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泣血,一寸寸滴落在描金的龍鳳燭臺上,將那赤金映照得愈發(fā)刺眼。
滿室氤氳著沉水香馥郁到令人窒息的氣息,
與這鋪天蓋地的、象征著天家極致喜慶的朱紅糾纏在一起,
竟生生釀出一種沉甸甸的、近乎絕望的粘稠。
李昭陽端坐在那寬大得驚人的紫檀木雕花婚床上,
鳳冠上垂下的珠簾隨著她每一次微不可察的呼吸輕輕晃動,
細(xì)碎的金玉碰撞聲在這死寂的寢殿里顯得格外清晰。這頂鳳冠,
還有身上這身繁復(fù)到極致的鸞鳳和鳴吉服,每一處紋飾,每一粒珠玉,
都是內(nèi)務(wù)府耗盡心血打造,價值連城,是帝國長公主無上尊榮的象征??纱丝?,
它們只像是冰冷沉重的枷鎖,牢牢地鎖著她,連同身下這方寸之地,都成了囚籠。
外面喧囂的絲竹喜樂、群臣恭賀的潮水般聲浪,似乎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那些聲音,
遙遠(yuǎn)得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她的心,沉在冰冷的深潭里,只余下空洞的回響。
指尖無意識地深深掐進(jìn)掌心柔軟光滑的織錦里,留下幾道月牙形的印痕,
那細(xì)微的疼痛是此刻唯一能證明她還活著的憑據(jù)。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沉重而緩慢,
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沉穩(wěn),帶著一絲刻意放輕的謹(jǐn)慎,
踩在厚厚的波斯絨毯上,幾乎聽不見聲音。但李昭陽知道,是他來了。那個她以傾國權(quán)勢,
甚至不惜以性命相脅,才從皇兄那森嚴(yán)冷酷的旨意下?lián)尰貋淼哪腥恕D莻€眼覆白紗,
卻擁有一雙能“聽”見世間所有悲喜的耳朵的男人。蕭景琰。她的心,在胸腔里猛地一撞,
隨即又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裹挾著,沉沉墜下。那腳步聲停在了她的面前。
一股清冽的、帶著夜露寒氣的熟悉氣息瞬間將她籠罩,那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
混合著松墨的淡雅和一絲常年撫琴留下的、若有似無的木香。曾經(jīng),
這氣息是她最安心的港灣。而此刻,卻像冰冷的蛇,纏繞上來。
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伸了過來,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
精準(zhǔn)地探向她面前垂落的珠簾。沒有一絲猶豫,沒有半分新郎官該有的溫柔或忐忑。
那動作干脆利落得近乎粗暴。“嘩啦——”珠玉相擊,發(fā)出一陣清脆急促的亂響。
覆蓋視線的赤紅流蘇被猛地掀開,驟然涌入的光線刺得李昭陽下意識地瞇了瞇眼。她抬起頭。
蕭景琰就站在咫尺之前。他依舊穿著那身大紅的吉服,
襯得他原本略顯蒼白的膚色更添了幾分冷峻。墨色的長發(fā)一絲不茍地束在金冠之下,
越發(fā)顯得下頜線條緊繃如刀削。那覆眼的素紗,此刻被燭光映照,
透出一種奇異的、非人的冷光,將他臉上所有的情緒都隔絕在了那層薄薄的白之后。
一股寒意,比殿外深秋的夜風(fēng)更甚,瞬間從李昭陽的腳底竄起,直沖頭頂。她看著蕭景琰。
他的唇線抿得極緊,幾乎成了一條蒼白的直線。他的右手,
那只曾無數(shù)次為她撥動琴弦、奏出過世間最美妙樂音的手,此刻正穩(wěn)穩(wěn)地握著一柄長劍。
冰冷的、閃爍著幽藍(lán)寒光的劍尖,精準(zhǔn)無誤地,抵在了她纖細(xì)的頸項之上。
皮膚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金屬特有的、毫無生氣的涼意,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命脈。寢殿內(nèi),
紅燭的光焰似乎被這無形的殺機(jī)凍結(jié)了,跳躍得異常艱難。沉水香濃郁得令人作嘔,
與劍鋒上透出的鐵銹腥氣詭異地混合在一起。
時間仿佛凝固在了那一點寒星抵住她咽喉的瞬間。蕭景琰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依舊,
卻像被塞北最凜冽的寒風(fēng)淬煉過,每一個字都帶著冰渣,毫無波瀾地砸在死寂的空氣里。
“殿下可知,”他微微側(cè)了側(cè)頭,覆眼的白紗在燭光下投下淺淺的陰影,仿佛在“看”著她,
“我忍辱負(fù)重,伏低做小,甚至不惜自毀雙目,潛入這吃人的宮闈,為的,就是今日?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精準(zhǔn)地鑿進(jìn)李昭陽的心房。自毀雙目?潛入宮闈?只為今日?
