯上，
沒發(fā)出什么聲響。沈硯舟似乎松了口氣，彎腰撿起協(xié)議，動作利落得像丟掉一件垃圾。
"下午三點前搬走。鑰匙放桌上。" 他甚至沒再看我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皮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響，一聲聲，敲在我心尖上。
門"咔噠"一聲輕響，關上了。巨大的客廳里只剩下我一個。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
亮得晃眼，空氣里還殘留著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香水味，此刻聞起來，只剩下諷刺的冰冷。
我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后背抵著昂貴的紅木茶幾邊緣。那點尖銳的疼，
反而讓我清醒了一點。搬走？我能搬去哪兒？我爸媽？不行。當初為了嫁給沈硯舟，
我和他們幾乎鬧翻了。他們說我攀高枝，遲早摔死。現(xiàn)在這樣灰溜溜回去？我丟不起那個人。
朋友？這些年圍著沈硯舟轉(zhuǎn)，圍著那個挑剔的婆婆轉(zhuǎn)，圍著這個空蕩蕩的大房子轉(zhuǎn)，
朋友早就疏遠了。而且，誰家能收留一個被掃地出門、身無分文的女人？我抱著膝蓋，
把自己縮成一團。地板很涼，冷意順著脊椎往上爬。腦子里嗡嗡的，
全是沈硯舟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和他嘴里吐出的那兩個字——"膩了"。
收拾東西沒花多少時間。一個二十四寸的舊行李箱，塞得滿滿當當，也裝不滿我五年的婚姻。
幾件常穿的、洗得發(fā)軟的衣服。幾本翻舊了的書。抽屜最底層那個小小的絨布盒子，
里面是我爸媽給的金戒指，小小的，有點黯淡。還有一本硬殼筆記本，
里面夾著幾張發(fā)黃的紙片——是當初在出租屋，他寫給我的欠條，后來公司好了，他說撕了，
我偷偷留了下來，像留著一個笑話。至于其他東西？那些名牌包，昂貴的首飾，漂亮衣服，
全是沈硯舟的錢買的。按照協(xié)議，我一件都不能帶走。它們安靜地躺在衣帽間里，
像一個個華麗的墳墓，埋葬著我過去五年自以為是的安穩(wěn)。拖著箱子走出主臥時，
婆婆周美云正端坐在客廳巨大的沙發(fā)正中央，手里捻著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
眼皮都沒抬一下。"走了？" 她聲音不高不低，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慢。"嗯。
" 我應了一聲，拉著箱子想快點過去。"等等。" 她終于抬起眼皮，
那雙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掃了一圈，像在檢查一件即將被丟棄的舊家具。"你身上這件開衫，
是我上個月讓王姐給你買的吧？料子不錯，意大利羊絨。"我心里咯噔一下。
這件米白色的薄開衫，確實是她讓保姆王姐塞給我的，說是她年輕時候買的，現(xiàn)在穿不了了，
給我。我當時還挺感動，覺得婆婆終于肯對我好一點了。原來在這兒等著呢。"脫下來。
" 周美云下巴微抬，語氣理所當然，"既然離了，我們沈家的東西，你一件也別想帶走。
"空氣凝固了。保姆王姐站在餐廳門口，眼神躲閃，不敢看我。一股血猛地沖上頭頂，
臉頰燒得厲害。我攥緊了行李箱的拉桿，指甲幾乎要嵌進塑料里。羞辱像無數(shù)根細針，
密密麻麻地扎遍全身。我看著她保養(yǎng)得宜、寫滿刻薄的臉，忽然覺得無比荒謬。五年里，
我小心翼翼伺候她，端茶倒水，忍受她各種刁難，就為了換她一個笑臉，
換沈硯舟一句"我媽不容易，你多擔待"。結(jié)果呢？我深吸一口氣，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那么抖。"好。"我解開開衫的扣子，一顆，兩顆……動作很慢。
羊絨柔軟的觸感此刻像砂紙一樣磨著皮膚。脫下來，
里面只剩一件薄薄的、洗得領口有點松垮的舊T恤。我把開衫疊好，放在旁邊玄關的矮凳上。
"還有呢？" 周美云的目光像探照燈，又落在我腳上那雙普通的白色帆布鞋上，
"這鞋……""這鞋是我自己買的！" 我猛地打斷她，聲音拔高，
帶著自己都沒想到的尖銳，"超市打折，六十九塊九！您也要嗎？我脫給您？
"周美云大概沒料到我會頂嘴，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浮起一層薄怒，
捏著佛珠的手指用力收緊。"哼！窮酸氣！穿上也是糟蹋好東西！趕緊走！看著礙眼！
"我一把拉起行李箱，幾乎是沖出了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門。門在身后關上，
隔絕了里面那個冰冷華麗的世界，也隔絕了我五年卑微的付出。外面陽光刺眼。我拖著箱子，
像個游魂一樣沿著別墅區(qū)干凈得能照出人影的柏油路往外走。兩旁是修剪整齊的草坪，
盛開的鮮花，氣派的房子。這里的一切，都跟我沒關系了。走到小區(qū)門口，保安認識我，
