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線上的“公文包烏龍”事件余波未平,七班被連長命名為“特快專遞班”的“美名”已經在全連不脛而走。連司務長老李來領物資時,都不忘拍拍林野的肩膀:“小林同志,下次送啥?提前說一聲,我給你備個驢車!”引得周圍人一陣哄笑。
林野臉上的尷尬還沒完全褪盡,一場不期而至的寒流,裹挾著西伯利亞的風刀霜劍,呼嘯著席卷了整座軍營。氣溫斷崖式下跌,空氣仿佛都凝結成了細小的冰渣,吸一口氣,鼻腔里都是刮刀子般的涼意。營房外巨大的冰溜子懸在屋檐下,陽光下反射著鋒利的寒光,像一排排無聲的警告。連長站在窗前,看著白皚皚的操場,眉頭鎖得比遠處的山巒還要深。
“氣象臺報告,這波寒潮是十年難遇的強冷空氣,后續(xù)還會持續(xù)降溫甚至伴有暴風雪?!敝笇T合上手里的文件夾,語氣凝重,“對我們日常巡邏、潛伏訓練考驗巨大,尤其是新兵適應期還沒完全過的幾個班。連長,你看……預案?”
連長轉過身,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著,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十五號預案啟動,所有非必要崗哨人員全部進入室內備勤待命,最大限度保存戰(zhàn)斗力。通訊班務必確保線路暢通,炊事班要保證熱食熱水供應充足。另外……通知新兵連各班長、骨干,晚上七點半,連部小會議室,開個碰頭會。內容——”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凜冽的世界,“就是講講‘兄弟情’‘協(xié)作心’。這天氣里,光靠條令條例撐不住手腳!”
消息傳到七班,王鐵柱第一個抱著胳膊齜牙咧嘴:“我的媽呀!開會?還是講‘情’?這凍死狗的晚上,連長不如叫咱們去沖個冰水澡提神醒腦更直接!”他剛站完中午的哨位,手腳還沒完全緩過來,說話都帶著顫音。
陳默拿著剛從水房打來的熱水焐手,聞言瞥了他一眼:“鐵柱,你這覺悟需要提升。連長這是高瞻遠矚,知道極端嚴寒天氣下,精神凝聚力和戰(zhàn)友情比熱湯熱水更能暖人心窩子。”話雖如此,他還是把熱水袋又往懷里揣緊了些。
張浩縮在床頭,被子裹得像只冬眠的熊,只露出眼睛,甕聲甕氣地哀嘆:“講啥協(xié)作心啊……我現(xiàn)在就想和我的被子協(xié)作一輩子!”
林野正低頭整理軍靴里的厚氈墊和防汗襪——這是他從炊事班老趙那里順來的“御寒秘訣”,老趙神秘兮兮說是他當年在更北邊當兵時自己琢磨出來的,墊在腳下能多管用幾分未知,但“心意”絕對保暖。聽到開會內容,他心里咯噔一下,上次被連長“親切輔導”的慘痛經歷立刻浮上心頭。這大冷天開會講“兄弟情”?咋聽都有點“鴻門宴”的意味。
晚上七點十分,連部小會議室里已經熱氣騰騰(更多是人多擠出來的)。連長和指導員坐在主位,各班班長、副班長和部分骨干擠滿了狹小的空間。爐火很旺,但門窗緊閉后的空氣略顯渾濁。
連長沒開場白,直接點題:“兄弟們,外面這個鬼天氣看到了吧?人跟鐵打的一樣,凍久了照樣梆硬!這種時候,光靠咬牙硬撐不行!我今晚就提一件事——‘互相幫襯,共渡嚴寒’。具體怎么做?不是讓你把被子讓人蓋,是把心貼近點!各班班長要隨時注意班里的每一個兵,尤其晚上查鋪,手要伸進去摸摸腳涼不涼,睡覺老實不老實!骨干要在訓練間隙多問一句累不累,扛不扛得??!小磕小碰、情緒低落都給我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誰要是覺得自己班里的兵沒事,那他肯定沒看仔細!這個責任,班長要擔起來!”
