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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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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班宿舍里那股腐爛腌蘿卜和壓縮餅干混合成的毒氣還沒散盡,魏國強就被全副武裝的執(zhí)勤排戰(zhàn)士帶走了。人沒反抗,只是臨走前那雙布滿血絲、幾乎要滴血的眼睛在屋里掃過時,看得每個人后脊梁骨都發(fā)涼。門板合攏的聲音被外面的風雪吞食,走廊恢復了死寂。

屋里只剩下五個新兵蛋子,外加一張冷硬的木板床鋪。角落里那兩個罐頭小爐膛里的火苗還在微弱地、固執(zhí)地亮著,跳躍的光圈在墻壁上投下夸張扭曲的陰影,像一群無聲嘲諷的鬼魅。那點火光帶來的些許暖意,此刻反而像針,扎得人生疼。

陳默第一個動了。他避開所有人視線,默默蹲到那冒著微光的爐子前,背對著其他四人,低頭鼓搗起來。他沒有熄火,只是用一把冰涼的小鐵片,小心翼翼地撥弄著爐膛里那點焦黑的、煙灰狀的燃料,讓火焰更穩(wěn)定了些,熱力卻收得更緊。他那雙凍得發(fā)紅、甚至有些僵直的手指動作很慢,極其專注,仿佛這是整個兵營里唯一值得他投注心力的事。

空氣凝固得如同凍住的豬油。王鐵柱、張浩、林野三人互相交換著眼神,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茫然、驚恐和無措。那幾塊在腌菜缸里泡得發(fā)脹變形、如同尸體般的壓縮餅干殘骸還在腦中揮之不去。胃里空空蕩蕩,被嚴寒和恐懼勒得陣陣抽搐。

“老……老馬……他故意的!” 王鐵柱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凍得梆硬的膝蓋上,發(fā)出“咚”一聲悶響,打破了死寂。他壓低聲音,嘶啞著,像從結(jié)了冰的喉嚨里摳出來:“餅干!新兵配發(fā)的,我記得!都該是他經(jīng)手!他塞進老趙的腌菜桶里泡爛……那是吃的?。∧鞘敲?!他毀了它們!他他媽的……”他后面的話堵在了喉嚨里,牙齒咬得咯咯響,胸口劇烈起伏,眼睛死死瞪著禁閉室方向,仿佛要用目光把那扇門燒穿。

“閉嘴!鐵柱!”張浩嚇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撲過來捂住王鐵柱的嘴,“你還嫌不夠亂?班長已經(jīng)被帶走了!你想讓咱全班都進去陪他蹲禁閉嗎?!”他聲音里帶著哭腔。角落里,昨天被熱水袋燙傷的錢小寶把頭深深埋進那件染血的舊軍大衣里,一動不動,像具冰雕。

林野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寒氣從脊背拼命往里鉆。他盯著陳默佝僂著擺弄爐火的背影,看著他手指穩(wěn)定到近乎偏執(zhí)地調(diào)整著火苗的位置和大小?;鸸獍殃惸膫?cè)臉映照得異常明暗分明。林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慢慢伸出手,從床頭疊放得還算整齊的軍裝下襯里,摸出來半管被體溫焐得微熱的顏料——是他偷偷用來在日記本上記錄雪景的——還有幾頁卷了邊、但還算干凈的紙。

他走到陳默側(cè)后方,蹲了下來,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剩下氣流摩擦的聲音:“默哥,畫畫吧?!?/p>

陳默撥弄燃料的手指停頓了一瞬,沒有回頭。

“畫蘿卜也行,”林野把那半管顏色幾乎凍住的普藍和皺巴巴的紙輕輕放在陳默手邊的地上,就在那火光的邊界線上?!爱嬙郯嚅L的眉頭也行……再不濟,畫那桶腌菜……畫什么都比憋著強?!彼粗惸瑑龅冒l(fā)白、沒有表情的耳朵尖,補充道:“至少……暖手?!?/p>

地上那截小小的顏料筒口微微反著光。那點光幾乎立刻被陳默冰冷的手掃了過去,攏在了手心底下。顏料隔著僵硬的皮肉傳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他依舊背對著所有人,但拿開了撥火的小鐵片,沉默地用那只沾著爐灰和黑色燃料粉末的手指,小心地擰開了凍住的顏料蓋子,擠出一點粘稠的深藍色。冰冷的顏料幾乎無法在凍硬的紙上化開。他拿起那截小鐵片,極其耐心地、一下,又一下,在紙上那微小的藍色色塊上磨著,像是在銼一塊頑石。紙面發(fā)出輕微的、摩擦的沙沙聲,在死寂的宿舍里格外清晰。一點點的深藍色粉末,被他用鐵片尖端從顏料塊上鑿下來,細細地鋪在紙面。慢慢地,那抹冷硬的藍,竟?jié)u漸形成一根模糊得近乎抽象的、線條扭曲、但又帶著某種奇異份量的——蘿卜輪廓。它突兀地橫在慘白的紙中央,像一塊嵌進冰里的、凍僵的肉。