只為……親手將劍鋒送入她的咽喉?那些過往的溫存低語,那些黑暗中相依的暖意,
那些她傾盡所有去守護(hù)的瞬間……原來皆是虛妄?皆是……處心積慮的鋪墊?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隨即是尖銳到無法呼吸的絞痛,
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腹中深處,似乎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劇痛和冰冷的絕望,
傳來一陣細(xì)微卻清晰的悸動。那是她和他的……孩子。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
又被她死死地、艱難地咽了回去。舌尖嘗到了鐵銹般的苦澀。她看著他,
看著那張熟悉到刻骨、此刻卻又陌生到令人心寒的臉。覆眼的白紗隔絕了他的“視線”,
也徹底隔絕了他們之間曾經(jīng)存在過的任何可能。那劍尖的寒意,透過皮膚,直抵骨髓。
李昭陽忽然笑了。那笑容綻放在她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破碎的艷麗。
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濃得化不開的悲涼和一絲早已洞悉一切的疲憊。
她甚至沒有去看那柄隨時能取她性命的劍,
目光只是固執(zhí)地、深深地凝望著那層隔斷了他眼眸的白紗。
“那你可知……”她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沙啞溫柔,
在這殺機(jī)四伏的寢殿里緩緩流淌開,“蕭景琰,我李昭陽,
也并非真如你所見那般……是個被情愛蒙蔽了雙眼的傻子?”她頓了頓,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像珠玉落在冰面上:“從你第一次跪在我階下?lián)崆?,你的琴音里?/p>
就藏了刀。你每一次小心翼翼地靠近,每一次恰到好處的‘脆弱’,
你指尖撫過我臉頰時那無法自抑的、細(xì)微的顫抖……那都不是情動,而是恨意,
是刻骨的恨意在翻涌。”“我看得見,蕭景琰?!彼蛔忠活D,聲音輕得像嘆息,
卻又重逾千鈞,“我,一直,都看得見?!笔捑扮苍诎准喯碌拿挤鍘撞豢刹斓仵玖艘幌?,
那是一種被徹底洞穿的震動。握劍的手,那穩(wěn)定得如同磐石的手,在李昭陽話音落下的瞬間,
幾不可察地、極其細(xì)微地顫抖了一下。劍尖在她細(xì)膩的頸側(cè)皮膚上,
劃出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淺淡的紅痕。就是這微乎其微的一顫!
李昭陽眼中瞬間爆發(fā)出決絕的光!她等的就是這一刻!身體爆發(fā)出全部的力量,
不顧那冰冷的劍鋒隨時可能割開她的喉嚨,猛地向前一傾!同時,她的雙手閃電般抬起,
不是去格擋那致命的兇器,而是不顧一切地、死死地抓住了蕭景琰握劍的右手手腕!
她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同歸于盡的瘋狂。溫?zé)岬?、帶著薄汗的掌心?/p>
緊緊包裹住他冰涼的手腕。巨大的沖力讓兩人都踉蹌了一步,身體幾乎撞在一起?!斑溃?/p>
”蕭景琰顯然沒料到她竟敢如此,悶哼一聲,手腕被死死鉗住,那柄劍竟一時無法寸進(jìn),
也無法收回。他另一只手本能地抬起,似乎想推開她?!皠e動!”李昭陽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那是屬于帝國長公主的、浸淫權(quán)力多年的本能。她的身體緊貼著他,
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瞬間繃緊的肌肉線條和胸腔里驟然加速的心跳。她仰著臉,
氣息急促地噴在他的下頜,聲音壓得極低,又快又急,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刺向他,
“你以為你的身份天衣無縫?你以為那場大火真能燒盡一切?蕭景琰,前朝廢太子遺孤!
你潛入宮中,靠近我,所圖為何,我比你更清楚!”蕭景琰的身體猛地僵??!
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雷霆狠狠劈中。所有的動作,所有的力量,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抽空。
覆眼的白紗下,那張俊美卻冷硬的臉龐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
手腕上傳來她指尖的力道,帶著滾燙的溫度,卻讓他感到刺骨的冰寒。
廢太子遺孤……那場大火……她竟真的知道!她竟一直都知道!這個認(rèn)知帶來的沖擊,
冷的劍鋒抵住咽喉更讓他感到窒息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被徹底玩弄于股掌的恐懼與羞辱。
他的復(fù)仇,他的隱忍,他付出雙眼為代價的計劃,在她眼中,
原來只是一場透明的、可悲的戲?趁著他心神劇震、全身僵硬的這一剎那,
李昭陽眼中厲色一閃,抓住他手腕的雙手猛地發(fā)力,狠狠向下一壓,同時身體借力向后一撤!
