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隔絕了窗外城市夜晚的浮光。
他們已經(jīng)從島上回到了碼頭,打算停留一晚上第二天再各回各家。
碼頭偌大的民宿房間,只剩下電視屏幕是唯一的光源,明明滅滅,映著原珷和祁雪專注的臉。
空氣里彌漫著炸雞的油香和碳酸飲料的甜膩氣息,與屏幕上彌漫的硝煙形成奇異的反差。正放到緊要關頭,一場慘烈的阻擊戰(zhàn)之后,簡陋的野戰(zhàn)醫(yī)院擠滿了傷員。
鏡頭晃動,對準一張血跡斑斑的擔架,一個年輕軍醫(yī)的額頭布滿汗珠,正俯身緊急處理傷員腹部的傷口。血漿袋掛在臨時支起的木架上,粘稠的紅色液體順著透明的管子往下滴落。旁邊,一個看不清面目的護士身影在忙碌,遞器械、擦汗,動作快得像繃緊的弦。
就在軍醫(yī)咬緊牙關,鑷子伸向傷員腹腔深處,試圖夾住那枚深深嵌入的彈片時,祁雪放在原珷手臂上的手指猛地收緊了,指甲似乎就要隔著薄薄的T恤掐進原珷的皮膚里。
“原珷……”
她的聲音繃得極細,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驚悸,在電影里壓抑的呻吟和器械碰撞聲中異常清晰。
“我……從小到大,時不時就會做同一個夢?!?/p>
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屏幕里那個模糊的護士背影,瞳孔里反射著屏幕的光。
“我夢見……我和一個藍色眼睛的男人在雪地里求生,應該是末日或者戰(zhàn)時,某個夢里我們還是死了,有夢里是死之前的生活。”
她的描述像一把冰冷的鑰匙,“咔噠”一聲,猝不及防地捅開了原珷記憶深處某個緊鎖的抽屜。
他僵住了。
“有時候我們一起吃黑色的面包,有些夢里,面包里加了石子……”
祁雪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帶著夢魘一般的難受。
這些細節(jié)都像一顆精確制導的子彈,呼嘯著擊中原珷的記憶。
他猛地扭頭看向她,想從她臉上找到一絲玩笑或幻想的痕跡。
她也正轉過頭來,臉色在熒幕光的映照下顯得異常蒼白。
就在兩個人四目相對的剎那,電影音效里,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轟然響起!火光瞬間吞噬了熒幕!幾乎與此同時,窗外這座城市的夜空深處,也毫無預兆地傳來一聲沉悶的、遙遠的轟??!仿佛大地深處傳來的呻吟。
“轟——!”
雙重巨響,一虛一實,如同兩記重錘狠狠砸在心臟上!原珷和祁雪同時劇烈地一顫,身體的本能快過思維,原珷快速抱住祁雪。
“打雷而已,沒事?!?/p>
祁雪從容地抬起臉。
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在毫厘,彼此的瞳孔清晰地映在對方的眼底。
就在那小小的、幽深的黑色瞳孔里,原珷看到了映照出來的電視屏幕——那爆炸的熊熊烈焰扭曲、變形,燃燒的碎片飛濺……恍惚間,那火光不再是光影效果,而是真實地跳躍著,扭曲成一片無邊無際、燃燒著村莊與森林的火海,濃煙滾滾,遮蔽了天空。
烈焰映照下,無數(shù)模糊的身影在硝煙中奔突、吶喊、倒下……刺刀冰冷的反光一閃而逝,破碎的旗幟在焦土上燃燒……
時間仿佛凝固了。屏幕上流動的光影無聲地掠過兩人緊貼的臉頰,明明暗暗。
“你夢里的那個男人……是不是有一件破掉的棕色軍大衣?”
他的聲音低得很低,每一個字都像在粗糙的砂紙上磨過。
“他是不是……和你住在已經(jīng)塌掉的屋子里?”