沒人敢靠近那個角落。另外三人縮在一團,聽著那沙沙的聲響,看著墻角那點被收緊的小火光,以及地上逐漸成形的、凍僵的“鐵疙瘩”畫像,感覺自己也正一點一點被凍死在這個被雪圍困的墳墓里。

連部禁閉室那扇包著鐵皮的門,隔絕了大部分風雪聲,也隔絕了人間煙火氣。空氣里只有冰冷的水泥墻和地面積年累月滲出的、帶著腥味的潮氣。角落里放著一張光禿禿的硬板床,連條破毯子都沒有。

魏國強背對著門,如同石刻,一動不動地立在狹小的囚室中央。墻壁刷著灰白色的、有些剝落的廉價墻粉,顏色如同死魚的眼白。在他面前緊貼墻壁的地面上,幾塊東西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那是幾塊被敲碎的石塊碎片,棱角尖銳而凌亂。

魏國強的視線卻仿佛被凍住了,越過那些碎片,死死粘在禁閉室冰冷的墻壁上。那上面用最簡陋的粉筆線條刻著一幅地形圖。

不是作戰(zhàn)地圖那種標注明確坐標點的精準圖。更像是隨手勾畫的記憶碎片:一道扭曲的河谷像是被凍結(jié)的血管,幾道山嶺如同僵硬的肋骨,標注了幾個點——其中一點圈得很用力,旁邊寫了三個歪歪扭扭、筆劃刻得很深很重的字:“七里洼”。

字跡粗糙,帶著刀刻斧鑿的力道,仿佛不是寫上去的,是用手指蘸著血和冰水刻進去的。七里洼!這個地名如同鬼魅的獰笑,瞬間撬動了魏國強那如同凍土般堅硬冰冷的臉部線條!瞳孔猛地一縮!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極有規(guī)律,軍靴底敲在堅硬水泥地上的嘎噠聲,停在了門外。

司務長老馬那張萬年不變的刻板面孔出現(xiàn)在鐵門外那個小小的觀察窗洞口后。他手里端著一個軍用搪瓷缸,里面冒著稀薄的熱氣。

“魏班長?!崩像R的聲音毫無起伏,隔著鐵門傳出,空洞而遙遠,“連里有新命令傳達?!?/p>

魏國強的身體紋絲未動,連眼珠都沒轉(zhuǎn)一下。他的視線依舊死死釘在墻上的“七里洼”三個字上,那三個深深刻在墻上的字仿佛在燃燒。

“鑒于當前特殊狀況——后勤保障受限、人員體能狀態(tài)存在較大滑坡風險、新兵連基本訓練計劃面臨中斷……”老馬的聲音平板無波,像是在宣讀一份與他無關(guān)的判決書,“經(jīng)連支部決議:緊急開辟第二備訓路線!即日起!全連除病號、值哨人員外,所有建制班排!分批次!進行——野外長距離體能適應性行軍拉練! 路線:營區(qū)東向無名山谷雪線以下區(qū)域(具體由地形教員引導)!目的:增強耐寒能力!磨煉意志!最大限度維持部隊基礎(chǔ)戰(zhàn)斗力!為后續(xù)后勤通道打通創(chuàng)造適應性空間!拉練全程由安全組協(xié)同保障!七班!由我本人全程監(jiān)督執(zhí)行! 時間:明日早操后!解散前傳達完畢!”

魏國強如同被冰凍住的雕像,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門上的觀察小窗被無聲地拉開了巴掌大的一條縫。老馬端著搪瓷缸的手從縫隙里遞了進來,平穩(wěn)地懸在冰冷的空氣中。

“喝口水暖暖吧,魏班長?!崩像R的聲音透過縫隙,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但這溫度在陰冷的禁閉室里毫無暖意。“寒潮還沒過去,別把身子骨凍壞了。”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有些情緒……要放下。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他仿佛意有所指,目光在魏國強僵硬的后背上停頓了片刻。

魏國強始終背對著門。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的沉默,就在老馬以為他不會回應時,魏國強猛地動了!

他沒有去接那個冒著微弱熱氣的搪瓷缸!