“哐當(dāng)——!”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寢殿中炸響!那柄閃著幽藍(lán)寒光的長劍,
竟被她硬生生從蕭景琰瞬間失力松脫的手中壓落,沉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
跳了兩下,滾到幾步開外的紅毯邊緣,發(fā)出沉悶的余響。劍鋒上的寒芒,映照著跳躍的燭火,
像一只不甘心的眼睛。寢殿內(nèi),只剩下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
在濃郁得令人窒息的沉水香氣中糾纏、碰撞。李昭陽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雕花床柱,
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頸側(cè)那道被劍尖劃出的淺痕滲出一絲血珠,沿著白皙的皮膚緩緩滑落,
在朱紅的吉服領(lǐng)口洇開一小點更深的暗紅,像一粒絕望的朱砂痣。她的胸口劇烈起伏,
方才那電光石火間的爆發(fā)耗盡了她的力氣,更耗盡了她的心。蕭景琰依舊僵立在原地,
像一尊被驟然抽去了靈魂的石像。覆眼的白紗下,看不見他的眼神,
只能看到他的下頜線條繃得死緊,仿佛要將牙齒咬碎。垂在身側(cè)的雙手,緊握成拳,
指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微微地顫抖著。那柄落地的長劍,
像一記無聲的耳光,響亮地抽打在他臉上,宣告著他處心積慮的復(fù)仇第一步,
就在這紅燭搖曳的新婚夜,在她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以這樣一種近乎羞辱的方式,徹底潰敗。
空氣凝滯得如同結(jié)了冰。紅燭的光焰,在兩人之間無聲地跳躍,
將他們僵持的身影投射在描金繪彩的墻壁上,扭曲、拉長,如同兩個無聲搏斗的鬼魅。
“呵……”一聲極低、極冷的笑,突兀地從蕭景琰緊抿的唇邊溢出。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暖意,
只有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般的嘶啞和一種徹骨的悲涼,“好……好一個權(quán)傾天下的長公主殿下!
洞若觀火,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上!我蕭景琰……輸?shù)貌辉?!”他猛地抬起頭,
那層白紗“望”向李昭陽的方向,
帶著一種穿透一切屏障的、實質(zhì)般的恨意與絕望:“既然你早已知道,
為何還要將我留在身邊?為何還要……許我婚姻?看著我像個小丑一樣在你面前演戲,
是不是讓你覺得特別有趣?特別……有成就感?!”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
聲音在空曠的殿宇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響。李昭陽的心,
被他話語中那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痛苦狠狠刺穿。她看著他,
看著他因為激動和憤怒而微微顫抖的身體,看著他白紗下緊蹙的眉頭,
看著他緊握的、指節(jié)發(fā)白的拳頭……那股熟悉的、令人心碎的脆弱感再次洶涌而來,
幾乎要沖垮她剛剛筑起的冰冷堤防?!盀槭裁??”她喃喃重復(fù),聲音干澀沙啞,
像是砂紙摩擦過粗糲的石頭。一絲無法抑制的苦澀笑容,在她蒼白的唇邊緩緩綻開,
那笑容比哭泣更令人窒息。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拂過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那里,
一個微小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帶著她和他共同的血脈,也帶著這宿命糾纏的絕望烙印。
“或許……”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飄渺的、仿佛來自遠(yuǎn)方的疲憊,
“或許是因為……我李昭陽這一生,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卻偏偏,蠢得可笑,
栽在了你這雙‘看不見’的眼睛里?” 她的目光,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眷戀,
描摹著他覆紗的眉眼輪廓,描摹著他緊抿的薄唇,
描摹著他挺拔卻在此刻顯得無比孤寂的身影。那目光里的復(fù)雜情愫,
濃烈得幾乎要將這滿室的燭火都點燃,又深沉得如同即將溺斃的深淵。
蕭景琰的身體再次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她的回答,像一把鈍刀,
在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反復(fù)切割。
恨意、屈辱、無法理解的困惑、還有那該死的、無法徹底斬斷的……悸動,
如同毒藤般瘋狂地纏繞、撕扯著他。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要逃離她目光的灼燒,
逃離這令人窒息的一切?!霸栽谖已劾??”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破碎的嘲弄,
“長公主的‘栽’,就是用權(quán)勢將我囚禁在這金絲籠中,用你的‘洞悉’看著我徒勞掙扎?
你的‘情’,真是昂貴得令人……不敢承受!”他猛地轉(zhuǎn)身,
猩紅的吉服下擺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他不再看她,不再理會地上那柄象征著他失敗的長劍,
踉蹌著,幾乎是憑著一種本能,朝著那扇隔絕了殿外喧囂的沉重殿門沖去。他要離開這里,
離開這個讓他感到徹底窒息和崩潰的地方!“景琰!”李昭陽看著他踉蹌離去的背影,
心頭猛地一空,一種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向前追了一步,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卻終究無力地垂下。
就在蕭景琰的手即將觸碰到冰涼沉重的殿門門環(huán)時——“砰!砰!砰!
”三聲沉悶、急促到近乎粗暴的拍門聲,如同重錘般狠狠砸在門板上!
