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秤桿挑不起的紅蓋頭黃梅天的雨,下得人心頭都長了毛。青石板縫里鉆出黏膩的苔蘚,
一腳踩上去,“噗嗤”一聲,濺起的污水點子就撲上褲腳。
德善堂門楣上“妙手回春”的匾額被水汽洇得發(fā)黑,門縫里鉆出的苦藥味混著潮濕的霉味,
沉甸甸壓在老街的每一寸空氣里。林燼蹲在德善堂冰涼的青石階上,指間夾著的煙忘了點,
煙卷被潮氣濡濕,軟塌塌地彎著。他盯著石縫里一隊忙碌的螞蟻。它們正齊心協(xié)力,
搬運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顏色已經(jīng)暗淡的“龍鳳喜餅碎屑”。那碎屑紅是紅,白是白,
龍鳳交頸的圖案還依稀可辨,只是沾了泥水,顯得狼狽。這餅,是昨兒個他起了個大早,
排了倆小時隊,才從老街東頭最有名的“瑞福祥”買回來的。新鮮出爐,熱騰騰香噴噴。
老板用紅紙包得方正,笑著賀他:“阿燼,好福氣!蔓丫頭有口福咯!”蔓丫頭。陳蔓。
林燼喉嚨里哽了一下。他今早捧著這餅去陳蔓租住的公寓樓下等她,電話打了三遍才通。
陳蔓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慵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阿燼?這么早…餅?。堪パ?,
我今兒怕是嘗不成了,阿哲那輛破車又趴窩了,我得陪他去汽修廠看看,
午飯都指不定在哪對付呢…你先放著,回頭再說啊!” 不等他再開口,電話就掛了忙音。
他抬頭,看見陳蔓公寓的窗簾“唰”地一下拉嚴實了,像合上了一道拒絕的門。
“阿燼啊…”門簾子被一只枯瘦的手掀開,帶出更濃的藥味。杜大夫佝僂著背走出來,
灰布長衫的袖口沾著一塊深褐色的藥漬。他花白的眉毛擰著,
溝壑縱橫的臉上是掩不住的疲憊和一絲…憐憫。
目光掃過林燼懷里那個刺眼的紅本子——結(jié)婚證。封皮上燙金的囍字在昏暗的天光下,
依舊扎眼。“你阿奶的片子…結(jié)果出來了?!倍糯蠓虻穆曇舾蓾?,像砂紙磨過木頭,
“肝上那團影子…擴散了。像野草,撒了瘋地長…怕是…怕是熬不過這個夏了。
”林燼覺得腳下的青石板在晃。螞蟻搬著的那點餅屑,在他模糊的視線里扭曲、放大。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讓他勉強站穩(wěn)。
“沖喜…”杜大夫的視線又落在那紅本子上,遲疑著,
帶著點老派人特有的、近乎迷信的期盼,“這事…真…真辦成了?
”林燼的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子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只能用力地搖頭,
又沉重地點頭,最后頹然地垂下了頭。二十七天了。整整二十七天,從杜大夫第一次擰著眉,
指著阿奶腹部CT片上那片不祥的陰影,說出“肝癌晚期”這四個字起,
他就像被架在了滾燙的油鍋上。阿奶枯槁的手死死抓著他的手腕,
渾濁的老眼里迸發(fā)出一種回光返照般的亮光:“燼兒!沖喜!給阿奶沖喜!瞎子劉說了,
下月初八,是十年難遇的好日子!沖了喜,阿奶就能好!就能看著你娶媳婦,抱重孫!
”那眼神,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林燼沒法拒絕。于是,
他開始了這二十七天的煎熬。他買了戒指,不大,細細的銀圈,
上面嵌了一粒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碎鉆。他揣著它,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炭。他找陳蔓,
一遍又一遍。在咖啡廳,在公園,在她公寓樓下?!奥?,我們…我們?nèi)グ炎C領(lǐng)了吧?
