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岳家軍中軍大帳。雖已入夜,帳內(nèi)仍燭火通明。岳飛身著半舊青袍,未披甲胄,正伏案細(xì)究一幅巨大的《荊襄山川形勢圖》。
燭光映著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眉宇間是常年征戰(zhàn)留下的深刻印記,手指在襄陽、鄧州、蔡州等要地上反復(fù)比劃,計算著可能的進軍路線與金軍布防。
案頭,一盞粗陶茶碗已涼透,旁邊攤開的,是幾份關(guān)于淮西糧秣轉(zhuǎn)運遲滯的惱人公文。帳內(nèi)彌漫著墨香、皮革與鐵器混合的氣息,沉靜中醞釀著無聲的焦灼。
“父帥!父帥!!” 帳簾被猛地撞開,帶進一股刺骨的寒氣。岳云幾乎是沖進來的,一身輕甲未卸,臉上沾著塵土,卻因極度的興奮而漲得通紅,
那雙酷似父親的明亮星眸此刻亮得驚人,仿佛燃燒著兩團火焰!他手里揮舞著一份邸報,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調(diào):“臨安!臨安城天塌了??!”
岳飛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向兒子。岳云素來沉穩(wěn)有度,今日如此失態(tài),必有驚天大事?!昂问麦@慌?金賊大舉南下了?” 他聲音沉穩(wěn),帶著統(tǒng)帥的威嚴(yán)。
“不是金賊!是秦檜??!”岳云沖到案前,語速快得像連珠炮,“秦檜那老賊被太子摔死了!” 他激動地比劃著,“太子把那老賊狠狠摜在龍椅前的丹陛上!腦漿子都濺出來了!”
岳云說得繪聲繪色,眼中閃爍著少年人特有的、對奸佞伏誅的純粹快意。
“秦檜…被太子…當(dāng)朝摔死于御座?!” 岳飛猛地站起,身下胡凳被帶得“哐當(dāng)”一聲翻倒。
“千真萬確!”岳云興奮道:“太子不僅殺了秦檜那奸賊,還一劍砍了金使張通古的腦袋!撕了金人的國書!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老官家驚厥駕崩,太子登基,改元‘靖武’,誓要北伐呢!”
“我等終于不用再受老官家那動輒就下令不得擅啟邊釁的窩囊氣了!痛快!當(dāng)真痛快!”
“新帝登基…先帝…駕崩?”岳飛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艱澀,“云兒慎言!此乃宮闈巨變!我等身為邊將,手握重兵,身處千里之外,豈可擅議廢立?更不可妄傳此等駭人聽聞之語!你可知輕重?”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岳云因興奮而發(fā)熱的頭腦上。
秦檜當(dāng)誅,然天子更迭稍有不慎便是社稷傾覆之禍!尤其想到那位與自己沙盤論兵、胸懷恢復(fù)之志的年輕儲君,竟行此石破天驚之事,岳飛在震驚之余,更添一層深深的憂慮——這絕非他熟悉的太子趙瑗一貫示人的隱忍籌謀之態(tài)!
岳云被父親這突如其來的沉重話語震得一愣,滿腔的興奮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他張了張嘴,少年人滾燙的熱血稍稍冷卻。
但他隨即挺直了腰桿,聲音依舊帶著激動,卻多了幾分爭辯的急切:“父帥!不是妄傳!是明詔!是昭告天下的明詔!”
他飛快地從懷中掏出一份厚實的、以明黃絹帛包裹的卷軸,“這是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新帝登基的《靖武元年登極赦》”
“您看!詔書里說:‘金虜亂華,肇自靖康。中原板蕩,萬姓屠戮!血沃原野,婦孺被驅(qū)。城郭丘墟,衣冠涂炭!此誠百世未雪之深恥,億兆同悲之至痛!’”
岳飛的目光落在詔書上那力透紙背的字句上?!鞍偈牢囱┲類u,億兆同悲之至痛!”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他心坎最深處!這正是他岳鵬舉畢生泣血以求的吶喊!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繼續(xù)看下去。
“先帝嗣位南服,本圖恢復(fù)。然畏虜勢之強,惑奸佞之言,遂行茍安之策,歲輸金帛,屈己稱臣,委國柄于秦檜,致神器蒙塵,忠良扼腕!此實失道于天下,負(fù)罪于祖宗!”
