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飄窗時，姜果正對著梳妝鏡拔除發(fā)間的薔薇刺。干枯的花莖蜷在琉璃碗底，與那枚斷裂的銀戒糾纏成詭異的圖騰。鏡面倒映著身后墻上剝落的淡粉色墻紙——十七歲生日那年，高林踩著人字梯替她貼的，膠水印子至今還黏著幾縷褪色的發(fā)絲，像被時光風干的蝴蝶觸須。
"陳家送來的。"姜母將燙金請柬擲在梳妝臺上，驚醒了沉睡的琉璃風鈴。那是高林用啤酒瓶碎片磨的，此刻正將暮光切割成血色菱形，斑駁地落在姜果鎖骨處的吻痕上。姜母腕間的翡翠鐲子磕碰臺面，發(fā)出與那夜急診室擔架輪同樣的鈍響。姜果望著鏡中母親鬢角新添的銀絲，突然想起高林母親化療后脫落的第一縷頭發(fā)，在病房的消毒燈下泛著灰藍的光。
姜偉斜倚門框把玩打火機，躍動的火苗在他眼底投下跳動的陰影。"瑪莎拉蒂最新款，"金屬開合聲伴著輕笑，"可比某人那輛二手摩托體面多了。"他故意用鞋尖碾碎地板縫里鉆出的野草，那是去年高林鞋底帶來的蒲公英種子。姜果看著草汁在地磚上洇出暗綠淚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順著掌紋蔓延到心臟褶皺里。
抽屜最里層的手工相冊正在發(fā)燙，牛皮紙封面還留著高林的血指印——大二那年他熬夜制作時被裁紙刀劃傷。此刻那些凝固的血珠正透過天鵝絨襯里，灼燒著她顫抖的指尖。相冊里夾著的銀杏書簽突然滑落，那是他們在解剖室窗外撿的，葉脈間還殘留著福爾馬林的氣息。
與李明初見安排在旋轉(zhuǎn)餐廳。水晶吊燈將姜果的倒影切割成無數(shù)碎片，每一片都映著高林最后那個絕望的眼神。當侍應(yīng)生端上鵝肝時，她突然想起那年夜市，高林用半個月兼職費買的糖炒栗子，剝好的果仁在舊手帕里溫著，煨暖了她凍僵的掌心。此刻銀質(zhì)餐具折射的冷光里，她看見自己的睫毛在顫抖，像極了那晚路燈下紛揚的雪粒。
"姜小姐耳墜很別致。"李明切牛排的手頓了頓，銀質(zhì)袖扣折射的冷光刺痛姜果的眼睛。她下意識撫摸左耳垂，那里空蕩蕩的——今晨更衣時故意摘下的珍珠耳釘，此刻正躺在高林送的首飾盒里，與斷成兩截的塑料發(fā)夾作伴。李明的目光掠過她頸間跳動的動脈，讓她想起實驗室里被釘在解剖盤上的白鴿。
暴雨突至時，李明脫下阿瑪尼西裝披在她肩頭。羊絨面料殘留的雪松香讓她想起高林總用的廉價皂粉味，混著機油和鐵銹的氣息。落地窗外，霓虹在雨幕中扭曲成流淚的臉，恍惚間與那夜酒吧鏡中高林的面容重疊。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出銀色軌跡，像極了心電監(jiān)護儀上逐漸平直的波紋。
"聽說姜小姐喜歡莫奈？"李明遞來美術(shù)館VIP卡，指尖掃過她手背的觸感像蛇信。請柬燙金字體在吊燈下泛著冷光，姜果突然發(fā)現(xiàn)李明的簽名筆鋒與某份競標書上的批注如出一轍。她想起高林在圖書館借書卡上的字跡，鋼筆水總是洇透紙背，如同他溫熱的呼吸落在她后頸。
浴室蒸汽氤氳了鏡面。姜果怔怔望著手腕上新添的卡地亞手鏈，鉆石鎖扣咬住肌膚的痛感，竟與那年高林為她戴上草編戒指的觸覺相似。當熱水沖刷過鎖骨處的紅痕時，她忽然想起昨夜李明突襲的吻——帶著紅酒的酸澀，全然不似初雪夜高林顫抖的觸碰。霧氣在瓷磚上凝結(jié)成珠，沿著當年高林寫在鏡面的"生日快樂"字跡緩緩滑落。
更衣鏡后的暗格里，風干的梔子花標本正在碎裂。那是高林從母親病房窗臺偷摘的，此刻每道裂痕都精準地沿著葉脈延展。姜果將李明送的梵克雅寶項鏈扔進首飾盒，鏈條絞住舊?；盏乃查g，發(fā)出類似自行車鈴鐺的清脆聲響。她突然聽見記憶里炸開的爆米花聲，混著高林在操場邊的呼喊，被盛夏的熱浪蒸騰成模糊的光暈。
午夜驚醒時，姜果正對著手機里九百九十九通未接來電發(fā)呆。最新信息是林悅發(fā)來的急診室定位，附著的血檢報告在冷光屏上泛著青灰。窗外閃電劈開夜幕的剎那，她看清飄窗上那盆蔫頭耷腦的薄荷——與高林出租屋里瀕死的盆栽是同一品種。雷聲滾過天際時，她聞見消毒水與血腥氣糾纏的味道，像極了那個雨夜急診室走廊里飄散的氣息。
暴雨沖刷著庭院里的瑪莎拉蒂。姜果赤腳踩過積水，任睡裙被鐵藝欄桿勾破。狗屋旁埋著的鐵盒已經(jīng)生銹，挖出的玻璃彈珠里封著十七歲的彩虹。當她顫抖著咬開那顆融化又凝固的奶糖時，嘗到的卻是急診室消毒棉球的苦澀。雨絲滲入發(fā)間，涼意順著脊椎游走，恍惚間又回到解剖課那個陰冷的下午，高林將溫熱的姜茶塞進她掌心。
晨光穿透云層時，姜果正在熨燙李明送的真絲睡袍。蒸汽氤氳中，她看見自己無名指根浮現(xiàn)淡青的戒痕，與首飾盒里那枚銀戒的紋路完美契合。當熨斗碾過褶皺的瞬間，庭院里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那盆薄荷終究還是摔碎了，泥土里露出半截生銹的自行車鈴鐺。她蹲下身，指尖觸到鈴鐺內(nèi)側(cè)刻著的"GL&JG"，鐵銹混著泥土的腥氣突然化作那年實驗室里的鐵銹味，混著高林白大褂上的來蘇水氣息。
姜果忽然想起那個暴雨夜，高林騎著二手摩托沖進雨幕的背影。后視鏡上掛著的琉璃風鈴在狂風里碎成齏粉，像極了此刻滿地狼藉的薄荷殘骸。她撿起一片碎瓷，鋒利的邊緣在掌心刻出血痕，恍惚間與當年高林被玻璃劃傷的手掌重疊。晨光里，血珠沿著瓷片紋理滲入泥土，在碎葉間開出一朵小小的、顫抖的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