接下來是指導員溫和一些的補充,強調了戰(zhàn)友互助的傳統(tǒng)和精神內涵,但核心意思和連長一致:嚴寒是無形的敵人,細節(jié)關懷和心理支撐是制勝的關鍵。
會議不長,八點半剛過就散了場。林野隨著人流往外走,走廊的穿堂風比室內冷了好幾度,吹得人立刻縮起了脖子。剛走到一樓樓梯口,旁邊九班新兵趙大海突然一臉緊張地跑過來,叫住七班長魏國強:“魏班長!魏班長!麻煩您幫幫忙!”
“咋了?”魏國強停住腳步。
趙大海急得直搓手:“我同班的新兵錢小寶……他出事了!”
一聽新兵出事,幾個人立刻圍了上去。原來那個叫錢小寶的新兵,晚上連隊發(fā)新的加厚棉帽領口,他和九班另一個新兵因為排隊位置前后誰插了誰的點小事兒,本來就不痛快。剛才班務會上傳達連部開會精神,班長強調同志間要互相謙讓,尤其對新戰(zhàn)友錢小寶,班長點名批評了他小肚雞腸,還讓那個和他爭執(zhí)的新兵公開道了歉。錢小寶當時臉憋得通紅,一聲沒吭。等熄燈號響前,班長組織洗漱時,發(fā)現(xiàn)這家伙不見了!
“宿舍、廁所、水房都找遍了!大門哨兵也沒見出去!”趙大海嘴唇都有點哆嗦,“班長已經報告排長了!這大冷天的,外面零下二十幾度……他會去哪?。吭摬粫氩婚_跑了吧?”
魏國強眉頭緊鎖:“別瞎想!趕緊分頭找!他平時喜歡去哪些地方?”
“他……他就抱怨過食堂后面的鍋爐房暖和……還有……好像說過訓練場后面的背風墻角曬下午太陽舒服……”趙大海努力回憶著。
林野心里一緊。食堂鍋爐房!那是老趙的地盤!今天老趙說新爐子調試,怕他脾氣上來……
“七班的!跟我去食堂鍋爐房!九班的去訓練場角落!”魏國強當機立斷,像頭沖出圈的老熊,抬腿就沖進風雪里。林野、王鐵柱、陳默、張浩二話不說,裹緊帽子就跟了上去。
屋外是真正的寒冬煉獄。雪粒子被狂風卷著,劈頭蓋臉砸過來,打在臉上像小砂子。路燈的光暈在風雪里模糊不清,只能照亮腳下不足兩米的路徑,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呼嘯的風雪和無孔不入的寒意。厚厚的積雪沒過小腿,每一步都沉重無比,更要命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感覺衣服里那點稀薄的熱氣瞬間就被風掏空了。
“快!跟上!”魏國強的身影在前面被風雪拉扯得有些搖晃,但他的吼聲異常清晰。
食堂后面鍋爐房的鐵門虛掩著,隱約透出里面黃暈的光線和巨大的轟鳴震動。魏國強一把推開沉重的門扇,強烈的熱浪裹挾著煤炭燃燒的氣味撲面而來,與外面的酷寒形成地獄天堂般的溫差。
昏暗的燈光下,幾個高大笨重的煤斗和燃燒的爐體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熱得讓人發(fā)昏。只見角落里,新兵連指導員和一個后勤兵士正死死拽著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是錢小寶!他臉上沾著煤灰和淚痕混成的污漬,單薄的作訓服被扯得皺巴巴的,一邊哭喊一邊拼命掙扎:“我就想暖和一會兒!憑什么不讓!我不是階級敵人!”
老趙叉著腰站在稍遠處,滿臉油汗和怒容,手里的通火釬子指著錢小寶,唾沫星子都快噴到對方臉上了:“小兔崽子!跟你說了這新爐子調試期高溫危險區(qū)不準靠近!爐膛壓力不穩(wěn)!燙著炸著你負責???講道理聽不懂是吧?非要跟我尥蹶子?把你那點新兵蛋子的倔勁兒收起來!給我滾出去挨凍清醒清醒!”