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和急迫,瞬間撕裂了殿內(nèi)凝固的死寂!緊接著,
一個尖利而惶恐的太監(jiān)嗓音穿透厚重的門板,帶著哭腔,炸雷般響起:“殿下!殿下不好了!
陛下……陛下聽聞您大婚之夜……竟……竟有兇器……震怒非常!已……已下密旨!
賜……賜下‘鴆羽’!傳旨的曹公公……帶著羽林衛(wèi)……就在殿外候著了啊!殿下!
快想想辦法啊!”“鴆羽”二字,如同兩道帶著死亡寒氣的冰錐,狠狠刺入殿中兩人的耳膜!
李昭陽的臉色在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比身上的素紗還要慘白。
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瞬間凝固的聲音。鴆羽!皇兄竟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在她新婚之夜,
就迫不及待地要……徹底抹殺蕭景琰!而背對著她、手已觸到冰涼門環(huán)的蕭景琰,
身體驟然僵死!所有的動作,所有的逃離念頭,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jié)。覆眼的白紗下,
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但那“鴆羽”二字帶來的、鋪天蓋地的死亡氣息,
卻比任何利刃都要清晰地刺穿了他的心臟。
那是一種來自最高權(quán)力意志的、不容置疑的毀滅宣判。他終于明白,這金碧輝煌的宮殿,
從來就不是什么金絲籠,而是真正的……修羅場。沉重的殿門被外面的人猛地推開一道縫隙,
刺骨的夜風(fēng)裹挾著深秋的寒意,呼嘯著灌了進(jìn)來,瞬間吹熄了靠近門口的幾支紅燭。
光影劇烈地晃動、明滅,將殿內(nèi)的一切都映照得扭曲而詭異。
一個身著深紫色宦官服色、面白無須的老太監(jiān),像一道無聲的鬼影,
側(cè)著身子從那道縫隙里滑了進(jìn)來。正是皇帝身邊最得信任、也最令人膽寒的曹公公。
他低眉順眼,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托盤,上面覆蓋著一方明黃色的綢緞。那綢緞之下,
微微隆起一個不大的方形輪廓。他的身后,影影綽綽,
是數(shù)名身著玄甲、手持長戟、面容隱在陰影里的羽林衛(wèi)。他們?nèi)缤涞氖瘢?/p>
無聲地矗立在殿門外的黑暗里,肅殺之氣幾乎凝成實質(zhì),沉沉地壓向殿內(nèi)。
曹公公的目光飛快地在殿內(nèi)掃過——地上那柄孤零零躺著的、閃著幽光的兇器,
長公主頸側(cè)那道刺目的血痕,還有她慘白如紙卻依舊挺直脊背的身影,
僵立在門邊、身著新郎吉服、覆著眼紗、渾身散發(fā)出絕望氣息的盲眼琴師……一切盡收眼底。
他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只有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透出幾分刻骨的陰冷。
他朝著李昭陽的方向,微微躬下身,聲音如同滑膩的毒蛇,不高,
卻清晰地鉆進(jìn)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奴婢曹吉祥,奉陛下口諭?!彼D了頓,
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僵硬的蕭景琰,“長公主殿下大婚之喜,本應(yīng)普天同慶。然,
竟有宵小之徒,包藏禍心,妄圖行刺殿下,罪不容誅!陛下震怒,特賜‘鴆羽’一壺,
命奴婢親自……‘伺候’駙馬,即刻……‘上路’。”那“伺候”和“上路”幾個字,
被他咬得異常輕柔,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他直起身,目光轉(zhuǎn)向蕭景琰,
臉上擠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快意:“駙馬爺,陛下恩典,
賜您一個痛快。這‘鴆羽’入口,片刻即安,無甚痛苦。您……請吧。”說著,
他那只保養(yǎng)得宜、蒼白的手,便緩緩伸向托盤上那方明黃色的綢緞,
作勢要揭開那死亡的帷幕。殿內(nèi)的空氣,徹底凍結(jié)了。
沉水香的馥郁被濃重的死亡氣息徹底淹沒。
紅燭的光焰在曹公公身后羽林衛(wèi)玄甲反射的冷光下,顯得微弱而搖曳,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蕭景琰背對著所有人,覆眼的白紗下,看不見任何表情。
只有他那緊握成拳、指節(jié)爆出青白的手,和那微微顫抖的、挺直的脊背,
泄露著內(nèi)心滔天的巨浪。那“鴆羽”二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上。
皇權(quán)……這就是皇權(quán)!碾死他這樣一只螻蟻,甚至不需要一個像樣的理由!所有的隱忍,
所有的謀劃,都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他連掙扎的資格都沒有!
一股濃烈到極致的悲憤和不甘,混合著對死亡的恐懼,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壩。
“昏君——??!”一聲嘶啞到破音的怒吼,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猛地從他胸腔里炸開!
