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傾盆而下，狠狠砸在擋風玻璃上，雨刮器瘋了似地左右擺動，
視野里依舊是破碎的、流淌的城市霓虹。我坐在駕駛位上，指尖殘留著最后一絲顫抖的余溫，
冰冷得像是浸在寒潭深處。那疊精心裝訂、承載了團隊三個月心血的標書，
此刻正蜷縮在副駕駛座下的積水里，白紙黑字被雨水浸染，墨跡糊成一團團絕望的污痕，
像極了招標方王總那張毫無波瀾、最終定格在“抱歉，林總監(jiān)”的臉。一百三十七萬。
這個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的數(shù)字，曾是我心中篤定通往成功的階梯。如今，它被踩在腳下，
連同我鞋尖昂貴的羊絨面料，一起被這從天而降的冷水泡得變形、發(fā)臭。車窗外，
城市的燈光在滂沱雨幕中扭曲、暈開，紅綠燈變成模糊晃動的色塊，喇叭聲被雨聲吞沒，
世界只剩下一種單調(diào)而狂暴的轟鳴。我猛地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瞬間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昂貴的羊絨外套像海綿一樣貪婪地吸飽了雨水，變得異常沉重，死死貼在身上，
拖拽著我的腳步。精心挽起的發(fā)髻徹底散了，濕透的發(fā)絲黏在臉頰和脖子上，狼狽不堪。
深秋的雨水，帶著刺骨的寒意，輕易穿透了所有精心挑選的布料，直抵骨髓。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昂貴的皮鞋里灌滿了泥水，每走一步都發(fā)出令人難堪的“噗嗤”聲。
路邊渾濁的積水，倒映出我扭曲搖晃的身影，一個被雨水打回原形的失敗者。什么光鮮亮麗，
什么職場精英，此刻都成了泡影，只剩下一具昂貴的、正在被雨水迅速毀掉的軀殼。
視線被雨水沖刷得模糊，幾乎看不清前路?；璋抵?，前方高架橋下一個黝黑的橋洞，
像一張沉默張開的嘴，成了唯一可見的、能暫時躲避這場無盡鞭笞的地方。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撲了進去，冰冷的混凝土墻撞在肩胛骨上，帶來一陣悶痛，
卻也帶來一絲脫離暴雨的短暫喘息。橋洞內(nèi)光線極其昏暗，
彌漫著一股濃重而復(fù)雜的潮腐氣味——雨水浸泡泥土的腥氣、某種東西長久悶捂的餿味，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尿騷味混雜其中。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肺葉火辣辣地疼。
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寒意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不斷往里鉆。
我摸索著從手袋里掏出最后一張消毒濕巾，用力擦拭著臉上和脖子上冰冷的雨水，
仿佛想擦掉這徹骨的狼狽。濕巾帶著微弱的檸檬香精氣息，
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屬于“林薇”這個身份的東西。
“嗬……”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渾濁痰音的吸氣聲，突然從我斜后方的角落里響起。
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緊繃的神經(jīng)。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心臟在胸腔里狠狠一撞。
借著橋洞外微弱的天光，一個模糊的人影輪廓蜷縮在更深的陰影里，
像一堆被隨意丟棄的破布。他半靠在一個臟污得看不出原色的編織袋上，頭發(fā)又長又亂，
糾結(jié)成一綹綹，蓋住了大半張臉。身上裹著好幾層同樣骯臟破敗的衣物，
腳上是一雙露著腳趾、沾滿厚厚泥垢的破膠鞋。他整個人的存在，
就是這橋洞污濁氣味的一部分。“誰？！”我的聲音因為驚懼和寒冷而尖利顫抖，
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粗糙的墻壁上，生疼。
那個蜷縮的影子似乎被我的聲音驚動了，極其緩慢地動了一下。
一只枯瘦、布滿污垢和老繭的手，摸索著伸向他旁邊地上一個倒扣著的、邊緣破損的搪瓷盆。
盆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極其微弱地蠕動，發(fā)出幾乎細不可聞的“咪…咪…”聲。
他動作遲緩地掀開了那個破盆。就在盆沿離開地面的一剎那，我看到了。三只幼貓。
小得可憐，毛色在昏暗中難以分辨，濕漉漉地緊挨在一起，像三團瑟瑟發(fā)抖的毛球。
它們擠在盆下唯一一小片干燥的地面上，細弱的四肢支撐著小小的身體，
在冰冷的空氣中打著顫，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徒勞地對著虛空發(fā)出微弱的、求救般的鳴叫。
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被洞外的雨聲完全吞噬。而那個流浪漢，