指導員顯然已經口干舌燥:“錢小寶同志!冷靜點!聽趙班長的!這是安全規(guī)章!你出去穿好衣服再……”
錢小寶大概是又冷又委屈到了極點,梗著脖子吼回去:“滾什么滾!你們就是嫌棄我!什么階級兄弟情!都是假的!連個暖和地兒都不給我待!凍死我算了!”他猛地發(fā)力掙脫后勤兵的束縛,不顧一切地撲向旁邊一個滾燙的、正冒著熱氣的大保溫水箱,張開手臂就想貼上去取暖!
“小心!”林野瞳孔一縮,那水箱的表面溫度絕對能燙掉一層皮!
“砰!”一只穿著翻毛皮靴的大腳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精準地踹在了錢小寶撅起的屁股上。
“嗷——!”錢小寶一聲慘嚎,前沖的勢頭被硬生生阻住,一個趔趄摔趴在了冰冷的、滿是煤灰和油污的水泥地上。
王鐵柱保持著一條腿高高抬起的金雞獨立造型,叉著腰,一張大臉被鍋爐房的熱浪熏得通紅,唾沫星子在空中閃閃發(fā)光:“小崽子!給誰耍橫呢?!階級兄弟情讓你上趕著當人肉烙餅???!腦子凍瓦特(瓦特=壞)了?趙班長是老兵!是炊事班定海神針!他說危險那就是刀山火海!懂不懂‘鐵一般的紀律’就是兄弟情的保險杠?!要暖和我這有!”他扯下自己脖子上那條又長又厚、不知多久沒洗過的土黃色毛線圍脖,啪嘰一聲扔在了錢小寶頭上,“喏!包嚴實嘍!保證凍不死你!別在這兒給新兵連丟人!給咱們連長指導員添麻煩!知道錯沒?!”
這粗暴又奇效的一腳一腳外加一記裹著汗味、機油味和濃濃男子氣息的“圍脖封印”,直接把錢小寶干懵了。頭上蓋著一條帶著強烈王鐵柱個人標識的厚重圍脖,差點讓他窒息,劇烈的咳嗽和屁股上真實的疼痛瞬間壓過了所有的情緒。他趴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真哭了出來,只是這次是疼的、憋的、更多的是被這土匪般的關懷嚇的。
指導員趕緊上前拉他:“起來起來!看凍著!”后勤兵也連忙把他架起來。
老趙那爆發(fā)的怒火像是瞬間被這戲劇性的一幕給戳破了,看著錢小寶頭上裹著王鐵柱那條標志性的“神毯”,像個剛被從泥里刨出來的土豆精,再看看旁邊王鐵柱那副“老子替天行道”的土匪班長樣兒,不知怎么的,“噗嗤”一下竟笑出了聲,然后連忙用沾滿煤灰的手背掩住嘴:“咳咳……帶走帶走!趕緊帶走!讓衛(wèi)生員看看屁股蛋子!這新爐子還得搗鼓呢!”
一場可能釀成燙傷事故的“新兵風雪叛逆記”,在魏國強的當機立斷和王鐵柱的“物理勸降”下,以一種堪稱黑色幽默的方式戛然而止。
風雪依舊怒吼。
九班班長帶著人從訓練場角落無功而返,得知錢小寶沒事終于松了口氣。排長也趕來了,親自拎著還在無聲啜泣的錢小寶(屁股疼走路不利索)回新兵連處理后續(xù)。
指導員感激地拍拍魏國強的肩膀:“老魏,鐵柱,多虧你們了!這小家伙思想鉆了牛角尖……天冷,大家都趕緊回去休息吧!別凍著了!”