平時還會笑著打招呼喊聲"沈太太"，今天只是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復雜，沒說話，
默默按開了電動門閘。走出去，外面是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道。
巨大的喧囂和熱浪瞬間包圍了我。我站在路邊，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色匆匆的人群，
第一次感到一種滅頂?shù)拿Ｈ?。去哪？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我摸出來，
是銀行的短信通知。
尾號xxxx的儲蓄卡賬戶xx月xx日xx:xx支出人民幣0.02元（短信提醒費），
活期余額0.32元?！谷?。我看著屏幕上那可憐巴巴的數(shù)字，視線一點點模糊。
巨大的不真實感攫住了我。幾個小時前，我還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人人羨慕的沈太太。現(xiàn)在，
我拖著個破箱子站在大街上，全身上下，只剩三毛二。一陣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
撲了我一臉。我打了個寒顫。T恤很薄，剛才脫掉開衫后的涼意，此刻變成了刺骨的冷。天，
陰沉下來，像是要下雨了。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了很久。腳底磨得生疼，
肩膀被拉桿勒得發(fā)麻。城市這么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最后，
是大學時一個幾乎斷了聯(lián)系、關系很淡的室友蘇禾收留了我。
她在城郊的老居民區(qū)租了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聽說我的遭遇，在電話里沉默了幾秒，
嘆了口氣："先過來吧。"她的小屋很舊，墻皮有些地方剝落了，家具簡單，
但收拾得很干凈，透著一股生活的暖意?？吹轿衣淦堑臉幼樱裁炊紱]問，
給我倒了杯熱水。"先住著，工作慢慢找。" 蘇禾拍拍我的肩膀，她的手掌溫暖有力。
那杯熱水暖著我的手，卻暖不了心。巨大的羞恥和難堪像潮水一樣淹沒我。我低著頭，
眼淚無聲地砸進杯子里。"謝謝。" 我聲音啞得厲害。"跟我客氣什么。
" 蘇禾嘆了口氣，"你先休息，我去樓下買點吃的。"蘇禾出去后，
狹小的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墻角，像一個巨大的諷刺。我環(huán)顧四周，
這里和沈硯舟那個能跑馬的客廳、那個掛滿藝術品的別墅，完全是兩個世界。
空氣里有淡淡的霉味和陳舊家具的味道，卻奇異地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弛了一點。至少，
這里沒有沈硯舟冰冷的眼神，沒有周美云刻薄的刁難。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我倒在蘇禾那張小小的、鋪著格子床單的床上，衣服也沒脫，聞著枕頭上洗衣粉的味道，
意識很快沉入了黑暗。是被一陣尖銳的、熟悉的絞痛弄醒的。小腹墜脹，
一股熟悉的暖流涌出。我猛地睜開眼，心里咯噔一下——糟了，日子到了！以前在沈家，
這些東西都是保姆王姐定期補充，衛(wèi)生間的柜子里永遠塞得滿滿當當，各種牌子，進口的，
純棉的，超薄的，應有盡有。我甚至從沒為這種事操過心。
現(xiàn)在……我狼狽地沖進狹小的衛(wèi)生間，翻箱倒柜。蘇禾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果然，
除了洗手臺上半卷廁紙，什么都沒有。絞痛一陣緊似一陣。我捂著肚子，額頭上冒出冷汗。
看看窗外，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蘇禾還沒回來。不能等了。
我翻遍了自己那個舊行李箱，從夾層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是以前隨手塞進去的。
一張十塊，一張五塊，還有幾個鋼镚。加起來，十七塊五毛。深吸一口氣，忍著疼，
我抓起那把零錢塞進口袋，連傘都沒顧上拿，就沖進了外面的雨幕里。
老居民區(qū)的路燈光線昏暗，被密集的雨線切割得支離破碎。地上坑坑洼洼，積著渾濁的泥水。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我單薄的T恤，貼在身上，冷得我牙齒打顫。帆布鞋踩在水坑里，
很快就濕透了，又冷又沉。肚子疼得我直不起腰，只能佝僂著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雨水糊了滿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冷，餓，疼，
還有鋪天蓋地的絕望。我林疏桐，活了二十八年，從沒像此刻這么狼狽過。為了省幾塊錢，