就下月初八,阿奶算的好日子?!?他鼓足勇氣,掏出那個小小的絲絨盒子。
陳蔓總是先是一愣,隨即笑起來,那笑容明媚得像六月的太陽,卻總帶著一絲飄忽。
她會伸出手,揉亂他一頭硬硬的短發(fā),像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哎呀,阿燼,你急什么呀?
咱們還年輕呢!再說了,阿哲馬上要考職稱了,壓力大得很,我這幾天得陪他復(fù)習(xí)呢,
哪有空想這些?”下一次,他又提起。陳蔓蹙起秀氣的眉,語氣軟軟的,帶著央求:“阿燼,
再等等嘛…阿哲他媽,就是上次你見過的張阿姨,她眼睛的白內(nèi)障嚴重了,下周要做手術(shù),
我得幫著跑跑醫(yī)院,照顧一下。老人家不容易,咱們不能這時候添亂,對不對?
”再下一次…“阿燼!阿哲養(yǎng)的那條金毛‘多多’,疫苗該打了!他最近忙項目,
我得帶多多去寵物醫(yī)院!領(lǐng)證?哎呀,改天再說嘛!等我忙完這陣子,好不好?”**阿哲。
阿哲。阿哲。**這個名字從陳蔓紅潤的嘴唇里吐出來,像一顆裹著蜜糖的毒藥,
滾過林燼的耳膜,最終卡在他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帶著尖銳的刺痛。
那是陳蔓青梅竹馬的鄰居,是她的“阿哲哥”,是她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影子,
是他林燼揮之不去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陰影。昨夜,又是這樣一場沒完沒了的雨。
他像個傻子一樣,渾身濕透,蹲在陳蔓公寓樓下的花壇邊,手里緊緊攥著那本刺目的結(jié)婚證。
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眼睛,又澀又痛。他固執(zhí)地看著那扇亮著溫暖燈光的窗戶,
看著窗戶上映出的兩個親密依偎的身影。午夜零點的鐘聲仿佛在很遠的地方敲響。
單元門開了,陳蔓踩著細高跟涼鞋走出來,杏色的連衣裙下擺被雨水濺濕,貼在小腿上。
她低著頭匆匆走著,脖頸處,在昏黃的路燈下,林燼清晰地看到她衣領(lǐng)下方,鎖骨邊緣,
有一道新鮮的、曖昧的“紫紅色淤痕”。林燼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猛地站起身,
攔在她面前。陳蔓嚇了一跳,看清是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被一種刻意的委屈取代。
她長長的睫毛飛快地眨動著,像受驚蝴蝶顫抖的翅膀:“阿…阿燼?你怎么在這兒?
淋成這樣…” 她下意識地抬手,想去碰那道淤痕,又飛快地放下,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是客戶,晚上應(yīng)酬,
非要灌我酒…阿哲他…他替我擋了幾杯,跟人起了沖突,
推搡間…我不小心撞到桌角了…他為了護著我,手都擦破了…我總得…總得照顧他一下,
是不是?”雨點更密更急,砸在臉上生疼。林燼看著她翕動的嘴唇,
聽著那些滴水不漏的解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最終,他只是默默地從濕透的褲兜里,
掏出那個同樣濕透的、沉甸甸的藍布小布袋——里面是他跑遍了城里所有當(dāng)鋪和銀樓,
才勉強湊齊的診金,幾個銀元和一些皺巴巴的鈔票。診室里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阿奶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蓋在身上的薄被幾乎看不出起伏。
她渾濁的眼睛半睜著,望著糊著舊報紙的天花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杜大夫嘆了口氣,
接過林燼遞過來的布袋,掂了掂,又沉沉地嘆了口氣。林燼摸遍身上所有口袋,
最后從貼身的內(nèi)袋里,掏出僅剩的、帶著他體溫的“最后兩塊銀元”,
塞進杜大夫枯瘦的手里。“杜伯…求您…再想想辦法…”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
杜大夫看著掌心那兩塊被摩挲得發(fā)亮的銀元,又看看床上油盡燈枯的老人,
最終只是沉重地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去配藥了。林燼失魂落魄地走出德善堂,
雨水立刻將他再次澆透。巷口,一個佝僂著背的“賣花郎”挑著擔(dān)子,
正費力地想找個避雨的地方。擔(dān)子兩頭的篾筐里,潔白的玉蘭花被雨水打得有些蔫,
卻依然頑強地散發(fā)著清冽的幽香?!袄删I枝玉蘭吧?新鮮帶露水的,香著呢!