讀到此處,岳飛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痛楚。十二年來,多少忠勇將士的犧牲、多少遺民的泣血期盼,就毀在這老官家“茍安”二字之上!新帝能直面此失道之痛,這份坦蕩與擔(dān)當(dāng),已非尋常!
岳飛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詔文。當(dāng)“已誅通敵叛國之秦檜于丹陛”一行字刺入眼簾,他心中那口被秦檜壓制多年的濁氣,仿佛隨著這行字轟然噴出!巨奸伏誅,天理昭彰!
讀到“斬辱我國體之金使于殿庭,碎其僭詔,焚其偽旗!盡廢前此一切屈辱和議”,一股激蕩之情沖上喉頭,令他脊梁都挺直了幾分!
緊接著,“盡收秦檜、孫近、勾龍如淵、范同等黨羽家財,充作軍資!”讓他微微頷首。此舉不僅清算徹底,更為北伐提供了急需的財源,新帝手腕可見一斑。
“開諸路常平倉,平價糶糧,以蘇民困!”更顯仁君之象,深得民心?!胺草斔谥娬?,皆錄其功!”則顯示了朝廷凝聚民力、共赴國難的決心。這一切,都讓岳飛心中的疑慮稍稍減輕,對新帝的評價悄然拔高。
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那一行力透紙背的文字上——“擢岳飛為京西湖北路宣撫使、兼河南北諸路招討使,總制中路北伐諸軍事!”——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總制中路北伐諸軍事!”
這八個字,如同九霄驚雷,狠狠劈入岳飛沉寂了十二年的心湖!他持詔的手猛地一顫,指節(jié)瞬間捏得發(fā)白!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欣喜與深沉悲愴的熱流,猛地沖上喉頭!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這營帳中彌漫的鐵血氣息,連同那遲來的、滾燙的希望,一同吸入肺腑。
北伐!北伐!
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個春秋!他多少次在沙盤上推演進軍路線,指尖劃過汴梁、洛陽,卻只能扼腕長嘆?他多少次反動議和要求北伐的上書換來的只是老官家“不得輕動”、“不得生事”的訓(xùn)斥。
那“以議和為上”的冰冷詔令生生壓下了他胸中沸騰的熱血,只能任由那“還我河山”的壯志在心底煎熬!
這“總制中路北伐諸軍事”,這統(tǒng)帥千軍萬馬、揮師北定中原的夢想,是他魂牽夢縈、卻幾乎以為此生無望的夙愿!是宗澤老帥臨終三呼“過河”的泣血遺愿!是無數(shù)倒在北歸路上的忠魂未竟的執(zhí)念!
岳飛那素來沉穩(wěn)如深潭的眸子里,竟隱隱有水光閃動,但那水光之下,燃燒的卻是足以焚盡一切阻礙的、名為“還我河山”的烈焰!
“飛…幸甚…”他低聲自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隨即化為磐石般的堅定,“陛下…知臣!大宋…幸甚!”
所有的疑慮、對宮變方式的震驚,在這一刻,都被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畢生所求的任命所消融、所升華!
他終于確信,那位行此剛烈果決之事的年輕帝王,依舊是那個心系恢復(fù)的太子!只是其手段之酷烈、決心之堅定,遠(yuǎn)超自己想象!
他不再看岳云,而是大步走到兵器架旁,動作沉穩(wěn)而莊重。他取下那柄陪伴他征戰(zhàn)多年、槍纓已染上無數(shù)征塵的長槍。解下腰間佩劍,又褪去身上那件半舊的青袍,露出內(nèi)里洗得發(fā)白、象征本真的粗布中衣。
岳云屏息凝神,看著父親這近乎儀式般的舉動,心中充滿了敬畏。
岳飛親手點燃了帳中香爐,青煙裊裊升起。他將青袍與佩劍恭敬地置于香案之上。然后,他以最虔誠的姿態(tài),雙手捧起那份承載著擢帥、除奸、安民與北伐重任的《靖武元年登極赦》,如同捧起千鈞重?fù)?dān),也如同捧起畢生夙愿。
“臣,岳飛…”他面向臨安方向,深深一揖及地,腰彎如弓,聲音沉渾如黃鐘大呂,在寂靜的軍帳中回蕩,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與破釜沉舟的決絕,“謹(jǐn)奉詔命!承此國恩,敢不效死?!此身此命,盡付北伐!”