我沒去小區(qū)門口的便利店——那里最便宜的衛(wèi)生巾也要十塊錢一包。我咬著牙，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更遠處的一個老舊小超市走，據(jù)說那里東西便宜。雨越下越大，
像瓢潑一樣。街道上幾乎沒人，偶爾有車疾馳而過，濺起一人高的水花，
毫不留情地潑在我身上。我躲閃不及，被澆了個透心涼，凍得渾身哆嗦。終于，
看到了那個亮著慘白日光燈的小超市招牌。像看到了救星，我踉蹌著沖進去。
超市里彌漫著一股潮濕混合著廉價香精的味道。貨架陳舊，商品擺放雜亂。
我顧不得濕透的自己像個水鬼，直奔最里面的日用品區(qū)。
目光焦急地掃過一排排花花綠綠的包裝。找到了！最底層貨架，擠著一排促銷的散裝衛(wèi)生巾。
沒有獨立包裝，用透明塑料袋簡易地裝著，十片一袋，上面貼著黃色的特價標簽：4.9元。
四塊九！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我一把抓起一袋，緊緊攥在手里，冰涼的塑料硌著掌心。
快步走到收銀臺。收銀的是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正磕著瓜子看手機視頻。
我把那袋衛(wèi)生巾和攥得汗?jié)竦牧沐X一起放在油膩的柜臺上。"四塊九。" 女人瞥了一眼，
懶洋洋地說。我數(shù)出五塊錢遞過去——一張五元紙幣。她接過，拉開抽屜，
摸出一個一毛錢的硬幣，"啪"地一聲丟在柜臺上。"給。"那枚小小的、黃澄澄的硬幣，
在昏暗的燈光下，刺眼得讓我心頭發(fā)顫。我盯著它，沒有動。肚子還在抽痛，
濕衣服貼在身上，冷得我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全身上下，所有的錢，就剩這一毛了。"拿著??！
" 女人不耐煩地催促，眼睛還粘在手機屏幕上。我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
慢慢地把那枚硬幣捻起來。它那么小，那么輕，卻像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
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攥緊那袋救命的衛(wèi)生巾和那枚滾燙的一毛錢硬幣，我轉(zhuǎn)身，
重新沖進外面冰冷的暴雨里。雨水再次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比剛才更冷，更無情。
找到工作是在一周后。蘇禾托了朋友，在一家剛開業(yè)不久、主打“高端定制”的婚紗店里，
給我謀了個打雜的職位。店開在市中心一個挺有格調(diào)的文化創(chuàng)意園里，
裝修是那種性冷淡的純白極簡風，晃得人眼暈。店長叫艾米，
一個三十出頭、妝容精致到頭發(fā)絲的女人，看我的眼神像在評估一件打折處理的瑕疵品。
"試用期一個月，底薪兩千八，不包吃住，
主要工作就是整理婚紗、熨燙、協(xié)助客人試穿、打掃衛(wèi)生。
" 艾米涂著裸色指甲油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我們店定位高端，來的客人非富即貴，
你手腳麻利點，眼里要有活兒，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明白？""明白。
" 我低聲應著。兩千八，在這個城市，付完蘇禾那邊分攤的房租水電，
剩下的錢只夠每天啃饅頭就咸菜。但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工作很累。
那些動輒幾萬、十幾萬的沉重婚紗，像華麗的枷鎖。
我需要把它們從巨大的防塵袋里小心翼翼地抱出來，掛上高高的移動衣架，
再一件件仔細熨燙。蕾絲嬌貴，緞面怕燙，一點差錯都不能有。一天下來，腰酸背痛，
胳膊抬起來都費勁。還要忍受艾米時不時的挑剔和白眼。"林疏桐！這裙擺的褶子沒燙平！
""林疏桐！客人換下來的鞋子要立刻收好歸位！""林疏桐！你動作能不能快點！
磨蹭什么！"每次被連名帶姓地呵斥，我都把頭埋得更低，手上的動作更快。尊嚴？
那東西早被沈硯舟和他媽踩進泥里了?，F(xiàn)在，我只想活下去。這天下午，店里來了幾位客人，
一看就身價不菲。艾米臉上堆滿了職業(yè)假笑，親自迎上去服務。
定要看的鎮(zhèn)店之寶——一件據(jù)說由意大利名師手工縫制、綴滿了施華洛世奇水晶的重磅主紗。
倉庫在走廊盡頭，堆滿了各種物料。
我剛費力地把那件沉得要命的婚紗連同巨大的防塵罩一起抱出來，一轉(zhuǎn)身，差點撞到人。
"哎呀！小心點！" 一個嬌滴滴帶著不滿的女聲響起。我慌忙站穩(wěn)，
抬頭道歉："對不起對……"聲音卡在喉嚨里。站在我面前的，是宋薇薇。
她穿著一身香奈兒最新款的粉色粗花呢套裝，妝容精致完美，手里拎著一個愛馬仕的鉑金包。
而她親密挽著的那個男人，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身姿挺拔，
面容冷峻——正是沈硯舟。時間仿佛凝固了。沈硯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又恢復了那種慣常的淡漠。