那聲音里蘊(yùn)含的絕望和恨意,幾乎要將這華麗的殿宇穹頂掀翻!他猛地轉(zhuǎn)過身!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覆眼的白紗在劇烈的動作下微微揚(yáng)起。他不再試圖逃離,
而是像一頭發(fā)狂的困獸,憑借著聲音的方向,
不顧一切地朝著那象征著皇帝權(quán)威的曹公公猛撲過去!那雙曾無數(shù)次撫出天籟之音的手,
此刻青筋暴起,如同鷹爪,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抓向曹公公的咽喉!“護(hù)駕!拿下逆賊!
”曹公公臉上那虛假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驚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尖聲厲喝!
門外的羽林衛(wèi)反應(yīng)快如閃電!“嗆啷!”數(shù)聲利刃出鞘的寒鳴撕裂空氣!
數(shù)道玄甲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曹公公身側(cè)疾掠而出,帶著冰冷的勁風(fēng)!他們訓(xùn)練有素,
配合默契,數(shù)柄閃爍著寒光的精鋼長戟,瞬間交織成一片致命的刃網(wǎng),帶著刺耳的破空聲,
毫不留情地朝著撲來的蕭景琰全身要害刺去!角度刁鉆,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
蕭景琰只是一個精通音律的盲眼琴師!縱然滿腔恨意,縱然爆發(fā)出全部的力量,
又怎能敵得過這些帝國最精銳的殺戮機(jī)器?他的撲擊,在羽林衛(wèi)眼中,無異于飛蛾撲火,
自取滅亡!李昭陽的瞳孔在蕭景琰轉(zhuǎn)身怒吼撲出的瞬間,驟然縮成了針尖!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他那絕望而瘋狂的撲擊,
羽林衛(wèi)那閃爍著死亡寒光的戟刃……“不——!??!”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
壓過了所有的兵刃破空聲!那不是命令,不是威嚇,
而是一個女人靈魂深處最本能的、絕望的吶喊!李昭陽的身體,
在她的大腦做出任何思考之前,已經(jīng)像一道燃燒的紅色閃電,不顧一切地?fù)淞顺鋈ィ?/p>
用盡了畢生的力氣,甚至超越了身體的極限!她沒有沖向羽林衛(wèi),沒有沖向曹公公,
而是義無反顧地、決絕地?fù)湎蛄四且黄滔蚴捑扮?、冰冷的戟刃之網(wǎng)!她的目標(biāo),
是擋在他身前!用她的身體!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滯?!班坂汀?!
”一聲沉悶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清晰地響起。緊接著是幾聲“噗噗”的輕響,
那是鋒銳的戟尖刺破昂貴織錦、撕裂皮肉的聲音。世界在李昭陽眼中瞬間褪去了所有色彩,
只剩下刺目的紅。劇烈的、無法形容的、仿佛要將靈魂都撕裂的劇痛,
猛地從她的右肩下方爆開!那痛楚是如此兇猛,如同燒紅的鐵釬狠狠捅入,又瘋狂攪動!
一股溫?zé)岬摹е鴿饬诣F銹腥味的液體,瞬間噴涌而出,浸透了她大紅的吉服,
也濺在了她蒼白的臉頰上,滾燙。她的身體被那巨大的沖擊力帶得狠狠一歪,
重重地撞在了蕭景琰僵硬的胸膛上。溫?zé)岬难查g染紅了他胸前的吉服,那刺目的紅,
迅速暈染開來。“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從她緊咬的唇齒間溢出,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視線開始模糊,眩暈感如同潮水般襲來。
但她依舊死死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張開雙臂,如同護(hù)雛的母鳥,
將比她高大許多的蕭景琰,牢牢地?fù)踉诹俗约旱纳砗?。盡管她的身軀,
在那些玄甲羽林衛(wèi)面前,顯得如此單薄。整個寢殿,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動作都定格了。
羽林衛(wèi)們保持著刺出的姿勢,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愕和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們手中的長戟,
有幾柄的尖端,正深深地沒入長公主單薄的肩背,鮮血順著閃亮的戟刃,一滴一滴,
沉重地砸落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發(fā)出細(xì)微卻驚心動魄的“嗒、嗒”聲。
曹公公臉上的陰冷和得意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駭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他捧著那個裝著鴆羽的托盤,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事情……完全超出了預(yù)料!
長公主竟然……竟然為這個逆賊擋刀?!而蕭景琰……在身體被李昭陽重重撞上的瞬間,
在感受到那股溫?zé)岬?、帶著濃烈血腥味的液體噴濺在自己胸膛、頸側(cè)的瞬間,他整個人,
如同被九天玄雷當(dāng)空劈中!所有瘋狂的恨意,所有不甘的咆哮,所有對死亡的恐懼,
都在這一刻,被那溫?zé)岬难?,徹底澆滅?/p>
只剩下一種靈魂被瞬間掏空的、無邊無際的冰冷和……茫然。他看不見。但他能聞到!
