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的日頭,毒辣得像是要把人的皮肉都烤出油來。可我一點也不覺得熱,
反倒從骨頭縫里往外冒著寒氣。我,云汐,南疆的圣女,南疆的公主,又回來了。
帶著被人生生抽斷經脈,砍去四肢,封入棺槨活活悶死的記憶,
帶著我南疆八十萬族人被屠戮殆盡的血海深仇,回到了這個決定我一生悲劇的起點。
高臺之下,那對狗男女正上演著一出“情深不壽”的戲碼。我的未婚夫,三皇子慕容玦。
他身邊的,是他那朵嬌滴滴的“白蓮花”柳輕語。他站得筆直,目不斜視,
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樣??赡请p眼睛,卻像長了鉤子似的,越過重重人群,
死死地黏在柳輕語身上。嘖,真是情圣。前世,就是為了這個男人,我逆天改命,
將南疆圣女世代守護的真龍之氣渡給了他。結果呢?他登基之日,就是我南疆滅族之時。
我感受到他的目光掃過我,那里面毫不掩飾的嫌惡,像針一樣。真可笑,明明厭惡我至此,
卻又不得不依靠我,依靠我身后的南疆?!罢言?。”父皇,景元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語氣慈愛得能滴出蜜來。我回過神,沖他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宮里誰不知道,
我云汐是南疆送來穩(wěn)固邦交的“禮物”,我的選擇,不僅關乎我自己的婚事,
更關乎這中原的國運,關乎儲君之位誰屬。瞧瞧底下那些皇子們,一個個眼巴巴地望著我,
那眼神,活像一群等著喂食的狗。他們都篤定,我會選慕容玦。因為全天下都知道,我,
昭月公主,愛慘了三皇子慕容玦。我湊到景元帝耳邊,壓低了聲音,
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語氣,輕輕說了幾句話。景元帝龍心大悅,連連點頭,
隨即轉頭看向慕容玦,那眼神,讓臺下原本還算鎮(zhèn)定的三皇子,瞬間變了臉色。他慌了。
他以為,我要在今日,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徹底斷了他和柳輕語的念想?!皳渫ā币宦?,
慕容玦撥開人群,重重跪在了祭天臺下?!案富剩 彼粋€頭磕在冰冷的石板上,聲音悲壯,
“兒臣承蒙昭月公主錯愛,自知這樁婚事關乎國運蒼生,兒臣愿意娶昭月公主為妻,
只是……”他抬起頭,那張還算英俊的臉上寫滿了“為愛癡狂”,
眼神卻直勾勾地望著柳輕語?!皟撼紝α倚〗阋灰妰A心,此生非她不娶,不愿委屈了她,
求父皇下旨賜婚,準許兒臣一同迎娶二人,皆為正妃,不分大小!”這話一出口,
整個祭天廣場像是炸了鍋。景元帝氣得胸膛劇烈起伏,指著他的手都在抖:“胡鬧!
”我差點笑出聲來。皆為正妃,不分大???虧他想得出來。這是把我南疆的臉面,
放在地上讓他那朵白蓮花踩嗎?慕容玦卻像是豁出去了,
梗著脖子高聲喊道:“婉兒身份的確不如公主尊貴,可正因如此,兒臣更要為她撐腰!
若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護不住,如何護住天下臣民?”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
周圍的朝臣們開始竊竊私語?!叭首诱媸恰涡粤?。
”“還不是篤定了昭月公主非他不嫁,才敢這么有恃無恐!”“是啊,南疆公主癡心一片,
怕是只能受著這委屈了?!蔽衣犞@些議論,心里一片平靜。景元帝盯著慕容玦,看了許久,
最終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他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沉悶:“都散了,
七日后大婚,各自準備去吧?!边@話聽在眾人耳中,無疑是一種退讓和默許。
慕容玦大喜過望,連滾帶爬地沖到已經哭成淚人的柳輕語身邊,一把將她扶起,
得意洋洋地宣布:“婉兒,你聽見了嗎?父皇他沒有阻止!七日后,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柳輕語噙著兩泡恰到好處的眼淚,感動得連連點頭。她看見我從慕容玦身邊走過,
那張喜氣洋洋的臉瞬間收斂,換上了一副怯生生的模樣,朝我福了福身子。
她那雙細嫩修長的手,把帕子都快絞成麻花了。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慕容玦就一步上前,
心疼地把她拉了起來,轉頭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臟東西?!霸葡?/p>
你心里有什么不滿沖我來,別給婉兒甩臉子!”他聲音里帶著警告,“婉兒身子骨弱,
受不得氣。以后我們成婚,你們不分大小,這些虛禮就都免了。”我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甩臉子了?我什么時候甩臉子了?還有,他是不是搞錯了什么?