他掃過我身上那件婚紗店統(tǒng)一配發(fā)的、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圍裙，
掃過我額角被汗?jié)褓N在皮膚上的碎發(fā)，掃過我懷里抱著的那團沉重的白色。那眼神，
像在看一個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審視。宋薇薇也認出了我。
她漂亮的杏眼里先是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濃濃的、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得意取代。
她夸張地掩著嘴，聲音又尖又細："喲！這不是硯舟的前妻嗎？林……林什么來著？
" 她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像是想不起我的名字，"怎么在這兒當起搬運工了？
這活兒挺適合你呀，力氣大！"她咯咯地笑起來，聲音像玻璃刮擦。
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稀薄。店里其他店員和客人都若有若無地看了過來，
帶著探究和看好戲的目光。艾米站在不遠處，臉色難看，眼神警告地瞪著我，
示意我趕緊走開。懷里的婚紗沉得像一座山，壓得我手臂酸麻，幾乎要抱不住。
小腹似乎又隱隱作痛起來。難堪像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勒得生疼。臉頰火辣辣的，
像是被人當眾狠狠扇了幾巴掌。沈硯舟就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他的沉默，
比宋薇薇的嘲諷更傷人。像是默認，像是縱容，像是無聲地宣告：看，這就是離開我的下場。
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鐵銹味。指甲深深掐進婚紗厚厚的防塵罩里。不能哭。
不能在他們面前哭。"客人，麻煩讓一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平板，
沒有一絲波瀾。我甚至沒有再看他們一眼，只是低著頭，抱著那件沉重的婚紗，
像抱著自己殘存的最后一點尊嚴，從他們身邊，一步一步，僵硬地挪開。每一步，
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身后，傳來宋薇薇刻意壓低卻清晰無比的嬌笑："硯舟，
你看她那個樣子，真好笑……"還有艾米諂媚的道歉聲："沈總，宋小姐，真不好意思，
新來的不懂事……"那些聲音嗡嗡地鉆進耳朵里，像無數(shù)只毒蜂在蜇咬。我挺直背脊，
走進燈光慘白的倉庫，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鐵門，懷里的婚紗終于"砰"地一聲掉在地上。
我順著門板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渾身抖得像個篩子。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眼淚終于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落滿灰塵的地面，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沒有聲音，
只有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倉庫里彌漫著灰塵和布料的味道。很安靜，
靜得能聽到自己壓抑的、破碎的抽泣聲。日子像生銹的齒輪，艱澀地往前滾動。
在婚紗店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艾米的刁難變本加厲，
似乎認定我得罪了沈硯舟那樣的"貴客"，連累了她。臟活累活都丟給我，
薪水卻卡得死死的。宋薇薇成了店里的常客。她挽著沈硯舟的胳膊，像巡視領地一樣，
趾高氣揚地來挑婚紗。每一次，都像在我的傷口上撒一把鹽。"硯舟，你看這件好看嗎？
Vera Wang的經(jīng)典款呢！" 她穿著潔白的婚紗，在巨大的試衣鏡前搔首弄姿，
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針，一次次扎向我這個角落里默默熨燙著蕾絲的"背景板"。"哎呀，
這腰身好像有點緊？" 她皺著眉，語氣嬌嗔，"都怪你，
昨晚非帶我去吃那家米其林……" 她意有所指地瞟了我一眼。
沈硯舟通常只是坐在貴賓區(qū)的沙發(fā)上，翻著雜志，偶爾抬眼看她，
淡淡地應一句"還行"或者"你喜歡就好"。他很少看我，但每次他出現(xiàn)在店里，
空氣都像凝固了，壓得我喘不過氣。那種無形的、來自上位者的漠視和壓力，
比宋薇薇的惡毒言語更讓人窒息。我只能把頭埋得更低，手里的熨斗溫度調(diào)到最高，
狠狠地壓過那些繁復的蕾絲，仿佛要把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燙平。