他身體如同繃緊后驟然釋放的強力彈簧,驟然轉(zhuǎn)身!動作迅猛得帶起一小股寒風!他的目標是門內(nèi)側(cè)地面上那些剛剛被他砸碎的石頭碎塊!

幾乎在老馬話音落下的瞬間,魏國強右腳如同鞭子般抽了出去!目標卻不是老馬——他一腳狠狠地、狠狠地、踹在了離他最近的那塊拳頭大的尖銳石片上!

“嘩啦——砰!”

石片如同被攻城錘擊中,化作一道灰影,裹挾著刺耳的破空聲,狠狠撞在牢房另一面冰冷的水泥墻壁上!瞬間撞得四分五裂!更細碎的石粉和塵埃在昏暗的光線下猛地炸開!如同瞬間爆開一團迷蒙的灰色煙霧!

巨大的爆響在狹小的水泥囚室里震蕩、反彈!撞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老馬端著搪瓷缸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水濺了出來,潑在他凍得通紅的手背上,燙起一道細微的、刺眼的紅痕!他手腕上方的翻毛皮袖口都濕了一塊!

他臉上那副刻板的面具似乎被這突如其來、近乎瘋狂的舉動瞬間砸開了一絲縫隙!那雙缺乏情緒波瀾的眼睛驟然睜大了一瞬,瞳孔深處閃過一絲清晰的錯愕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震驚!他看著魏國強那肌肉繃緊、如同兇獸出閘般攻擊石頭的背影,又看著那墻上炸裂的石粉煙塵尚未落下……

一切只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爆響過后,是更濃重的死寂。魏國強踹出的腳重重落回原地,發(fā)出沉重的聲響。他依舊背對著門,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后背上緊繃的肌肉線條在暗影中如刀鋒般凌厲。

老馬端著搪瓷缸的手停在半空,手背的紅痕還在隱隱作痛。那絲震驚在他眼底深處凝固,繼而迅速被某種更加冰冷的、難以言喻的東西覆蓋。他的目光沒有再投向魏國強那如同巖石般沉默而暴戾的背影,而是緩緩移向了墻壁上那被碎石狠狠砸中、此刻煙塵正緩緩飄落的位置——那附近,正巧覆蓋著粉筆刻下的“七里洼”的一部分地形線,被細碎粉塵覆蓋住了一小塊,顯得更加模糊慘淡。

老馬什么也沒說。那僵在半空的手一點點收了回來,連同那個沒送出去的搪瓷缸。觀察小窗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在他身后重重合攏,如同鐵閘落下。

禁閉室內(nèi),魏國強保持著那個踹擊后的站立姿勢,胸膛劇烈起伏的氣息如同破舊的風箱,在冰冷的空氣中拉出沉重刺耳的聲響。濺到墻根的石粉還在慢悠悠地下落。

墻邊角落里,一塊核桃大小的深灰色石頭靜靜地躺在那里。它的棱角帶著剛剛被巨大力量砸崩出的新茬口,邊緣鋒銳如刀。

它無聲地躺在冰冷的陰影里,如同一枚剛剛淬火的鐵疙瘩。

一夜風雪如刀,黎明時分才短暫偃旗息鼓。雪層被反復凍結(jié),形成了堅硬光滑如鏡的表面。天空依舊是讓人絕望的鉛灰色,沉甸甸地壓在頭頂,光線黯淡如同日暮。

營區(qū)的雪殼覆蓋得像個巨大的冰棺。七班被老馬親自從禁閉室門口提溜出來,如同驅(qū)趕一群沉默的羊羔。魏國強站在隊首,身形依舊挺直,臉凍成一塊青鐵,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沉淀著一種被凍住的、近乎實質(zhì)化的疲憊。

老馬沒和魏國強說任何話。他像一尊移動的、刻著軍規(guī)條例的石碑。他遞給魏國強一張用塑料文件袋裝著的手繪路線草圖標高圖,紙面冰冷刺手。然后對幾個凍得直抖的新兵,用一種毫無溫度的語調(diào)清晰下達指令:“武裝帶、水壺、防寒面罩(自備)、單兵急救包(內(nèi)含火柴、繃帶、基本藥品)。禁止攜帶任何食物!禁止! 聽清楚了?”