給屋里老人家聞聞,心里頭也敞亮些!” 賣花郎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嘶啞卻熱切。
那香氣…林燼恍惚了一下。像極了陳蔓耳后,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偷偷親吻過的地方,
那若有似無的、讓他心醉神迷的芬芳。他下意識地去摸口袋,
卻只摸到濕透的布和冰冷的皮膚——空空如也。所有的錢,都給了杜大夫,
連一個銅板都沒剩下。他窘迫地縮回手,臉上火燒火燎。
賣花郎渾濁的眼睛看了看他濕透的衣衫和絕望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枯枝般的手顫巍巍地從筐里抽出一枝開得最好的玉蘭,花瓣上還滾著晶瑩的水珠,
不由分說地塞進林燼同樣冰冷的手里。“拿著!賒著!” 賣花郎咧開嘴,露出稀疏的黃牙,
笑容卻意外的溫暖,“林家阿婆是好人!當(dāng)年我逃荒過來,餓得躺在街邊,是她給了半塊饃,
救了我一條命哩!這花,當(dāng)我孝敬老人家的!”那枝帶著露水和體溫的玉蘭,
被林燼小心翼翼地放在阿奶的枕邊。清冷的香氣在渾濁的藥味和死亡氣息中頑強地彌漫開來。
奇跡般地,阿奶枯瘦如柴的手指忽然動了動,然后猛地抬起,
像鷹爪一樣死死抓住了林燼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完全不像一個垂死之人。
她渾濁的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著林燼,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蔓…蔓丫頭…肯…肯進門了?
”林燼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床頭那本老黃歷上,一個用紅筆重重圈住的日期,
像血一樣刺眼?!跋略鲁醢恕!毕棺觿⑺愣ǖ摹皼_喜吉時”,就在今天!
阿奶的眼睛死死盯著他,那里面燃燒著生命最后的、瘋狂的火焰,仿佛只要他一點頭,
這火焰就能驅(qū)散死亡的陰霾。“就來!阿奶,蔓蔓她…她馬上就來!
” 林燼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幾乎是撲到窗邊那張掉漆的八仙桌上,抓起那個老舊的座機電話,
顫抖著手指撥通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嘟…嘟…嘟…” 每一聲等待音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終于,電話通了!“蔓蔓!
” 林燼的聲音帶著哭腔,又充滿了狂喜,“是我!我在民政局門口!今天!就今天!
我們…”“阿燼——!” 電話那頭,陳蔓的聲音猛地拔高,尖銳地打斷了他,
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的驚恐和喘息,“出事了!阿哲…阿哲他突然胃出血!
正在市一院搶救!人已經(jīng)推進手術(shù)室了!他爸媽在外地趕不回來…醫(yī)生…醫(yī)生要我簽字!