七班五人重新走入風雪世界。寒風似乎并未因為這個小插曲而有絲毫緩和,反而像泄憤般更加狂暴。剛才在鍋爐房積聚的熱氣瞬間被掠奪一空,重新裸露在外的皮膚像被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反復扎刺。
“阿嚏!”張浩沒忍住,響亮地打了個噴嚏,帶著濃厚的鼻音抱怨,“鐵柱哥,你倒是把我圍脖扔得痛快,可冷風都朝我脖子眼兒里鉆了!”
王鐵柱剛才踹人的英雄氣概早被凍沒了,正兩手插袖縮著脖子罵罵咧咧:“臭小子還抱怨?沒有老子那雷霆一腳一圍脖,他今天就成鍋爐房掛爐烤鴨了!你脖子?老子圍脖還給了他呢!”他自己光著的脖子被風一吹,忍不住也哆嗦了一下。
“行了少廢話!跟緊點!”魏國強在前頭領路,聲音被風吹得有些變調。
從鍋爐房返回營房的直線距離不遠,但肆虐的風雪讓這段路變得異常漫長。林野感覺腳下的軍靴像灌滿了冰鉛,每一步都踏在冰窟里。眼睫毛瞬間結上了細小的冰晶,每次眨眼都帶著澀澀的摩擦感。風雪抽打在臉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氣,而是一把把寒冰碎屑。
“野……野哥……我……我好像看不清路了……”陳默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從側后方傳來,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林野回頭,只見陳默的眼鏡片上已經糊滿了雪花,幾乎成了兩個白片片。他摸索著往前,腳下一滑,要不是林野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胳膊,差點栽進旁邊的雪堆。
“扯著衣角!都扯著前面人的后衣角!一個跟一個!保持聯(lián)系!”林野大聲嘶吼,聲音在風中飄散。
一支狼狽不堪的小隊伍,在風雪中艱難地重新組織起來。魏國強打頭,林野緊隨其后抓著他的腰帶,后面依次是王鐵柱抓住林野后衣擺,陳默揪著王鐵柱的棉衣邊角,張浩拉著陳默的袖子,五個人如同一條在洶涌冰河中掙扎靠攏的繩索,一步一個雪坑地向著那黑暗中唯一亮著燈光的營房方向挪動。
雪越積越厚,風卷起雪粉撲打在臉上,跟砂紙磨過一樣。每一次抬腿都要耗費巨大的力氣,雙腿早已凍得麻木,只是機械地交替。沉默在隊伍中蔓延,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腳下踩雪的嘎吱聲。
“操……老子……老子回去要喝光……老趙那鍋……姜湯……”王鐵柱牙齒打著戰(zhàn),斷斷續(xù)續(xù)地嘟囔,不知是說給誰聽還是給自己打氣。
“鐵柱……你別說話了……省點力氣……”陳默的聲音被風撕裂,聽得不太真切。
又走了一段,林野甚至感覺魏國強抓著自己胳膊的手指力量在減弱?!鞍嚅L?”他擔憂地喊了一聲。
“沒……沒事……有點滑……”魏國強的聲音透著力竭的沙啞。
就在隊伍感覺快要被風雪徹底吞噬時,前方營房模糊的輪廓在風雪幕布后隱隱可見,那幾盞昏暗的路燈光芒,此刻如同燈塔般明亮。所有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腳步仿佛也加快了一點點。
突然,隊伍最后的張浩發(fā)出驚呼:“?。∥业氖痔?!掉了!” 他下意識地就想彎腰去撿被風吹跑的毛線手套。
“蠢貨!別管了!”王鐵柱頭也不回,吼聲卻被風噎了回去。
林野聽見動靜也猛地扭頭低喝:“手凍壞了就麻煩了!快走!”他伸出那只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用力向后一揮,“抓住!”
