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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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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夢見那口井。不是阿爾卑斯山下農(nóng)莊里那種砌著規(guī)整石欄、汲水轆轤吱呀作響的井,

而是江南深宅后院里,被瘋長的芭蕉和敗落的紫藤掩映著的那口。

井壁滑膩膩地爬滿墨綠的苔蘚,幽深,冰涼,像一只冷卻了千年的瞳孔,

漠然地仰望著狹小的、被歲月腌漬得失了本色的天空。井水是靜止的,上面浮沉著去年秋天,

或者更久遠(yuǎn)的秋天遺落的枯葉,黃褐,蜷曲,邊緣腐爛如嬰兒蜷縮的指節(jié),

帶著一種無聲無息的溺斃感??肆炙鳡?,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第一個夏天,

空氣燙得像一塊剛從爐膛里夾出來的烙鐵,滋滋作響,連蟬鳴都被烤得嘶啞干裂。

可你坐在畫架前,裹著那條從俄國帶回來的、沾滿顏料和伏特加酒漬的羊毛毯,

牙齒在不受控制地打顫。寒氣不是來自空氣,它從你的脊椎深處滲出來,絲絲縷縷,

帶著井底淤泥和枯葉腐敗的氣息,纏繞著你的骨頭。院墻外,

女人們穿著輕薄的夏裙走過被烈日曬得滾燙的石子路。裙裾掃過地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像蛇在草叢里游弋。艾爾米拉來了,她總來。穿著那條洗得發(fā)白的杏色綢裙,

裙擺上有幾處不易察覺的暗色污漬,像暈開的淚痕,又像干涸的血點(diǎn)。

她捧著一小壇新釀的梅子酒,壇口用油紙和麻繩笨拙地封著。她靠近時,

你聞到一股復(fù)雜的味道。發(fā)間有檸檬皂角的清新,混雜著汗水微微的咸腥,但最深處,

卻透出一種奇異的腐敗甜香,濃郁得發(fā)膩,

如同暴雨前夜從枝頭重重墜地、被泥土迅速吞噬的白玉蘭。她站在你身后,

看著畫布上那棵被你涂抹得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樹,扭曲的枝干如同痙攣的手指,

狂亂地伸向同樣扭曲變形、流淌著鎘黃和橙紅的太陽?!扒瓢?,克林索爾,”她笑著,

笑聲像碎玻璃劃過石板,“這些枝條,像不像要把太陽活活勒死?”你沒有回頭,

只是猛地仰起脖子,將粗陶碗里辛辣的梅子酒灌進(jìn)喉嚨。酒漿滾燙,沿著你的下頜、脖頸,

一路蜿蜒流進(jìn)敞開的衣領(lǐng),在亞麻襯衫上洇開一片深紫,像一塊凝固的、丑陋的血痂。

醉意像潮水般涌上頭顱,視線模糊了。恍惚間,

你看見自己不再是阿爾卑斯山腳下這個潦倒的畫匠,而是長安城里醉臥酒肆的詩仙李太白。

腳下踩著的不是沾滿泥土的木屐,而是云履,每一步踏下,

都在青石板路上濺起一片片鈷藍(lán)色的、支離破碎的影子。酒是唯一的舟楫,

載著你逃離這具被戰(zhàn)爭和幻滅蛀空的皮囊。

路易帶著一身鐵路的煤煙味和廉價香水的脂粉氣闖了進(jìn)來。這個浪子,像一陣不安分的風(fēng),

從不停駐。他赤著精壯的上身,皮膚被地中海沿岸的烈日烤成了煮熟的蝦紅色。

他毫不在意地把自己摔在橄欖樹下的草地上,草屑沾滿了汗?jié)竦募贡?。他瞇著眼,

看著你在畫布前近乎自虐般的涂抹、刮擦,發(fā)出嗤嗤的嘲笑。“嗨,老家伙,

”他吐出一口劣質(zhì)煙草的煙霧,“抱著個姑娘,喝碗熱騰騰的肉湯,

不比在畫布上潑灑自己的血強(qiáng)?你這簡直是……瘋魔!” 你沒理會他刻薄的憐憫,

只是將剛剛完成、顏料還未干透的《夜旋木馬》粗暴地甩到他面前。畫面上,

旋轉(zhuǎn)木馬的紫色帳篷頂像一個巨大的、腫脹的毒蘑菇,

頂端孤零零地懸著一面小小的、淺粉色的三角旗。那粉色薄得近乎透明,

脆弱得像初春剛蛻下的蟬翼,在背景無數(shù)幽藍(lán)、昏黃、慘綠的萬家燈火之上,飄飄蕩蕩,

像一句無人能解、卻又昭示著某種宿命的讖語。你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那抹粉色,

聲音帶著酒醉后的含混與亢奮:“看啊,路易,看它!多像李太白的一句詩……哀到極處,

便只剩下癲狂!”纜車吱吱呀呀地爬升,像一只疲憊的鋼鐵甲蟲,馱著你們?nèi)寺舆^山城。

車廂是木質(zhì)的,縫隙里透著風(fēng),搖搖晃晃,像一個懸在空中的老舊秋千。艾爾米拉坐在對面,

風(fēng)吹起了她杏色的裙擺,露出纖細(xì)蒼白的小腿。那白色在刺目的陽光下晃動著,

灼痛了你的眼睛。一瞬間,故鄉(xiāng)冬日教堂里,那些在寒風(fēng)中搖曳的、行將熄滅的白色燭焰,

猛地在你腦海里點(diǎn)燃。燭淚無聲地流淌,凝固成冰冷絕望的形狀。路易不管不顧,敞著懷,

迎著風(fēng),用他沙啞的嗓子高唱著一首意大利水手的民謠,調(diào)子歡快而放浪。纜車猛地一顛,

你死死抓住冰冷的鐵欄桿,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深淵就在腳下無聲地裂開,深不見底。