我是他家屬?。 绷譅a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窗外的雨聲、阿奶粗重的喘息聲、電話里陳蔓帶著哭腔的喊聲…所有聲音都攪在一起,
變成尖銳的噪音。電話那頭隱約傳來冰冷的、毫無感情的女聲:“…家屬,
請速到繳費窗口補繳手術(shù)押金三萬元…”“哐當(dāng)!”一聲巨響。林燼猛地回頭。
只見床頭柜上那杯溫水被打翻在地,摔得粉碎。阿奶那只剛剛還死死抓著他的手,
此刻無力地垂落在床邊,像一截枯死的樹枝。她瞪大的眼睛里,那最后一點瘋狂燃燒的火焰,
在聽到電話里只言片語的瞬間,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死寂。
她的頭歪向一邊,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凝固的、僵硬的弧度,不知是期待還是嘲諷。窗外,
銅錢大的雨點,更加瘋狂地砸在德善堂陳舊的窗欞上,噼啪作響,如同送葬的鼓點。
--2 喜鵲登了別人的枝### **第二章 喜鵲登了別人的枝**(5176字)雨,
下了一夜,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天光透過厚重的云層和雨水,吝嗇地灑下一點慘淡的灰白。
林燼蜷縮在德善堂那張硬板陪護床上,身上蓋著一條散發(fā)著霉味的薄毯。他一夜沒合眼,
眼睛干澀得發(fā)痛,腦子里像塞了一團亂麻,嗡嗡作響。
阿奶微弱但還算平穩(wěn)的呼吸聲在寂靜的診室里格外清晰。杜大夫半夜起來看過一次,
給她扎了幾針,說是暫時穩(wěn)住了,但人…也就吊著最后一口氣了。
林燼摸出那部屏幕已經(jīng)裂了縫的舊手機,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屏幕解鎖,
他習(xí)慣性地、幾乎是自虐般地,點開了那個綠色的社交軟件圖標(biāo)。置頂?shù)穆?lián)系人,
備注是“蔓蔓??”。她的頭像是一個卡通的情侶頭像,另一半是…阿哲的。
林燼的手指懸在那個頭像上,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點開了她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更新,
顯示在**凌晨三點十七分**。沒有文字。只有一張黑白的、模糊的影像圖片。
林燼放大圖片——那是一張**B超檢查單**的局部。影像上,
一個小小的、蜷縮著的孕囊輪廓清晰可見。下面一行小字標(biāo)注著:宮內(nèi)早孕,約6周+。
配文只有簡簡單單六個字,卻像六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林燼的心臟:> “往后余生,
苦樂共擔(dān)?!卑l(fā)布地址定位:市婦幼保健院VIP病房區(qū)。林燼的呼吸驟然停止。
他死死地盯著那張圖片,盯著那行字,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成了冰渣。他顫抖著手指,
點開了下面的評論。第一條,那個熟悉的、刺眼的頭像和昵稱,
阿哲:謝老婆救命之恩[愛心][愛心][愛心]老婆…救命之恩…林燼的眼前一陣發(fā)黑,
手機“啪嗒”一聲掉落在硬板床上。他猛地翻身坐起,胸腔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涌上喉頭,
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騙子!都是騙子!什么胃出血?什么手術(shù)簽字?全是狗屁!
她凌晨三點在市婦幼!她在陪阿哲…不,是陪她的“老公”看他們剛懷上的孩子!
奶最后那點念想…瞎子劉算的吉日…他像個傻子一樣在民政局門口淋著雨苦等…“呃啊——!
”一聲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從他喉嚨里擠出來。他猛地抓起床上的手機,
赤著腳就沖出了診室,沖進了外面瓢潑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
卻澆不滅他心頭那團焚毀一切的怒火和屈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那個他和阿奶住了二十多年的、位于老街深處的破敗小院的。
雨水順著瓦檐嘩啦啦往下淌,在院子里積起渾濁的水洼。他沖進昏暗的廚房,
灶膛里還有一點余溫。他像個瘋子一樣翻找著,終于在一個蒙著灰的瓦罐里,
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一個裹著厚厚棉套的**老式保溫桶**。他顫抖著打開保溫桶。
一股濃郁的、帶著藥香的雞湯味道瞬間彌漫開來。湯還是溫?zé)岬模?/p>
上面凝結(jié)著一層金黃色的油花。這是阿奶昨天早上,精神頭難得地好了一點,掙扎著爬起來,
親手煨上的。
愛喝我熬的當(dāng)歸雞湯…多放點紅棗…補血…等她進了門…我天天給她熬…”保溫桶抱在懷里,
像抱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劇痛。他抱著保溫桶,像抱著一個荒唐的希望,
再次沖進雨里,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市婦幼保健院。VIP病房區(qū)在住院部頂層,
環(huán)境清幽,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高級香氛混合的味道,
與老街德善堂那股子陳腐藥味和潮濕霉味天差地別。林燼渾身濕透,頭發(fā)黏在額頭上,
褲腿上沾滿泥點,抱著那個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老舊保溫桶,像個誤入天堂的乞丐。
他按照護士指的方向,找到了那間病房。房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鲫惵穆曇簦?/p>
那聲音是他從未聽過的溫柔,
像浸了最甜的蜜糖:“寶寶…乖…別踢媽媽呀…是不是爸爸買糖回來啦?