那個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酸腐氣味的男人，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把破傘。
傘面是骯臟的、看不出底色的塑料布，上面糊滿了泥點和可疑的污漬，傘骨斷了好幾根，
歪歪扭扭地支棱著。這把破得不成樣子的傘，
此刻卻被他小心翼翼地、傾斜著撐在那三只幼貓的上方，
勉強為它們遮擋著從橋洞邊緣濺進來的冰冷雨滴。
他自己大半個身子卻完全暴露在濕冷的空氣中，雨水順著他的亂發(fā)和破爛的衣領(lǐng)不斷流下。
他抬起頭，那張隱藏在亂發(fā)后的臉終于暴露在稍亮的光線下。
皮膚是長期風吹日曬后的深褐色，布滿深刻的皺紋和污垢，但一雙眼睛卻異常地亮，
像蒙塵的玻璃珠，在昏暗中定定地看著我，帶著一種動物般的警惕，
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專注？他似乎想開口，干裂起皮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
就在這時，一只幼貓大概是感受到了他掀開盆的動作帶來的冷風，又或許是餓極了，
極其微弱地“咪嗚”了一聲，細小的爪子顫巍巍地向前探了一下，
小腦袋正好碰到了他撐傘的那只枯瘦的手腕?！鞍。 蔽?guī)缀跏鞘暭饨谐鰜恚?/p>
身體猛地向后彈開，仿佛那幼貓碰到的不是他，而是我。
一股強烈的生理性厭惡瞬間涌上喉嚨。我手忙腳亂地再次翻找手袋，
終于又摸出一張消毒濕巾，撕開包裝，
近乎瘋狂地、用力擦拭著自己剛才在墻上蹭過的肩膀——那個位置，
離他剛才蜷縮的地方太近了！仿佛他身上的污穢和氣味，
已經(jīng)通過空氣沾染到了我價值不菲的外套上。“滾開！”我喘著粗氣，
聲音因極度的嫌惡而扭曲變調(diào)，眼睛死死盯著他那只碰過貓、又離我如此之近的手，
“離我遠點！臟死了！”他撐傘的手似乎極其輕微地僵了一下。那雙蒙塵的眼睛里，
剛才那點微弱的、似乎想溝通的亮光，瞬間熄滅了，只剩下一種更深的麻木，沉入眼底，
像兩潭死水。他默默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視線，重新低下頭，
目光落回那三只顫抖的小貓身上，不再看我。那只枯瘦的手，
只是更緊地、更穩(wěn)地握住了那把歪斜的破傘柄，
將傘面更低地、更嚴密地傾向那三團小小的生命，
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守護的、有溫度的東西。橋洞里只剩下外面震耳欲聾的雨聲，
和那三只小貓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哀鳴。---雨下了整整兩天兩夜，
沒有片刻停歇，城市徹底沉淪。雨水不再是水，而是渾濁粘稠的泥漿，
裹挾著垃圾、斷枝和城市潰爛的碎片，洶涌地填滿每一條街道，沖垮了脆弱的排水系統(tǒng)。
新聞里滾動播放著緊急撤離通知和不斷上升的水位線，冰冷的數(shù)字觸目驚心。辦公室窗外，
平日車水馬龍的景象蕩然無存，只剩下汪洋一片。渾濁的黃褐色洪水翻滾著，
吞沒了低矮的樹冠，只露出掙扎的樹梢，
卷著各式各樣的漂浮物——塑料桶、斷裂的招牌、扭曲的單車……像一場詭異的末日游行。
水面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默而堅決地向上攀升。公司所在的這棟老寫字樓，
一樓早已淪陷，渾濁的洪水正貪婪地舔舐著通往二樓的樓梯。我們十幾個被洪水困住的人，
像一群受驚的鳥雀，擠在二樓會議室這張最后的孤島上?？諝鈵灍岢睗瘢?/p>
彌漫著汗味、濕衣服的餿味和一種無形的恐慌。手機信號時斷時續(xù)，救援電話永遠占線。
每一次樓梯口傳來水流拍打墻壁的嘩啦聲，都引來一陣壓抑的驚呼。“林總監(jiān)，
水…水又上來了！”新來的實習生小李指著樓梯口，聲音帶著哭腔，臉嚇得煞白。
渾濁的水流正試探性地漫過最上面兩級臺階，像窺探的舌頭。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
沿著脊椎向上纏繞，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目光掃過會議室里每一張驚恐、慘白的臉，
最后落到窗外那一片末日般的汪洋。水面漂浮著各種殘骸，翻滾著，打著旋。
遠處幾棟更高的建筑，像幾座沉默的墓碑，矗立在無邊的濁浪之中。救援在哪里？
皮劃艇的影子在哪里？除了雨聲、水聲和我們自己粗重的喘息，
整個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等待。時間在恐懼中變得粘稠而漫長。
水位線又悄無聲息地上升了幾厘米，會議室門口的地毯邊緣已經(jīng)濕透。有人開始低聲啜泣。
我緊緊攥著手機，屏幕停留在那個始終無法接通的緊急救援號碼上，指尖冰涼。就在這時，
窗外那片洶涌渾濁的水面上，一個極其突兀的黑點，猛地撞進了我的視野。那是什么？
不像救援隊那種醒目的橙色沖鋒舟，更不像任何常規(guī)的船只。它像一塊巨大的、殘缺的門板，
在水面上艱難地漂浮、打轉(zhuǎn)。上面趴著一個人影，正用一種極其笨拙而費力的姿勢，
用一根像是從什么家具上拆下來的木棍，拼命劃著水，試圖控制方向。渾濁的浪頭不斷打來，
那塊門板劇烈地顛簸起伏，好幾次都差點把上面的人掀翻下去。那個人影緊緊貼著門板，
每一次浪頭襲來，他都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抱住，然后又掙扎著抬起頭，