身體的疲憊和心理的重壓像兩座大山。我肉眼可見地瘦了下去，臉色蒼白，
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蘇禾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擔憂。"疏桐，要不……別干了？" 晚上，
她看著我捧著碗，半天咽不下去一口飯的樣子，忍不住開口，"換個地方？
這艾米和那對狗男女，擺明了欺負你。"我搖搖頭，嗓子發(fā)緊："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
這里……至少能按時發(fā)工資。" 兩千八，雖然少，
但至少能讓我和蘇禾在這個城市有個小小的角落容身，不用露宿街頭。
"可是……" 蘇禾還想說什么。"沒事。" 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強迫自己扒拉了一口冰冷的米飯，"熬過試用期就好了。"熬。這個字像塊石頭，
沉甸甸地壓在心上。一個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暴雨剛停，空氣濕漉漉的。
我正蹲在倉庫角落里，費力地整理一堆剛送來的、散發(fā)著濃烈化學染料味道的頭紗。
劣質(zhì)蕾絲刮得手指生疼。店門被推開，風鈴清脆地響了一聲。
"歡迎光……" 艾米甜膩的招呼聲剛響起一半，就卡住了。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門口站著兩個男人。為首的那個，身形異常高大挺拔，
穿著一身剪裁極其考究、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深色西裝。他大概三十五六歲，
面容英俊得有些凌厲，五官深邃如刀刻，尤其那雙眼睛，是罕見的琥珀色，
此刻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極其復雜又銳利的目光，直直地穿透不算明亮的店面空間，
精準地釘在我身上。那目光太沉重，太有穿透力，帶著一種審視、探尋，
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震動？看得我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想躲開。
他身后跟著一個同樣西裝革履、提著公文包、神色恭敬嚴肅的年輕男人，像是助理。
艾米顯然被這男人的氣場震懾住了，愣了好幾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臉上堆起比平時夸張十倍的笑容，踩著高跟鞋小跑過去："先生您好！
歡迎光臨我們‘艾慕’婚紗定制！請問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是陪未婚妻選婚紗嗎？
她還沒到？"男人沒有理會艾米，他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在我身上，腳步沉穩(wěn)地向我這邊走來。
锃亮的皮鞋踩在光潔的地磚上，發(fā)出清晰而壓迫的聲響。倉庫門口堆著雜物，光線有些暗。
他停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門口的光源，投下一片陰影，
將我籠罩其中?？諝夥路鹉塘?。艾米和店里的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
驚疑不定地看著這一幕。我手里還抓著一把劣質(zhì)的頭紗，手指冰涼，僵硬地站起身，
有些無措地看著這個陌生而氣勢迫人的男人。他的眼神太過復雜，讓我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
他沉默地注視著我，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深處，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過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長，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醇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清晰地叫出了一個名字："……疏桐？"我愣住了。他認識我？"真的是你？
" 他又向前邁了一小步，距離更近了。他身上傳來一種很淡、很沉穩(wěn)的木質(zhì)香氣，
和他的人一樣，有種沉甸甸的力量感。"林疏桐？" 他再次確認，
語氣里充滿了某種急切的求證。我茫然地點點頭："我是。請問您是……？" 我搜腸刮肚，
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個人。他這樣的人物，見過一次不可能忘記。聽到我的確認，