”接著是阿哲那熟悉的、帶著寵溺的笑聲:“小祖宗這么鬧騰,肯定是隨你,一點兒不老實。
”林燼站在門外,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他透過門縫看進去。病房里寬敞明亮,
布置得像高級酒店套房。陳蔓穿著舒適的粉色孕婦睡衣,靠在搖起來的病床上,
手輕輕撫摸著自己還看不出什么起伏的小腹,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紅暈。
阿哲穿著休閑的家居服,坐在床邊,正舉著一個奶瓶模樣的東西(大概是胎心儀),
小心翼翼地湊近陳蔓的肚子,臉上是初為人父的傻笑和滿足。這溫馨的一幕,
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在慢慢切割林燼的神經(jīng)。他的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燈,
掃過鋪著柔軟地毯的地面。
在靠近門邊的、一個印著醫(yī)院logo的“黑色大號垃圾袋”旁邊,
他看到了幾團被隨意丟棄的、沾著污漬的紙巾。而在那些紙巾的邊緣,半掩半露的,
赫然是兩本刺目的、鮮紅的“結(jié)婚證”!垃圾袋口沒有扎緊,一本結(jié)婚證被丟在外面,
封皮上那金色的囍字在燈光下依舊刺眼。
林燼甚至能看到鋼印下的那兩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上,陳蔓和阿哲穿著白襯衫,
頭親昵地挨著頭,笑得陽光燦爛,幸福滿溢。而那照片下方的登記日期,像淬了毒的針,
狠扎進林燼的眼球:> “登記日期: 2023年X月X日”那個日期…林燼死也不會忘!
正是杜大夫拿著那張宣告阿奶肝癌晚期的CT報告單,沉重地遞給他,而阿奶抓著他的手,
用盡力氣喊出“沖喜”兩個字的那一天!原來,就在他和阿奶陷入絕望深淵的那一天,陳蔓,
這個他掏心掏肺愛了五年,以為會攜手一生的女人,正和阿哲甜蜜地走進民政局,
成為了法律意義上的夫妻!而她,竟然還心安理得地接受著阿奶病中的牽掛,
聽著他像個傻子一樣一遍遍規(guī)劃著他們虛假的未來!“騙子…陳蔓!你這個騙子!
” 積壓了二十七天的屈辱、憤怒、被愚弄的狂躁,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fā)!
林燼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撞開房門沖了進去!巨大的聲響驚動了病房里的兩人。
陳蔓嚇得尖叫一聲,下意識地捂住肚子。阿哲猛地站起身,擋在陳蔓前面,
臉上是驚愕和隨即涌上的怒氣:“林燼?!你發(fā)什么瘋?!”“我發(fā)瘋?!
” 林燼雙眼赤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他舉起懷里那個沉甸甸的保溫桶,
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向病床前的小茶幾!“哐當(dāng)——嘩啦!”保溫桶蓋子崩飛,
滾燙的當(dāng)歸雞湯四濺開來!金黃色的油湯和燉得軟爛的雞肉、紅棗,如同憤怒的巖漿,
潑灑在那本被丟棄在垃圾袋邊的結(jié)婚證上!油膩的湯水迅速洇開,
糊住了照片上那兩張刺眼的笑臉,糊住了那個讓他痛徹心扉的日期!“我阿奶!等今天!
等了三十年!她到死都念著你這個‘孫媳婦’!念著你愛喝她熬的雞湯!” 林燼指著陳蔓,
聲音嘶啞得如同泣血,“你他媽就是這么對她的?!拿著我們的婚期,去跟你野男人領(lǐng)證?!