帳內(nèi)燭火猛地一跳,將岳飛挺立如松的身影投射在帳幕上,那影子巨大、巍峨,背后“盡忠報國”的刺青輪廓仿佛在燭光中隱隱浮現(xiàn),與他此刻的誓言融為一體,化身為一尊即將拔地而起、直搗北疆的戰(zhàn)神!
岳云看著父親這如山如岳、氣沖霄漢的背影,感受著那磅礴的氣勢與擲地有聲的誓言,胸中熱血早已沸騰如熔巖!他挺直了年輕而健碩的身軀,如同岳字大旗旁最忠誠的旗桿,眼中閃耀著與父親同樣的光芒!
禮畢,岳飛直起身,眼中再無半分迷茫,只剩下純粹而熾烈的戰(zhàn)意。他目光掃向岳云手中的另一份文書。
岳云立刻會意,雙手奉上那份謄抄的《討金檄文》:“父帥,還有此物!陛下命胡銓所擬,已傳檄天下!”
岳飛接過檄文。狂草如刀似劍,撲面而來的是焚天的怒火與決死的意志,讀到最震撼的是那句 “直搗黃龍府…”! 以及“敢有倡和議…天下共擊之!勿謂言之不預(yù)也!”
這已非僅僅是檄文,這是新帝向天地、向萬民宣告的、不死不休的國戰(zhàn)宣言!字字如血,句句如鐵!
“好!好一篇誅心裂膽、氣壯山河的討賊雄文!”岳飛一掌拍在案上,聲震屋瓦,“正合吾志!當(dāng)為三軍戰(zhàn)鼓!”
岳飛的目光掃過案上輿圖的每一寸山河。他拿起朱筆,在那份《討金檄文》上“岳帥揚旌于襄漢”幾個字旁,用力畫了一個鮮紅的圈!如同烙下血誓!然后,他的筆鋒堅定地指向北方,重重地點在汴梁城的位置!
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電掃過因他誓言而熱血沸騰的岳云,聲音沉渾有力:“云兒!”
岳云精神一振,挺直腰背:“是!”
“傳令各軍!自即日起,取消一切休沐!操練加倍!營中工匠晝夜趕工,修葺器械!斥候前出三百里!我要知道汴梁、洛陽、鄭州一線金軍的一舉一動!”
“還有!”岳飛的目光如寒冰,落在檄文最后那句“敢有倡和議、沮軍心者,天下共擊之!”上,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斬釘截鐵,“將此檄文,謄抄千份!張貼于各軍營門、鄂州城頭!令軍中書吏,日夜宣講!”
“務(wù)必使我岳家軍上下將士,人人知曉!自今日起,我鄂州大營,再無‘議和’二字!唯有北伐!唯有殺賊!唯有…直搗黃龍!凡有敢言退、敢言和、敢沮軍心者,視同國賊,立斬不赦!”
他抓起案上那份沉甸甸的《靖武元年登極赦》,“將此登基大詔一并宣講!使將士皆知陛下擢帥之恩、除奸之?dāng)?、安民之仁、北伐之志、遷都之決!告訴他們,陛下就在襄陽等著我們!等著我們…打過河去!”
“遵命!”岳云接過詔書與檄文,只覺得這薄薄的絹帛與紙張重若千鈞,卻又滾燙如火炭!這不再是普通的文書,而是點燃北伐烈焰的火種,是凝聚三軍意志的戰(zhàn)旗,是陛下交付給父帥、交付給整個岳家軍的如山軍令與無上榮光!
岳飛最后望向帳外沉沉的夜空,那里是北方,是淪陷的河山。他眼中燃燒的烈焰并未因誓言而稍減,反而更加熾熱、更加聚焦。
那柄沉寂了多年的利劍,在得到 “總制中路北伐諸軍事” 的任命后,終于要出鞘飲血,而劍鋒所指的第一處要害,便是敵后那燎原的星火——河朔忠義!
岳飛的目光轉(zhuǎn)向肅立一旁的幕僚長、湖北路宣撫司參議官李若虛。李若虛年約四旬,面容清癯,目光銳利,此刻正凝神以待,手中已悄然握住了隨身攜帶的紙筆。
“李參議!”岳飛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統(tǒng)帥決斷,“我做如下部署,你記下!”
李若虛神情一凜,立刻挺直腰背,肅然拱手:“是!相公請講!”他迅速攤開紙筆,凝神屏息,準(zhǔn)備記錄。
“即刻!”岳飛語速快而清晰,每一個字都蘊含著巨大的戰(zhàn)略意圖,“以八百里加急,持我新頒之河南北諸路招討使印信與手書,分遣精干死士,秘赴河北、河?xùn)|!”