男人眼中那復雜的情緒瞬間被一種巨大的、失而復得的狂喜和難以言喻的心疼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平復翻涌的心緒，然后，
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驚掉下巴的動作——他微微彎下了他挺拔的腰背，
以一種極其恭敬的姿態(tài)，對著我這個穿著廉價圍裙、滿手灰塵的"打雜工"，
清晰而鄭重地說道："疏桐小姐，終于找到您了。我是賀西洲，受林老先生委托，
負責尋找您并處理您名下信托基金相關事宜的特別助理。"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我身上洗得發(fā)白的圍裙和周圍雜亂的環(huán)境，眼底的心疼幾乎要溢出來，
卻依舊沉穩(wěn)有力："根據(jù)林老先生（您的祖父）的遺囑以及您父母當年為您設立的家族信托，
您名下的資產(chǎn)，經(jīng)過這些年的運作和增值，
目前保守估值……"他清晰地報出了一個天文數(shù)字。"……折合人民幣，約一百二十七億。
"轟——！腦子里像炸開了一顆原子彈。一百二十七億？人民幣？我名下的……資產(chǎn)？
每一個字我都聽清了，組合在一起，卻像天書一樣荒謬絕倫。我是不是太累出現(xiàn)幻聽了？
還是被艾米和宋薇薇她們刺激得精神失常了？我呆呆地看著賀西洲那張英俊而嚴肅的臉，
看著他琥珀色眼眸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認真。
料味、手里劣質(zhì)頭紗的觸感、艾米和其他店員驚愕到極致的抽氣聲……這一切又都無比真實。
巨大的眩暈感襲來，世界天旋地轉(zhuǎn)。眼前賀西洲關切的臉變得模糊，
周圍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疏桐小姐？" 賀西洲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
黑暗徹底吞噬意識之前，我最后一個念頭是：完了，這堆頭紗……好像被我捏壞了。
意識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浮浮沉沉。耳邊似乎有很多聲音，模糊不清。
有儀器規(guī)律的滴滴聲，有壓低的交談聲。
性昏厥……長期營養(yǎng)不良……精神壓力過大……""……必須靜養(yǎng)……""……賀先生放心，
我們會安排最好的病房和護理……"賀先生？賀西洲？
那個數(shù)字……一百二十七億……像魔咒一樣在混沌的腦海里盤旋。我猛地睜開眼。
入眼是柔和的光線，不是婚紗店倉庫慘白的日光燈?？諝饫飶浡南舅?，
混合著一種清雅的百合花香。身下是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床墊，
蓋在身上的被子輕薄卻異常溫暖。我轉(zhuǎn)動有些僵硬的脖子。這是一間極其寬敞的病房，
裝修得不像醫(yī)院，更像五星級酒店的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
我手上扎著點滴，透明的液體正緩緩流入我的血管。床邊，坐著一個人。賀西洲。
他換了一身質(zhì)地柔軟的深灰色羊絨衫，少了些西裝革履的凌厲，多了幾分沉穩(wěn)內(nèi)斂。
他微微合著眼，似乎在閉目養(yǎng)神，側(cè)臉的線條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聽到動靜，
他立刻睜開眼。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清晰地映出我茫然的臉。"醒了？
" 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溫和，"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不出聲音。他立刻會意，起身，動作優(yōu)雅地倒了小半杯溫水，
插上吸管，小心翼翼地遞到我唇邊。溫水流過干涸的喉嚨，帶來一絲慰藉。
我貪婪地吸了幾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嘶啞地問："這……這是哪里？
你……剛才說的……是真的？""這里是圣心國際醫(yī)療中心的特護病房。
" 賀西洲放下水杯，坐回椅子上，目光沉靜地看著我，"至于我說的話，每一個字，
都是真的。"他從旁邊助理遞過來的一個深棕色、印著復雜燙金徽記的硬殼文件夾里，
抽出一份文件，輕輕放在我面前的被子上。文件封面是優(yōu)雅的英文花體字，
下面一行清晰的中文——《林氏家族信托基金受益人確認及資產(chǎn)概要》。"您的祖父，
林鴻儒老先生，是東南亞華僑，林氏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 賀西洲的聲音平緩而清晰，
像在講述一個與我無關的故事，"您的父親林振宇先生，是林老先生唯一的兒子，
也是集團曾經(jīng)的繼承人。二十多年前，您父母帶著年僅三歲的您回國探親，