還他媽懷了野種?!”“阿燼!你冷靜點!聽我說!” 陳蔓臉色煞白,
看著被油污浸透的結(jié)婚證,又驚又怕,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不是你想的那樣!
當(dāng)初…當(dāng)初假結(jié)婚是為了幫阿哲分他老家那套拆遷房!他們家戶口本上人頭不夠!
他爸媽求到我…我…我一時心軟才答應(yīng)的!就是走個形式!”她語無倫次地解釋著,
手忙腳亂地從病號服領(lǐng)口里扯出一根細細的**紅繩**。紅繩下面,
墜著一枚小小的、款式簡單的**銀戒指**。戒指在燈光下閃著微光,
晃得林燼眼睛生疼——那是他去年情人節(jié),
用阿奶傳給他媽、他媽又留給他的唯一一件值錢東西——一只分量不輕的老銀鐲子,
熔了之后,親手打磨出來的!戒指內(nèi)側(cè),還歪歪扭扭地刻著他倆名字的縮寫:LJ?CM。
“你看!你看啊阿燼!” 陳蔓舉著那枚戒指,像舉著最后的救命稻草,哭得梨花帶雨,
“我心里只有你!我一直戴著它!真領(lǐng)證后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懷孕了…是意外!
真的是意外!
我害怕…我不敢告訴你…更不敢告訴阿奶…怕刺激到她老人家…本想…本想今晚就去找你,
把一切都解釋清楚…我們…我們…”“夠了!” 一旁的阿哲突然厲聲打斷她,
臉上再無半點剛才的溫情,只剩下冰冷的算計和一絲不耐煩。他伸手從病床旁的抽屜里,
拿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打印好的支票,兩根手指夾著,像施舍乞丐一樣,
輕蔑地甩到林燼腳邊?!拔迨f?!?阿哲的聲音毫無波瀾,
居高臨下地看著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林燼,“拿著錢,閉上嘴,滾蛋。今天你看到的,
聽到的,一個字都不準往外說。” 他的手指點了點床頭柜上那張印著陳蔓名字的B超單,
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你總不忍心…讓孩子一出生就沒爹吧?嗯?
”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瘋狂地敲打著玻璃窗,像是為這場鬧劇擂鼓助威。
林燼低頭看著腳邊那張輕飄飄卻又重如千斤的支票。五十萬。好大的手筆。
買斷他五年的感情,買斷阿奶臨終的期盼,買斷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最后一點尊嚴。
一股難以形容的悲涼和暴怒席卷了他!“我去你媽的孩子沒爹!
” 林燼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彎腰抓起那張被油污和雞湯浸透的支票,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地揉成一團,朝著阿哲那張?zhí)搨蔚哪樤伊诉^去!“拿著你的臭錢!
跟你這對狗男女的野種!一起下地獄去吧!”紙團砸在阿哲的額角,留下一點油漬,
又彈落在地。就在這時,林燼口袋里的手機,像是掐準了時間,瘋狂地震動起來,
尖銳的鈴聲刺破了病房里劍拔弩張的死寂。他喘著粗氣,摸出手機,
屏幕上跳動著德善堂的座機號碼。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他。顫抖著按下接聽鍵,
電話那頭傳來護工張姨帶著濃重哭腔、語無倫次的嘶喊:“阿燼!阿燼你在哪兒???!
快回來!快回來啊——!阿婆…阿婆她不行了!她…她咽氣了——!
秤砣壓著未亡人### **第三章 秤砣壓著未亡人**(5220字)德善堂的門楣上,
掛起了兩盞慘白的**紙燈籠**。燈籠在帶著水汽的風(fēng)里無助地打著轉(zhuǎn),發(fā)出簌簌的聲響,
像垂死之人的嘆息。門板卸了下來,露出黑洞洞的堂屋。里面沒有開燈,
只有靈案上兩根粗大的白蠟燭在幽幽地燃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