柳輕語趕緊扯了扯慕容玦的衣袖,聲音柔得能掐出水來:“殿下,您別為了婉兒同公主置氣。
只要能陪在您身邊,婉兒甘愿做小……殿下日后是要君臨天下的,總要顧及南疆子民的心情。
”這番話可把慕容玦心疼壞了,他恨不得當場就把這朵解語花揉進懷里?!吧倒?,
我乃真龍命數(shù),日后登基,四海臣服,還需要看她一個女人的臉色?”他掃了我一眼,
警告的意味更濃了,“云汐,你最好安分守己??丛谀氵€算溫順的份上,
日后我也能賜你些雨露,讓你下半輩子有個孩子傍身。否則……”我斂去眼底翻涌的殺氣,
打斷了他后面的廢話:“三皇子對柳姑娘真是情深義重,感天動地。
那云汐就在此提前恭祝二位,白頭偕老,早生貴子了!”說完,我懶得再看他們一眼,
轉身走向不遠處那個一直耐心等候的身影?!笆雷樱呷蘸?,云汐等你?!蔽业穆曇舨淮?,
卻帶著只有我們兩人才懂的重量?!澳悴粫Ъs吧?”靖安侯世子顧淵,只是沉默地看著我,
鄭重地點了點頭,什么也沒說,便隨著人潮出宮去了。他總是這樣,話不多,
可光是看著他那寬厚高大的背影,就足以讓我那顆被仇恨啃噬得千瘡百孔的心,
找到片刻的安寧。前世,就是這個男人,為了救我,被亂箭射成了刺猬。
滾燙的血濺在我臉上,我才后知后覺地明白,他那沉默寡言之下,藏了多少年隱忍的愛意。
“云汐!”慕容玦狐疑地跟了上來,“我們大婚,你跟顧淵說什么?你何時跟他有了交情?
”我沒理他,徑直回了寢宮。一進門,滿屋子都是慕容玦的痕跡,
那股熟悉的、曾讓我迷戀的味道,此刻卻讓我聞著想吐。書案上,
還壓著初見時他隨手折來贈我的一支梅花。我曾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地夾在書里,日日翻看。
如今再看,那鮮紅的蕊心,像極了被屠戮的族人噴濺出的鮮血,在我心頭揮之不去。我動手,
將目光所及之處,所有與他相關的東西,一件一件,統(tǒng)統(tǒng)收了起來。直到天色微亮,
才精疲力竭地倒在榻上。前世瀕死的情景,在夢里反復上演,真實得令人心驚。再醒來時,
竟已是三日之后?!肮鳎∧伤阈蚜?!”婢女小竹端著藥碗進來,一張臉都快皺成了苦瓜,
“祭天大典上,您究竟選了誰做夫君啊?怎么外面都在傳,說您要和那個柳家小姐,
不分大小,一同嫁給三皇子?”小竹氣得直跺腳:“您這幾天睡著了都不知道!
三皇子對那位柳小姐,那叫一個好!為她在府里大興土木,挖了個蓮花池;又親自跑去行宮,
把先皇后最喜歡的月光蓮都給移栽了過去……還有您江南進貢來的浮光錦,
他用馬車運了一整車,全給柳小姐裁制新衣了!最可恨的是,您從南疆帶來的嫁妝,
他、他竟然叫人搬了一半去柳府,說是要給柳小姐出嫁撐場面!”我壓下心底翻涌的酸澀,
扯了扯嘴角。“好了,好了,我不嫁他了還不行嘛?”我笑著寬慰小竹。話音剛落,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慕容玦一身錦衣地站在門口,恰好將我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便掛上了一貫的輕蔑。“云汐,真不想嫁,怎么不去找父皇退婚?
你不過是見不得我對婉兒好,故意說些氣話,玩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
想讓我也這么對你罷了!”他大步走進來,神情倨傲,仿佛是在給我天大的恩賜。
“我今天來,是知會你一聲?!彼T谖颐媲?,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從南疆帶來的嫁妝,
我讓人搬了一半去柳府。放心,不是貪你的東西,只是給婉兒出嫁那天撐撐場面。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個“交換”條件對我來說是無上的榮光?!白鳛檠a償,新婚那晚,
我會先進你的屋子,給足你南疆公主的體面。只是……我答應過婉兒,絕不會碰你。
過了子時,我再去她的房里?!蔽颐偷靥痤^,眼睛有些發(fā)紅,死死地盯著他?!澳饺莴i!
”我冷笑出聲,“那些是我父王給我備下的嫁妝,陪了我十幾年!
你憑什么自作主張拿給別人?你心疼柳婉兒,愛護柳婉兒,
怎么不從你自己的私庫里拿東西給她?難不成堂堂三殿下,口口聲聲說著此生摯愛,
實際上卻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閉嘴!”慕容玦的臉一陣青一陣白,
顯然是被我戳中了痛處。他自知理虧,眼神躲閃,
卻在瞥見我身后書案上那堆他送的小玩意兒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瞬間又挺直了腰桿。
“云汐,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跟我賭氣呢。”他篤定地看著我,
語氣又恢復了那種施舍般的寬容,“我也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否則,
為何還留著我送你的東西?”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心里只覺得一陣反胃。在他的注視下,
我慢慢走向書案。我隨手抓起一把小玩意兒,有他隨手雕的木頭小人,
有他順路買的糖畫簽子,還有他射獵贏來的狼牙。這些曾被我當成寶貝的東西,現(xiàn)在看來,
只是一堆垃圾。我走到窗邊,高高揚起手?!班弁?!噗通!噗通!”接二連三的落水聲,
清脆又響亮,砸在殿外的池水里,也砸在慕容玦的臉上?!霸葡?,你干什么!