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瞬間充斥了他的鼻腔,霸道地鉆入他的肺腑!他能感受到!
那溫?zé)岬?、粘稠的液體,正迅速地、源源不斷地浸透他胸前的衣物,帶著一種灼人的溫度,
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能聽到!那沉重的、壓抑的、帶著瀕死般痛苦的喘息聲,
正貼著他的胸口傳來!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伴隨著細(xì)微的、令人心碎的液體翻涌聲!是她!
是李昭陽!她為他……擋下了那致命的戟刃!為什么?!一個巨大的、血紅色的問號,
如同爆炸般在他黑暗一片的識海中轟然炸開!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認(rèn)知!他的世界,
在那一刻,只剩下這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懷中這具正在迅速失溫、顫抖的身體。
他僵硬地、如同提線木偶般,緩緩抬起那雙曾為她撫琴的手。顫抖的指尖,
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極度的恐懼,
觸碰到了她肩背處……那一片被冰冷金屬貫穿的、溫?zé)岫吵淼乃?。入手,是破碎的錦緞,
是翻卷的皮肉,是……洶涌而出的、滾燙的生命之血!“呃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絕望到極致的嘶吼,猛地從蕭景琰的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
那聲音里蘊(yùn)含的痛苦和崩潰,讓所有聽到的人,都感到一陣心悸!他猛地收攏雙臂,
死死地抱住了懷中那具不斷下滑的、越來越冷的身體,仿佛要將她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
仿佛這樣就能止住那不斷流失的鮮血和生命!他看不見她蒼白如紙的臉,
看不見她痛苦蹙起的眉頭,看不見她唇角不斷溢出的血沫。但他能感受到她生命的燭火,
正在他懷中,以一種無法挽回的速度,瘋狂地熄滅!
“為什么……昭陽……為什么……”他語無倫次地嘶喊著,聲音破碎不堪,滾燙的淚水,
再也無法抑制,瞬間沖垮了眼眶的堤壩,洶涌而出,浸透了他眼上的白紗,
又混合著她溫?zé)岬难?,一起滾落,砸在她染血的衣襟上,暈開一片更深的絕望?!暗钕?!
殿下!”曹公公終于從極度的震駭中反應(yīng)過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快!
快傳太醫(yī)!快??!”他手忙腳亂地對著殿外嘶吼,手中的托盤再也拿不穩(wěn),
“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那方明黃的綢緞散開,
露出一只小巧玲瓏、卻象征著死亡的青玉酒壺——鴆羽。壺身摔在金磚上,
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里面無色無味的毒酒汩汩流出,迅速被地毯吸收。羽林衛(wèi)們?nèi)鐗舫跣眩?/p>
慌忙抽回染血的長戟。幾個人立刻轉(zhuǎn)身沖出殿外,嘶喊著去傳召太醫(yī)。殿內(nèi)瞬間亂成一團(tuán),
腳步聲、驚呼聲、命令聲交織在一起。唯有緊緊相擁的兩人,仿佛置身于另一個絕望的世界。
李昭陽的意識在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中沉沉浮浮。她能感覺到蕭景琰滾燙的淚水砸落在臉上,
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嘶吼,能感受到他抱著自己的雙臂那幾乎要勒斷她骨頭的力道,
還有他身體那無法抑制的、絕望的顫抖。那顫抖,透過相貼的肌膚,清晰地傳遞過來,
竟比她身上的傷口更讓她覺得痛徹心扉。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艱難地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染血的指尖,帶著驚人的冰涼,顫抖著,摸索著,
撫上了他淚濕的臉頰,撫過那層被淚水浸透、緊貼在肌膚上的、冰冷的白紗。
她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氣若游絲,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生命:“別……別哭……景琰……” 她艱難地喘息著,
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口撕裂般的痛楚,更多的血沫從唇角涌出,
“我……說過……有我在……沒人……能傷你……” 她的指尖,在他冰冷的白紗上,
極其輕微地、眷戀地摩挲了一下,仿佛想拂去他的淚痕,拂去那層阻隔了他“視線”的屏障。
“護(hù)住……自己……”她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指尖在他緊握的拳頭上輕輕一點,
留下一個模糊的血印,“還有……我們的……”后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鮮血,
如同盛開的紅梅,大片大片地洇染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也染紅了她自己蒼白的唇?!疤t(yī)!
太醫(yī)怎么還不來!”曹公公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聲音尖銳刺耳,在混亂的寢殿內(nèi)回蕩。
蕭景琰什么也聽不見了。他只能感覺到懷中生命的流逝,只能感覺到那撫在他臉頰上的手指,
溫度正在迅速地消退。那句“我們的……”,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地切割著他早已破碎的心。
孩子?她腹中……他們的孩子?!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滅頂!