張浩猶豫了一下,看到隊伍還在艱難前行,終于放棄了那只卷入風雪的手套,冰冷的手指緊緊抓住了林野同樣凍得通紅的手。刺骨的寒冷從兩人相接的皮膚瞬間傳遞。
“野哥……你手……怎么比我的還涼……”張浩的聲音帶著哭腔,是凍的,也是嚇的。
“少……廢話!專心走路!”林野吸了口寒氣,感覺整個胸腔都結了冰。
營房溫暖的燈火終于近在咫尺。就在他們即將踏上通往宿舍樓的最后十幾米被掃開道路時,一道身影,裹著厚厚的軍大衣,打著手電筒,像個巨大的圓筒面包般艱難地頂著風,從炊事班方向滾了過來,正好堵在他們前進的道路上。
“哪個班的?”一個甕聲甕氣、帶著濃重煙火氣的聲音響起,是炊事班長老趙!他打著手電,刺眼的光束在雪幕中掃視著這支歪歪扭扭的“難民隊伍”。
“老趙?”魏國強瞇著眼,勉強認出來人。
手電光在每個人凍得發(fā)青的臉上一一掃過,重點在那幾個衣衫單薄、狼狽不堪的隊員身上停留,尤其是頭上沒了圍脖光著脖子打哆嗦的王鐵柱,和眼鏡片上還殘留著融水痕跡的陳默。最后,光柱落在地上——林野那只被張浩緊緊抓著,暴露在寒風中凍得有些發(fā)白的手。
老趙沒再多問一個字,只是把手電筒往腋下一夾,騰出雙手。他像變戲法一樣,從那碩大的軍大衣里面——那里面顯然不止他一個人——像拔蘿卜一樣,端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巨大鋁制保溫桶,又拿出幾個軍綠搪瓷大茶缸。
風雪似乎都小了點,手電光下,老趙那張滿是油光的胖臉帶著熟悉的嫌棄表情,聲音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暖意:“瞅瞅你們這幾個熊樣!凍得跟冰棍兒似的!給你們班也準備了點‘暖腸胃貨’!算你們運氣好趕上爐子剛壓了火!”他費力地擰開保溫桶蓋子,一股滾燙、辛辣、混合著老姜紅棗還有一絲淡淡藥材氣息的白色蒸汽猛地升騰出來,瞬間籠罩了眾人,暖流如同實質般沖擊著每個人凍僵的臉。
老趙用搪瓷大茶缸從保溫桶里舀出濃濃的熱湯,遞向排頭的魏國強,嘴上依舊不饒人:“喏,拿著!驅寒!喝不完的給我留著!別浪費!這可是我的‘獨門秘方’,毒死人不償命的!趁熱!”
魏國強看著那冒著滾滾熱氣的大茶缸,又看看老趙那張在蒸汽熏騰下顯得不太真切的胖臉,嗓子眼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那雙幾乎凍僵的手,用力接過了這份沉甸甸的“毒藥”。
然后是林野,當那滾燙的搪瓷缸壁接觸到凍得發(fā)麻的手指時,一陣針扎似的刺痛傳來,緊接著就是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燙暖流順著手掌直竄向心臟。他幾乎打了個哆嗦,不是冷的,是燙的,是這突如其來的熱力刺激到了早已麻木的肢體神經。
接著是王鐵柱、陳默、張浩……每個人手里都捧上了一杯“老趙牌驅寒湯”,搪瓷杯燙手,湯液滾燙,那熱力似乎要燒穿喉嚨,瞬間把沿途被凍結的血液都煮沸了起來。
風雪依舊在夜幕中嘶吼,吹打著營房的窗戶砰砰作響。就在這通往宿舍樓的最后十米小路上,五個凍成冰棍的人,圍著一個穿著軍大衣的胖胖身影,手里捧著滾燙的搪瓷杯,低頭看著杯子里紅褐色、熱氣騰騰的液體,看著杯身上模糊倒映的自己和背后無邊的風雪黑夜。誰也沒有立刻喝,都只是貪婪地感受著那從杯壁傳遞到指尖、再蔓延至全身的、足以對抗整個凜冬的滾燙溫度,喉嚨里發(fā)出舒坦到近乎嘆息的、長長的吸氣聲。
沒有人說話,也不需要說話。風雪呼號依舊,但手中杯子傳遞過來的溫熱,將寒風硬生生逼退了一尺。那升騰的熱氣撲在臉上,融化著睫毛上的冰晶,也融化著這一路積攢的所有狼狽、寒冷、窘迫和后怕。
“喝?。∩点吨墒裁??冷了就沒用了!”老趙抱著保溫桶,沒好氣地催促,“喝完趕緊回去捂上!還想再凍出來個錢小寶不成?”