他的手指在虛空劃出路線,仿佛地圖就在眼前:
“一路,北上磁州、相州(今安陽),務(wù)必找到梁興!告知他,時機已至!陛下圣明,誅除國賊,擢我總制中路北伐!令其速將‘太行忠義社’及河北諸路義軍,盡數(shù)聯(lián)絡(luò)整備,劃分區(qū)域,明確首領(lǐng)!”
“首要任務(wù):切斷金賊自真定(今正定)、中山(今定州)南下之糧道!尤其是滏口陘、井陘通道,務(wù)必使其寸步難行!襲擾州縣駐軍,令其疲于奔命,不得安寧!更需廣布眼線,將金軍調(diào)動,尤其是兀術(shù)、韓常所部動向,以最快速度飛鴿傳回鄂州!”
“第二路,”岳飛的手指移向東方,“疾馳大名府、東平府(今山東東平),尋訪董榮!令其整合山東義軍,重點在濟水、大清河一線活動!金賊自山東征調(diào)簽軍、糧秣,多走水路。
“令董榮務(wù)必組織水勇,焚其舟船,毀其碼頭,劫其輜重!同時,襲擾濟南府、青州(今益都)等重鎮(zhèn)外圍,制造恐慌,牽制山東金軍,使其無力西援汴洛!”
“第三路,”岳飛目光轉(zhuǎn)向西面,“直奔解州(今山西運城解州鎮(zhèn))、絳州(今山西新絳),聯(lián)絡(luò)李寶!河?xùn)|乃金賊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門戶,亦是入陜要道。令李寶率部活躍于呂梁山、中條山,襲擾金賊在河中府(今山西永濟)、平陽府(今山西臨汾)的據(jù)點!
“尤其要盯緊金賊自河?xùn)|征發(fā)簽軍、馬匹南下的動向,能阻則阻,能殲則殲!務(wù)必使其無法順暢增援河南戰(zhàn)場!”
岳飛深吸一口氣,聲音更加凝重,帶著戰(zhàn)略家深遠(yuǎn)的考量:
“傳令各路人馬:務(wù)必隱秘,務(wù)必迅捷!手書之中,需以陛下新頒《討金檄文》相勵!告知河朔父老,朝廷已絕和議,陛下已遷行在近襄樊,天子守國門,誓與金賊不死不休!
“我岳家軍不日將揮師北進!凡我大宋赤子,持戈矛、礪斧鉞,或斬酋獻城,或輸粟助餉,或傳遞軍情,皆為復(fù)國功臣!待王師北渡黃河之日,三堆烽火為號,‘岳’字大旗所向,便是爾等與官軍里應(yīng)外合,痛殲金賊,光復(fù)故土之時!”
他目光落在李若虛快速記錄的筆尖上,最后強調(diào)道:“另,傳令張憲、王貴,自背嵬軍中,挑選百名精于潛行、通曉北地情勢、且忠誠無匹的銳卒,由得力頭目率領(lǐng),攜帶部分精良軍械、火種、金銀,分作十隊,緊隨信使之后,秘密潛入河北、河?xùn)|指定區(qū)域,直接歸屬梁興、董榮、李寶指揮!”
“他們的任務(wù):協(xié)助義軍訓(xùn)練骨干,教授破襲、傳訊之法,必要時直接參與關(guān)鍵行動,務(wù)必使河朔烽火,在我主力北進之前,已成燎原之勢!”
“得令!”李若虛擱下筆,胸中豪情激蕩,被這宏大而縝密的敵后部署深深震撼。他明白,這不僅僅是一道道軍令,更是岳相公“連結(jié)河朔”十年大計的正式啟動,是北伐成敗的關(guān)鍵棋局!
他肅然拱手,聲音斬釘截鐵:“相公放心!屬下親自督辦,挑選信使與銳卒,必以最快速度,將軍令與朝廷檄文,送達河朔義軍首領(lǐng)手中!定讓金賊后方,遍地烽煙!”
部署完畢,岳飛胸中塊壘盡去,一股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豪情充塞天地。
“去吧!”岳飛大手一揮,聲震軍帳,“傳我將令!三軍備戰(zhàn)!糧秣齊集!待河朔烽煙起,便是我岳家軍渡河北上,直搗黃龍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