”他終于破防了,沖過來想抓住我的手,卻只抓到一片空蕩蕩的衣袖,“我送你的東西,
你就這么不珍惜?”他指著我,氣得嘴唇都在發(fā)抖,連說了三個“好”字,
最后狠狠一甩袖子,轉身撞開門走了。他一走,我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了,
順著墻壁滑坐在地上。眼淚終于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不是為他,也不是為那些破爛。
我只是恨。父王,女兒沒用,連您給我準備的嫁妝都護不?。〈蠡檫@日,天還沒亮,
小竹就把我從床上挖了起來,神情比我還緊張?!肮?,快些吧,吉時快到了。
”她手腳麻利地為我穿戴妥當,嘴里還在碎碎念,“外面……三皇子已經到了,好大的陣仗。
”殿外人聲鼎沸,鼓樂喧天,喜慶得仿佛要掀翻屋頂。我端坐在鏡前,
看著鏡中那個頭戴龍鳳呈祥金簪的女子,面容平靜得不像個新娘?!芭椤钡囊宦?,
殿門被粗暴地推開。慕容玦高坐在馬上,一身刺眼的大紅喜服,張揚得像一團火。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神情,帶著一絲貓捉老鼠的得意。“不是嘴硬說不嫁給我嗎?怎么,
現(xiàn)在還不是乖乖等著我來接?!彼囊暰€落在我華貴雍容的發(fā)髻上,
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斑@發(fā)髻是怎么回事?這不是皇子妃的規(guī)制!”他翻身下馬,
幾步走到我面前,語氣里滿是毫不掩飾的不悅,“云汐,你好大的膽子!為了蓋過婉兒一頭,
居然敢無視宮規(guī)祖制?你是不是覺得,本皇子非你不可了?”他眼里的厭惡幾乎要溢出來。
“來人!給公主重新梳妝!”他一聲令下,兩個膀大腰圓的宮人立刻上前,
一左一右地將我牢牢按住?!胺潘粒 蔽倚邞嵑浅???蓻]人理我。慕容玦更是親自上前,
抬手就要來扯我發(fā)頂那支沉甸甸的龍鳳簪。那是我父王在我及笄時,親手為我戴上的。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碰到金簪的那一刻?!白∈郑 币宦暢练€(wěn)而熟悉的聲音,如平地驚雷,
在喧鬧的大殿中炸響。我猛地抬頭,只見一道暗紅色的身影疾風般沖了進來,
一把扼住慕容玦伸向我的手腕,狠狠將他推了出去。慕容玦猝不及防,踉蹌了好幾步,
險些一屁股摔在地上。我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下一秒,就落入一個堅實溫暖的懷抱。
熟悉的松木香氣瞬間包裹了我,將所有的慌亂和屈辱都隔絕在外。是顧淵。“大膽顧淵!
”慕容玦穩(wěn)住身形,又驚又怒地指著他,“你竟敢對本皇子動手!快放開三皇子妃!
”三皇子妃?真是天大的笑話。顧淵將我護在身后,身形挺拔如山,他看都未看慕容玦一眼,
聲音平靜無波:“殿下此話怎講?昭月公主與臣的婚事,乃圣上親賜。
難不成殿下要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公然抗旨搶親?”慕容玦整個人都愣住了,他看看顧淵,
又看看我,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霸葡?,你……”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臉上露出一種荒謬的了然,“你為了爭寵,竟然喊人來演這么一出搶親的戲碼?
虧你想得出來!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多看你一眼,就會在意你!
”我簡直想為他的想象力鼓掌。他深吸一口氣,
似乎是給了我天大的恩典:“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自己告訴他,你要嫁的人,到底是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從顧淵身后走出來,
迎上慕容玦那雙寫滿“你快說你愛我”的眼睛。我笑了。我伸手,
握住顧淵那只布滿薄繭的大手,高高舉到慕容玦眼前,讓他看個清楚。“如你所見。
”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像冬日里最冷的冰凌,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在他心上。
我直視著他那雙開始渙散的眼睛,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澳饺莴i,我不止一次跟你說過,
我要嫁的人,不是你。”他像是被雷劈了一樣,難以置信地瞪著我,
腳下虛浮地連退了好幾步,要不是身后的宮人眼疾手快地扶住,怕是已經癱倒在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失神地搖頭,喃喃自語,“你要嫁的人分明是我,
你喜歡我,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他腦子里嗡嗡作響,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尖聲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就在他失魂落魄,搖搖欲墜之際,
一個威嚴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澳孀樱?/p>
你心心念念鬧著要娶柳家姑娘,如今又跑到昭月這里來胡鬧什么!”慕容玦僵硬地回過頭,
當看到那一抹明黃的衣角時,他徹底傻了,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