魏國強終于第一個端起缸子,猛地灌了一大口。那滾燙的、辛辣的液體如同一條火龍順著喉嚨滾入胃里,瞬間點燃了五臟六腑,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臉憋得通紅,眉毛眼睛都皺在了一起:“咳!咳!老趙……你這是放了半斤辣椒面……咳咳……”
王鐵柱也喝了一大口,瞬間倒抽一口涼氣,整張臉都扭曲了,眼淚差點飚出來,啞著嗓子喊:“水!水!太辣了!老趙你想謀殺啊!”
林野強忍著那股灼燒感小口啜飲,辛辣過后,一絲絲甘甜和暖意開始在身體深處擴散,凍僵麻木的四肢百骸仿佛開始緩緩蘇醒,毛孔都張開了在呼吸這股霸道又直接的熱量,他忍不住長長地“哈”了一口氣,眼前都蒙上了一層白霧。這湯是難喝,但真他娘的管用!
陳默被這濃重的辛辣味道刺激得直打噴嚏,卻還是小口小口地堅持吞咽著,冰冷的眼鏡片上再次蒙上一層更濃的白色水汽。張浩則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小口啜飲,凍得青白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回血泛紅,鼻涕不受控制地往下淌也顧不上了。
老趙抱著他那寶貝保溫桶,胖臉在蒸騰熱氣里得意地皺成一團:“哼!不懂欣賞!我這料下得足!才能把骨頭縫里的寒氣都逼出來!回去發(fā)汗!明早保管活蹦亂跳!”
五個被“老趙牌驅寒湯”折磨得齜牙咧嘴又通體舒泰的家伙,終于互相攙扶著,幾乎是半爬著回到了七班宿舍門口。推開門,屋里留守的戰(zhàn)友立刻七手八腳地迎了上來,端熱水、拿毛巾、找干襪子。溫暖干燥的空氣包裹著他們,讓剛經歷過風雪酷刑的身體格外敏感,甚至有些發(fā)癢。
林野脫下濕透沉重的軍靴和襪子,接過熱水泡腳。當冰冷的雙腳浸入燙得令人尖叫的熱水中時,那劇烈的反差帶來的極致舒適感,讓他忍不住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腦子里閃過剛才的風雪掙扎、錢小寶的歇斯底里、王鐵柱的土匪一腳、老趙那在寒夜里滾過來的巨大保溫桶、還有那杯又辣又頂?shù)摹岸舅帯薄?/p>
他靠在床頭,目光掃過班里:王鐵柱正齜牙咧嘴地揉著踹人時用力過猛有點拉傷的胯骨軸;陳默擦干凈眼鏡,對著天花板若有所思;張浩抱著熱茶缸滋溜溜喝著熱水,鼻頭依舊通紅;魏國強則疲憊地閉著眼,但眉頭舒展了許多。窗外,風雪的呼號似乎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營房燈光溫暖而靜謐。王鐵柱揉著他那有點拉傷的“鐵腳”,忍不住又嘟囔了一句:“老趙這湯……真夠勁兒!就是……明天早上拉肚子也得跑廁所馬拉松……”
這一次,沒人反駁他。
遠處山脊線上,界碑的輪廓在風雪的縫隙中沉默矗立。而今晚這場風雪中的“緊急救援”,那些粗暴的拉扯、笨拙的扶持、土匪式的關懷,還有那杯又辣又頂?shù)臒釡锓瓭L的熱氣和霸道勁頭,早已無聲地刻進了每一個人的骨縫里,如同碑石上悄然疊加的一圈新的、堅實粗糲的年輪。
這年輪里,暖意比嚴寒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