傍晚的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藍(lán)紫色,稀疏的星子如同上帝隨手撒落的金屑,

冰冷地鑲嵌在巨大的虛空里。眩暈感攫住了你,不是來自高度,而是來自這存在的虛無。

你感到自己正從這搖晃的秋千上墜落,向著那金色的、冰冷的深淵。

畫室彌漫著松節(jié)油、劣質(zhì)煙草和隔夜食物混合的復(fù)雜氣味。調(diào)色板像個小小的戰(zhàn)場遺跡,

只剩下些污濁的、無法辨認(rèn)的顏料殘渣。

曾經(jīng)讓你血脈賁張、灼燒眼瞼的色彩——那跳躍的鎘黃,那熾烈的銀朱,

那妖冶如鶴頂紅的鸛嘴紅——如今都干涸皸裂,像蛇在倉皇逃竄后留下的丑陋蛻皮。

你煩躁地在顏料箱里翻找,指尖觸到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拿出來,是一枚黃銅彈殼,

底部還沾著黑褐色的泥土。戰(zhàn)爭結(jié)束前,在某個泥濘不堪的戰(zhàn)壕里,

你用刺刀費(fèi)力地從凍土中摳出來的。它曾被你當(dāng)作調(diào)色刀,在畫布上刮出粗糲的痕跡?,F(xiàn)在,

它躺在掌心,沉甸甸的,像一顆早已冷卻的心臟。你把它扔進(jìn)墻角一堆空酒瓶里,

發(fā)出一聲空洞的脆響。你終于找到僅剩的一管鈷藍(lán),像擠牙膏一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將粘稠的藍(lán)色膏體擠在調(diào)色板上。然后,你拖著步子,挪到那面布滿灰塵和水漬的穿衣鏡前。

鏡子里的人,頭發(fā)蓬亂,眼窩深陷,臉頰瘦削得如同刀劈斧削,只有那雙眼睛,

還燃燒著某種近乎病態(tài)的火焰。你用手指蘸起那冰冷的鈷藍(lán),開始往臉上涂抹。

顏料觸碰到松弛下垂的皮膚,覆蓋住那些如同刀刻斧鑿般的皺紋時,

一種奇異的觸感傳來——冰涼、粘膩,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重量。這感覺,

像極了故鄉(xiāng)葬禮上,一鍬鍬沉重的、帶著土腥味的泥土,無情地掩埋著棺槨。

當(dāng)那深沉的藍(lán)色覆蓋住你的右眼時,一股徹骨的寒意,猛地從腳底竄起,瞬間席卷全身,

鉆進(jìn)骨髓深處。那寒意如此熟悉,如此絕望,正是那口深井底部的氣息!

“死亡……”你對著鏡子里那個半人半鬼的影像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死亡聞起來,像雨點(diǎn)打在枯葉上?!?鏡面忽然像水波一樣晃動起來。

克林索爾的臉模糊了,漸漸浮現(xiàn)出另一張女子的面孔。清秀,蒼白,

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溫婉與哀愁。是頌蓮。那個你無數(shù)次在異國的噩夢中見到的,

那個總穿著素色旗袍,在深宅大院的回廊里踽踽獨(dú)行,

對著井口低語“我不跳井”的江南女子。她鬢角簪著一串新鮮的紫藤花,淡紫色,

散發(fā)著清雅的幽香。然而,就在你凝神細(xì)看時,那串紫藤花突然無聲地墜落,

穿過幽暗的空氣,直直地墜入深不見底的井水。水面甚至沒有泛起一絲漣漪,

那抹紫色就被黑暗徹底吞噬。一股巨大的悲慟和恐懼攫住了你!你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

手中的畫筆失控地、狠狠地戳向鏡面!不,是戳向畫布!

你甚至沒意識到自己何時又回到了畫架前。畫布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撕裂聲,被戳穿了一個窟窿。

黃昏黯淡的光線,從那個破洞后面滲漏進(jìn)來,微弱,慘淡,

如同一個溺死者在水底最后掙扎吐出的、一串絕望的氣泡。

戰(zhàn)爭結(jié)束的慶典在山下的小鎮(zhèn)喧囂了一整天,鑼鼓聲、醉漢的嚎叫聲隱隱傳來,

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畫室里卻死一般寂靜。你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

腳邊散落著空酒瓶和揉成一團(tuán)的廢稿。角落里,那個被你撿回來的、銹跡斑斑的鐵皮餅干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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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15 02:0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