他猛地收緊了手臂,仿佛這樣就能留住她,留住那尚未出世就已被鮮血浸染的希望。
他低下頭,覆著白紗的臉緊貼著她冰涼汗?jié)竦念~角,滾燙的淚水混著她的血,無聲地流淌。
“昭陽……昭陽……別睡……求你……別睡……” 他嘶啞地、一遍遍地在她耳邊低語,
如同最絕望的祈禱,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
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活著……昭陽……求你……”那卑微的、帶著泣血的哀求,
是李昭陽陷入無邊黑暗前,聽到的最后一縷聲音。無盡的黑暗,粘稠而冰冷,
如同最深的海底。李昭陽感覺自己在一片虛無中漂浮了很久很久。意識如同破碎的浮冰,
時而聚攏,帶來尖銳刺骨的劇痛——那痛楚扎根在右肩下方,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它,
提醒著她那場血色婚夜的慘烈;時而又徹底散開,沉入令人窒息的、無知無覺的深淵。偶爾,
會有一些模糊的光影和聲音穿透這片混沌。她似乎聽到壓抑的、痛苦的呻吟,
就在很近的地方,帶著一種絕望的隱忍,那是……蕭景琰的聲音?
還有湯匙輕輕碰觸碗沿的細(xì)微脆響,苦澀的藥味彌漫在鼻端。有時,
是宮人刻意放輕卻依舊凌亂的腳步聲,
”“……駙馬爺……不吃不喝……就那么守著……”“孩子……萬幸……保住了……”孩子!
這兩個字如同微弱的火種,在無邊的黑暗中倏然亮起,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
瞬間驅(qū)散了些許寒意。孩子還在……他們的孩子……求生的意志,如同被這火種點燃的枯草,
開始頑強(qiáng)地燃燒起來。她開始掙扎,試圖沖破這沉重的黑暗。不知過了多久,
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一絲微弱的光線,終于艱難地刺破了沉重的眼皮。
李昭陽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視線模糊了很久,才漸漸聚焦。映入眼簾的,
是熟悉的、屬于她寢殿的華麗承塵,上面繁復(fù)的藻井彩繪在透過窗欞的、略顯昏暗的天光下,
顯得有些朦朧。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右肩下方那貫穿的傷口處,
傳來一陣陣鈍痛和火辣辣的灼燒感,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牽扯。
她嘗試著動了動手指,指尖傳來一陣麻木的酸脹感。然后,她感覺到了。她的左手,
正被一只寬大的、帶著薄繭的手,緊緊地、緊緊地包裹著。那手掌的溫度有些高,
甚至微微汗?jié)?,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力道,仿佛生怕一松開,她就會消失不見。
李昭陽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側(cè)過頭。蕭景琰就坐在她的床榻邊。他依舊穿著那身大紅的吉服,
只是早已不復(fù)光鮮,變得皺巴巴的,前襟上大片大片暗褐色的血漬早已干涸凝固,
如同猙獰的烙印。墨色的長發(fā)有些凌亂地散落在肩頭,幾縷發(fā)絲黏在汗?jié)竦念~角。
那張俊美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憔悴和灰敗,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嘴唇干裂起皮。
而最刺眼的,是他眼上覆著的那條白紗。原本素凈的白紗,此刻靠近顴骨的位置,
清晰地暈染開兩團(tuán)深褐色的印記——那是早已干涸的血跡,是她為他擋戟時,
濺落在他臉上的血!那血跡如同兩枚恥辱的烙印,死死地釘在白紗之上。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背脊挺得筆直,卻透出一種筋疲力盡的僵硬。
覆著血染白紗的臉微微低垂著,仿佛在“看”著兩人交握的手。他的另一只手,
無意識地放在膝上,緊握成拳,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
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只剩下一種近乎凝固的、死寂的悲傷和……無邊的疲憊。
寢殿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角落里的宮燈散發(fā)著微弱的光芒,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拖曳在地上,
顯得無比孤寂。空氣里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李昭陽的喉嚨干澀得發(fā)痛,她想開口喚他,
卻只發(fā)出了一聲極其微弱的氣音:“……景……琰……”這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落在蕭景琰耳中,卻如同驚雷!他覆著血紗的頭猛地抬起!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仿佛從一場漫長而痛苦的噩夢中被強(qiáng)行喚醒。
他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地攥緊了掌中那只冰涼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指骨?!罢殃??
”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
“昭陽!是你嗎?你醒了?你……你感覺怎么樣?” 他急切地追問著,身體微微前傾,
覆紗的“目光”急切地在她躺著的方向搜尋,仿佛想穿透那層白紗,親眼確認(rèn)她的存在。
看著他如此緊張失措的模樣,看著他臉上那刺目的血漬白紗,
李昭陽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住,酸澀和劇痛交織翻涌。
她努力地動了動被緊握的手指,想給他一點回應(yīng),卻牽動了傷口,痛得她眉心猛地一蹙,
倒吸了一口冷氣?!斑馈边@聲壓抑的痛哼,瞬間讓蕭景琰如同被燙到一般,
猛地松開了緊握她的手,身體僵住,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無措和恐懼:“對……對不起!