繼續(xù)用那根木棍，朝著我們寫字樓的方向，一下，一下，頑強地劃動著。距離在縮短。
我死死盯著那個在洪水中搏斗的身影。破舊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外套，濕透后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異常瘦削的輪廓。那頭標志性的、糾結(jié)的亂發(fā)……即使隔著雨幕和渾濁的洪水，
我也認出來了！是他！橋洞下那個流浪漢！他來干什么？他怎么找到這里的？
那塊破門板隨時會散架！“那…那邊有人！”小李也看到了，指著窗外驚呼起來，
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會議室里所有人都被驚動了，呼啦一下全涌到窗邊。
十幾雙眼睛，充滿了驚愕和茫然，死死盯著那個在滔天濁浪中掙扎前行的渺小身影。
“是個…流浪漢？”有人遲疑地問。“他瘋了嗎？那塊破板子能頂什么用？
”“他朝我們這邊來了！”議論聲嗡嗡響起，
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切實際的、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我扒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粗淮未伪焕祟^淹沒，又一次次掙扎著浮起，
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那塊不堪一擊的門板，朝著我們這棟搖搖欲墜的建筑靠近。
那根充當船槳的木棍，每一次揮動都顯得那么絕望又那么固執(zhí)。雨水模糊了視線，
但我仿佛能看到他臉上緊繃的線條，那雙蒙塵的眼睛里，此刻會是什么？恐懼？
還是別的什么？近了，更近了！他終于劃到了樓下。渾濁的洪水已經(jīng)淹沒了一樓半高的窗戶，
他只能艱難地仰起頭，雨水沖刷著他污濁的臉。他張著嘴，似乎在喊什么，
但聲音完全被狂暴的風雨聲吞沒。“繩子！快找繩子！”我猛地回過神，
嘶聲朝著身后的人大喊。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劈了叉。幾個人如夢初醒，
手忙腳亂地在會議室里翻找。最終，有人扯下長長的、厚重的窗簾綁帶，
也有人從儲物柜里翻出一卷捆扎文件的尼龍繩。
我們七手八腳地把能找到的所有繩子連接起來，打上死結(jié)，從窗口奮力拋了下去。繩子垂落，
在渾濁的水面上晃動。樓下，他奮力劃著水，讓門板靠近繩子。幾次嘗試后，
他終于用那只枯瘦而有力的手，死死抓住了繩頭！他仰起頭，雨水順著他深壑般的皺紋流下，
他朝著我們的窗口，用力地點了點頭。那一刻，會議室里爆發(fā)出一陣帶著哭腔的歡呼。
生的希望，被這個我們曾嫌惡、驅(qū)趕的流浪漢，用一塊破門板和一身的孤勇，
送到了我們面前。---繩子繃緊了，像一根救命的臍帶，
連接著二樓窗口和下面漂浮在洪水中的破門板。他，那個橋洞下的流浪漢，
此刻成了我們唯一的擺渡人?！翱欤∫粋€一個下！抓緊繩子！滑到他那里去！
”我嘶啞著嗓子指揮，心臟在嗓子眼狂跳，每一次門板在渾濁的浪濤中劇烈顛簸，
都讓我心驚肉跳。恐懼依然攥緊每個人的心臟，但生的渴望壓倒了一切。
小李第一個被大家七手八腳地托出窗口，她死死抓住濕滑的繩子，閉著眼睛尖叫著往下滑。
樓下，他穩(wěn)穩(wěn)地站在劇烈搖晃的門板上，雙腿岔開，像生了根。當小李滑到最低點，
眼看就要砸進水里時，他那只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臂猛地探出，精準地一把撈住了她的胳膊，
將她拽上了那塊小小的、濕透的門板。小李癱坐在上面，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一個，又一個……會議室里的人，在絕望中爆發(fā)出驚人的秩序。
男人幫著托舉女人，年輕力壯的主動讓體弱的先走。每一次有人滑下，
每一次他在驚濤駭浪中穩(wěn)穩(wěn)地將人接住、安置在門板上，
樓上就爆發(fā)出一陣劫后余生般的哽咽和低喊。那塊承載著過多生命的破門板，
在渾濁的洪水中沉沉浮浮，每一次大浪打來，都像要傾覆，卻又在他驚人的平衡力和力量下，
一次次奇跡般地穩(wěn)住。終于，輪到我。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我抓住濕透的尼龍繩，
粗糙的纖維勒進掌心。身體懸空滑下的瞬間，失重感伴隨著洪水的咆哮和腥氣猛地襲來。
渾濁的水面在眼前急速放大，浪頭裹挾著碎木屑和垃圾拍打過來。
就在我的腳即將觸碰到那翻滾的黃湯時，一只鐵鉗般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上臂！
那力量大得驚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穩(wěn)定感。
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手臂肌肉在濕透的破袖管下賁張的輪廓。他猛地將我向上提起，
幾乎是半拎半拖地，將我拽上了那塊濕滑擁擠的門板。我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