“是!司務長!”聲音參差不齊,帶著顫抖的尾音。聽到“禁止食物”四個字,王鐵柱下意識攥緊了空癟的腹部,牙關(guān)緊咬。

隊伍在司務長冰冷的目光和老馬身后兩個荷槍實彈的安全組戰(zhàn)士沉默的注視下,機械地套上單薄的、凍得梆硬的棉衣,勒緊同樣凍硬了的武裝帶。背起的水壺砸在后背脊骨上,涼意鉆心。防寒面罩?能糊臉擋風的破布都算高級貨了。

陳默最后一個出來。他把那頂單薄的帽子扣到頭上,手指微微頓了一下。他極其隱蔽地在帽子的翻邊內(nèi)側(cè)輕輕摁了摁——一個微小的、硬塊的凸起被壓在了那層薄薄的棉絮下面,緊貼著他的額頭皮膚。一絲微乎其微的、如同余燼般的暖意透了過來,幾乎難以察覺。那正是昨天被他重新加固過內(nèi)層隔熱結(jié)構(gòu)、火種保存時間更長的那只“改良版”罐頭盒微型爐!被他用油布和細鐵絲緊緊纏裹壓縮成了最小的尺寸,偽裝成了帽子里的一個小配重片!

“出發(fā)。”老馬的聲音在寒風中沒有任何起伏,如同宣告刑期開始。他走到隊側(cè),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劃過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

隊伍踏上了覆雪的冰殼,每一步踩下去都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聲,深深陷入,拔出時帶起沉重的雪塊。冰冷沉重的雪沫無情地灌進褲腿縫隙,如同蛇信舔舐,寒冷瞬間刺透幾層衣物,直抵皮膚。

老馬和兩個安全組戰(zhàn)士沉默地跟在隊伍外側(cè)稍后位置。魏國強握著那張冰冷的路線草圖走在前面,手指關(guān)節(jié)凍得發(fā)白。他沒有任何多余動作,沒有抬頭辨向,只是機械地沿著圖上標注的、被大雪完全掩埋得根本無跡可尋的等高線大致方向,朝著東面那片被灰蒙蒙晨霧籠罩的山谷深處走去。

寒風如同無數(shù)把無形的冰銼,在裸露的皮膚上來回摩擦,割裂著所剩無幾的熱量。行進在凍得如鏡面般光滑的雪殼上,每一步都必須極為小心,否則立刻就是一個屁股墩砸進深雪里。體能消耗大得驚人。不過短短幾里路,七班這五個昨天還腹中空空、一夜驚懼的新兵腳步就已明顯滯重拖沓,王鐵柱的喘息聲變得粗重如牛,張浩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因為脫水已經(jīng)開始泛起死皮裂開細小的血絲。林野只覺得肺腔里吸進的每一口氣都像吸進了冰碴子,刮得生疼。錢小寶受傷沒愈合好的腳踝每走一步都傳來撕裂般的抽痛,他咬著牙,豆大的冷汗剛冒出來就被凍結(jié)在額角發(fā)際。

老馬那張冷漠的臉像一張貼了標簽的通行證,沒有任何變化。他銳利的目光似乎從不看路,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輪番掃射著每個士兵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動作是否變形?是否有人去摸腰側(cè)水壺?是否試圖把偷藏的那點可憐的口糧塞進嘴里?

只有走在最前面、扛著那份冰冷地圖的魏國強,背脊依舊挺得如同一根凍在冰殼里的標槍。

陳默落在隊伍最末尾,隔著王鐵柱和林野。他步履看似平穩(wěn),但帽檐壓得很低,額前緊貼的那一小塊凸起源源不斷傳來的微熱,讓他意識保持著一種奇異的清醒。就在隊伍繞過一面被巨大冰掛覆蓋的陡峭山壁時,他腳下似乎一滑。身體猛地失去平衡,趔趄著往前撲了兩步!

“默哥!”走在他前面的林野下意識驚呼,伸手想去攙扶。

老馬冰冷的目光瞬間如探針般釘了過去!

陳默掙扎的動作卻在此刻猛然定型!他一只手死死撐在前方一塊突出地面的凍硬石頭上,另一只手如同閃電般探向了自己的……腰間武裝帶下方!

嗤啦!

一聲衣料撕裂的細微聲響!緊接著是“啪嗒”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一個被染成深藍色油布和細鐵絲層層緊裹、只有半個饅頭大小、沉甸甸的東西,在陳默掙扎扭動的動作掩護下,被拋進了腳邊被風吹聚而成的厚厚雪窩里!瞬間被蓬松的白雪吞沒得無影無蹤!