我弄疼你了?傷口……傷口是不是很痛?太醫(yī)!太醫(yī)!”他慌亂地站起身,就要朝殿外呼喊。
“別……”李昭陽用盡力氣,發(fā)出微弱的聲音阻止他。
她看著他因她的痛楚而瞬間失魂落魄的樣子,看著他臉上那兩道刺目的血痕,
一股強(qiáng)烈的酸楚沖上鼻尖。她艱難地抬起那只沒受傷的左手,顫抖著,
極其緩慢地伸向他的臉頰,伸向那層染血的白紗。
指尖終于觸碰到那粗糙的、帶著干涸血跡的布料。那冰冷的觸感,卻像火焰般灼痛了她的心。
“這血……”她的聲音虛弱而哽咽,“……是我的?
”蕭景琰的身體在她指尖觸碰到白紗的瞬間,猛地僵住。他覆在膝上的手,
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沉默,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兩人之間。過了許久,
久到李昭陽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極其緩慢地、沉重地點了點頭。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聲音干澀得像是在砂礫上摩擦:“……是?!?一個字,重逾千斤。他微微側(cè)過頭,
覆著血紗的臉龐避開她指尖的觸碰,仿佛那上面沾染的不是她的血,
而是他永遠(yuǎn)無法洗刷的罪孽烙印。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泄露著內(nèi)心洶涌的痛苦和……無地自容的羞恥。“對不起……” 他再次開口,聲音低啞,
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硬生生剜出來的,
“昭陽……對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 他猛地低下頭,
雙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覆著血紗的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壓抑的、破碎的哽咽聲從指縫中溢出。那壓抑的哭聲,像一把把鈍刀,
反復(fù)切割著李昭陽的心。看著他如此崩潰,如此痛苦,
那肩背傷口處的劇痛似乎都變得遙遠(yuǎn)了。她只想撫平他的絕望。
“別……別這樣……” 她艱難地喘息著,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晰一些,
“景琰……看著我……”蕭景琰捂著臉的手猛地頓住。覆著血紗的臉緩緩抬起,
轉(zhuǎn)向她聲音傳來的方向。雖然隔著白紗,
李昭陽卻仿佛能感受到他那道充滿了巨大痛苦和迷茫的“視線”。
“不是你的錯……” 她一字一頓,聲音微弱卻異常堅定,“是我……選的路。
” 她的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溫柔,深深地“看”著他臉上的血痕,
“為你……擋下那一戟……是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蕭景琰猛地拔高了聲音,
那聲音里充滿了痛苦和難以置信的尖銳,
“為我這樣一個……處心積慮要殺你、害你至此的……仇人?李昭陽!
你的心甘情愿……就是讓我余生都活在這種……這種生不如死的愧疚里嗎?!
”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情緒再次瀕臨失控的邊緣?!俺鹑耍俊崩钫殃栔貜?fù)著這兩個字,
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極其苦澀的笑容。她看著他,
看著他臉上那象征著她“心甘情愿”的血痕,看著他此刻痛不欲生的模樣,
心中那個盤旋已久的念頭,終于沖破了最后的猶豫。
“景琰……”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
“你恨我皇兄……恨他當(dāng)年……屠盡你蕭氏滿門……恨他奪了你父親的江山……對嗎?
”蕭景琰的身體再次僵硬如鐵。覆紗的面孔上,肌肉繃緊。他沒有回答,但那無聲的沉默,
已是默認(rèn)。李昭陽深深吸了一口氣,牽動傷口又是一陣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她強(qiáng)忍著,
繼續(xù)說了下去,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字字如錘:“那你……可知道……當(dāng)年領(lǐng)兵,
攻破前朝宮城,親手……將你父親……廢太子……逼上絕路的人……是誰?”寢殿內(nèi),
死一般的寂靜。濃重的藥味似乎都凝固了。蕭景琰覆著血紗的臉,猛地轉(zhuǎn)向她!雖然看不見,
但那姿態(tài),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李昭陽迎著他“看”過來的方向,
蒼白的唇邊,緩緩勾起一抹慘淡到極致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悲涼,有釋然,
還有一種……近乎殘忍的決絕。她一字一頓,清晰地、緩慢地,
將那個足以將他徹底摧毀的答案,說了出來:“是我?!眱蓚€字,輕飄飄地落下。
卻如同兩道裹挾著萬鈞雷霆的滅世天罰,狠狠劈在了蕭景琰的頭頂!“轟——!
”他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崩塌了!粉碎了!化為了最徹底的虛無!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感覺,所有的思維,都在瞬間被炸得灰飛煙滅!只剩下那兩個字,
像兩把燒紅的烙鐵,帶著毀滅一切的恐怖高溫,狠狠地、反復(fù)地烙印在他靈魂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