途中遭遇嚴重車禍……"他的聲音低沉下去，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您父母不幸當場罹難。而您，在混亂中失蹤了。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父母……車禍……失蹤？這些詞像冰冷的子彈，
射進我一片空白的記憶里。我使勁回想，關于三歲之前的記憶，
只有一片模糊的、溫暖的黃色光暈，像是夕陽，還有……一個模糊的、哼著歌謠的女聲？
再想，就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和劇烈的頭痛。"林老先生動用了一切力量尋找您，
但始終杳無音信。" 賀西洲繼續(xù)說道，目光帶著深深的憐惜，"他堅信您還活著，
在悲痛之余，修改了遺囑。
他將自己持有的林氏集團大部分股份以及名下多處不動產(chǎn)、投資組合，
全部注入了一個以您為唯一受益人的家族信托基金。委托專業(yè)的資產(chǎn)管理機構(gòu)進行運作，
目的只有一個——確保無論何時找到您，您都能擁有最堅實的保障和絕對的自由。
"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那份文件："這份是經(jīng)過權威機構(gòu)公證的信托文件副本，
以及由全球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之一出具的、截止上個月底的資產(chǎn)凈值評估報告。
一百二十七億，是一個相對保守的估算。"我顫抖著手，翻開那份厚重的文件。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數(shù)字圖表，我看不懂。但最后幾頁的公證文件上，
清晰地印著林鴻儒的名字，以及……林疏桐的名字。還有那個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
后面跟著一長串的零。真實感，像冰冷的潮水，終于一點點漫上來，淹沒了我的腳踝，
我的膝蓋，我的胸口……帶著一種滅頂?shù)闹舷⒏?。我不是被遺棄的孤兒。
我不是攀附沈家、最終被一腳踢開的可憐蟲。我的父母愛我至深，
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我的祖父，一個我毫無印象的老人，
在失去兒子兒媳的巨大悲痛中，用他全部的財富，為我筑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堡壘。而我呢？
我這二十五年在干什么？在孤兒院里小心翼翼地活著？在寄人籬下時看著別人的臉色？
在愛上沈硯舟后，把自己低到塵埃里？在被凈身出戶后，
為了四塊九一包的衛(wèi)生巾在雨里狼狽奔走？在婚紗店里，忍受著刻薄店長和前夫小三的羞辱？
巨大的荒謬感和遲來的尖銳痛苦，像兩把鈍刀，狠狠攪動著我的心肺。
喉嚨里涌上一股濃重的腥甜，被我死死咽了下去。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不是委屈，
不是悲傷，是一種遲到了二十多年的、鋪天蓋地的、為父母和祖父心碎的心疼，
還有對自己這二十五年錯位人生的巨大悲愴。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身體卻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一只溫暖而干燥的大手，
輕輕覆上我緊攥著文件、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背。賀西洲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疏桐小姐，都過去了。從今天起，
您不再是任何人可以輕賤的林疏桐。您是林鴻儒老先生唯一的血脈繼承人，
是林氏家族信托基金唯一的受益人。您擁有的一切，足以讓您站在這個世界的最頂端，
俯瞰眾生。""您失去的尊嚴，我會幫您，一分不少地，親手拿回來。
"我在圣心醫(yī)院的特護病房里住了一周。這一周，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又像是被強行塞進了一個光怪陸離的萬花筒。賀西洲成了我最堅實的壁壘。
他雷厲風行地處理著一切。專業(yè)的醫(yī)療團隊輪番上陣，用最精密的儀器和最昂貴的藥物，
調(diào)理我因為長期營養(yǎng)不良和精神高壓而垮掉的身體。高級營養(yǎng)師根據(jù)我的體質(zhì)定制餐單，
每一餐都精致得如同藝術品，卻讓我吃得味同嚼蠟。律師團來了。
為首的是個頭發(fā)花白、眼神銳利如鷹的老者，姓陳，
是賀西洲從紐約請來的、專攻跨國遺產(chǎn)和信托的頂級大狀。他帶著厚厚的卷宗，
用最簡潔清晰的法律語言，向我闡述我擁有的權利和即將履行的必要手續(xù)。
那些天文數(shù)字的資產(chǎn)構(gòu)成、復雜的離岸結(jié)構(gòu)、層層嵌套的信托安排……聽得我頭暈目眩。
"林小姐，您只需要在這里，這里，還有這里簽上您的名字。" 陳律師指著幾份關鍵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