這一切發(fā)生得極快!陳默在身體完全失去平衡前已經(jīng)踉蹌著被林野抓住胳膊穩(wěn)住。他立刻借力站直身體,動作迅速地把腰間剛才撕裂出一個小口的武裝帶整理好。除了他自己和林野那只還抓著他胳膊的手,整個過程快到幾乎讓人以為是雪地路滑導致的短暫失足。

老馬的目光牢牢鎖在陳默身上幾秒鐘,帶著審視和絕對的懷疑。但陳默除了剛才那一下狼狽和此刻呼吸有些急促外,沒有任何異常,更沒看到任何食物被拿出塞進嘴里。兩個安全組戰(zhàn)士也盯著那片雪窩看了片刻,雪地平整如初。

“……小心腳下!” 老馬冷冷地吐出幾個字,目光移開,掃向其他人。

隊伍在短暫的停滯和更加沉重的低氣壓中繼續(xù)前行。誰也沒有說話。只有踩雪的聲音和風刀刮過的嗚咽。林野扶在陳默胳膊上的手感覺對方的肌肉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冷,是剛才那一瞬間高度緊張的爆發(fā)。林野松開手時,無意間碰觸到陳默的手背——皮膚下面似乎蘊藏著某種灼熱的、搏動的力量,那溫度在陳默冰冷的皮膚下格外突兀。

又艱難地跋涉了不知多久,前方的山谷地形開始收縮,坡度明顯加劇。一個巨大的、近乎垂直的、被冰雪覆蓋著的陡崖?lián)踝×巳ヂ?。地圖上標注了這里需要從西側(cè)的一個緩坡迂回攀爬上去。但此刻放眼望去,西側(cè)哪有什么緩坡?只有連綿起伏、同樣被厚雪覆蓋的陡坡和嶙峋凸起的巨大冰掛。

魏國強停下了腳步。他抬起因長時間捏握冰冷地圖而幾乎失去知覺、紅腫僵硬的手,指向風雪彌漫、看不清底部的崖壁上方。動作帶著一種久未活動骨節(jié)發(fā)出的滯澀感。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風雪和巖壁,直直釘在司務長那張凍得發(fā)青卻刻板依舊的臉上,聲音在寒風中沙啞而疲憊,每一個字都像被凍硬了的石頭砸出來:

“司務長!……前面沒路了!要么回撤!要么……就只能硬從這里爬上去!地圖……是錯的!是凍在雪底下的……老路!”

隊伍停在了冰崖下那唯一一塊相對避風、卻也被踩踏得如同爛泥塘的空地上。幾個新兵幾乎是癱倒在地,靠在冰冷的巖石上劇烈喘息。錢小寶再也忍不住,抱著凍傷發(fā)作、腫脹如蘿卜的腳踝無聲地蜷縮著,身體篩糠般抖動。王鐵柱解下水壺想喝口水,擰開蓋子,送到嘴邊才發(fā)現(xiàn)里面幾口水早已凍成了冰坨子,撞在牙齒上當當響。

風卷著雪粒子,從崖壁上方撲簌簌地砸落。

老馬站著,背脊同樣挺直。他看著魏國強幾乎僵在空中的、指著崖壁上方的手,又緩緩掃過底下癱倒一片的新兵。他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肌肉像被凍硬的冰面,紋絲不動。他只是慢慢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陳默身上。帽檐壓得很低,看不真切表情。

然后,他的視線,極其緩慢地、清晰地,掃向了剛才陳默失足處不遠——那塊平平無奇的雪窩上方。剛才拋擲那團裹著“熱源”的小東西,那片雪面如今和其他地方一樣,已經(jīng)被踩得有些板結(jié)。

陳默靠著冰冷的巖石坐著,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癱倒,但同樣劇烈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嗆得他咳嗽起來。他下意識地抬起一只手想擋一下臉。

就在那只手抬到臉前時——

“帽子!” 老馬冰冷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驟然響起!炸裂在風雪的呼嘯中!

如同驚雷落在冰面!

“把你的帽子拿下來!”老馬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越過所有人投來驚疑目光的頭頂,直直砸向陳默!

七班眾人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王鐵柱那根凍硬的冰棍子水壺“哐當”一聲砸在腳邊的石頭上!

陳默劇烈喘息的身體似乎僵硬了千分之一秒。他那只抬到臉前的手懸停在空中,微微蜷縮。他能感覺到額頭緊貼帽子的那點微薄熱源依舊在持續(xù)釋放著它的熱量,提醒著它的存在。他緩緩放下手,動作很慢,手指下意識地捏住了帽檐,指尖冰涼。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魏國強那只指向懸崖上方的手還僵在半空,此刻猛地收回來,攥成了拳頭!指骨捏得咔吧作響!那張凍得發(fā)青的臉上,眼神如同暴風雪來臨前的陰翳天空,死死盯住了司務長!


更新時間:2025-06-14 17:4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