祁雪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無言以對。
窗外,城市遙遠背景噪音隱約傳來,車流聲模糊如隔世的潮汐。
房間里,只有電視片尾曲的最后一個音符孤獨地消散在空氣里,留下無邊無際的沉默。
那沉默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仿佛那場未能散盡的硝煙,終于穿透了時光的厚壁,消散在如今太平盛世的暖陽里。
他們依舊依偎著,此刻那些荒唐的記憶,卻仿佛成了漂浮在時光長河上的一片薄冰。
“也許是因為我們愛好差不多,所以看過同樣的書或者文藝作品以后,在潛意識里衍生出一些相同的畫面吧,要相信科學啦,小原珷?!?/p>
“也許吧……我從小就很喜歡這些東西,直到現(xiàn)在我都會有意無意的去關注這些,也有可能是從出生那一刻,就在受到爺爺?shù)挠绊懓??!?/p>
原珷打開窗簾,祁雪關掉電視機,窗外城市遙遠的光暈,透過窗戶,在地毯上投下一道朦朧的光芒??諝饫锲≈娪澳┪踩粲腥魺o的余韻,以及祁雪身上清爽的、干凈的洗發(fā)水氣息。
祁雪舒展開身體,像只慵懶的貓,發(fā)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喟嘆,整個人陷進那張不算寬大但足夠柔軟的沙發(fā)里。
“啊——”
她拖長了尾音,聲音帶著一絲剛結束沉浸觀影后的微啞。
“這家酒店的沙發(fā)真軟啊,床也好軟?!?/p>
她扭過頭,發(fā)絲蹭著沙發(fā)靠背,眼睛在昏暗中彎成亮亮的月牙,看向坐在另一頭的原珷。
那聲真心實意的“舒服”,卻像根細小的針,輕輕扎在原珷的心口。他搭在膝蓋上的手指不易察覺地蜷縮了一下。
這家民宿,墻壁素白,家具是常見的板材質地,空間局促得甚至放不下第二把椅子。對他而言,這簡直樸素到了近乎“寒酸”的地步。
“嗯……你喜歡就好,方圓百里就剩這里比較合眼緣,就選了這里,其實還是連鎖國際酒店比較好?!?/p>
原珷應了一聲,聲音有些發(fā)緊。
他努力讓自己的視線專注在祁雪帶笑的側臉上,不去看房間角落那些暴露廉價感的細節(jié)——墻角那點不易察覺的磨損,浴室門上過于簡潔的磨砂玻璃。
祁雪卻似乎毫無所覺,只是繼續(xù)說:“位置很方便呢,樓下便利店、小吃店一應俱全,電影看完了隨時能下去覓食?!?/p>
原珷只是笑著看她。
“你是不是喜歡民宿呀?”
“對呀,我覺得絕大多數(shù)民宿都有人情味。”
就在這時,祁雪忽然毫無預兆地傾身湊了過來。兩人之間原本隔著半臂的距離瞬間縮短,她身上那股干凈溫柔的氣息驟然清晰,帶著溫暖的體溫,一下子籠罩了他。
她伸出手指,指尖帶著好奇和一點玩笑的意味,輕輕戳了戳他胸口那個已經(jīng)褪色得幾乎看不清圖案的舊T恤標志。
祁雪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點促狹的笑意,像羽毛掃過耳廓,“這件衣服,你應該很喜歡吧,這種布料洗成這樣,應該也至少穿了兩年左右了吧?”
原珷的身體瞬間繃緊,脊背僵直地抵著沙發(fā)靠背。他摸了摸衣服布料,最終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祁雪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很輕,帶著一種柔軟的、近乎縱容的暖意。她戳在他胸口的指尖沒有收回,反而稍稍用了點力,帶著點霸道,又戳了一下。
“初戀小情人送你的?”
她的聲音里笑意更濃,像融化的蜜糖,甜而溫暖。
“我怎么不知道你送過我衣服?”
原珷高情商的回復既否定了“初戀情人”的存在,也幽默地回答了愛人。
祁雪勾住他的脖子,這一刻,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原珷的心弦上輕輕撥弄了一下。
一股混雜著難以置信的暖流猛地沖了上來。
他怔怔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祁雪,看著她眼底坦蕩的笑意和純粹的歡喜,那光芒如此明亮,竟讓他一時有些失神,仿佛被陽光晃了眼睛。
就在這時,一陣清晰的門鈴聲驟然響起,打破了房間里微妙而柔軟的寂靜。
祁雪光著腳丫沖向門口,聲音里滿是雀躍。
“零食到了!”
原珷看著她與外賣員短暫交談,剛才那股洶涌的暖流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在胸腔里更加激烈地翻騰、沖撞。
一個念頭,一個在他心底埋藏了許久、卻始終找不到合適時機吐露的念頭,此刻在這暖流的裹挾下,再也按捺不住,急切地想要掙脫束縛。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給自己鼓足最后的勇氣。
當祁雪拎著一袋零食重新走回房間的燈光下時,原珷猛地抬起了頭。他的手指無意識地緊緊絞在一起,骨節(jié)微微泛白,眼神直直地看向祁雪,那里面交織著緊張、決心,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姐姐?!?/p>
他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緊繃感。
祁雪正低頭專注地對付著長條形薯片殼子上那層緊緊包裹的塑料膜。她微微蹙著眉,用指甲在邊緣劃著,發(fā)出細微的“嘶啦”聲。聽到原珷的話,她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僅僅是一下。隨即,那層頑固的塑料膜被成功撕開了一個小口。
然后,她才抬起眼睛,看向原珷。她的眼神異常平靜,甚至可以說波瀾不驚。
“怎么啦?”
聽到祁雪的詢問,他緊繃的肩膀一點點松弛下來。
昏黃柔和的燈光流淌下來,包裹著沙發(fā)上兩個依偎的身影。祁雪像只尋找熱源的小動物,身體自然地、毫無間隙地偎進原珷的懷里,臉頰蹭著他那件洗得發(fā)軟的舊T恤,找到一個最舒服的角度,安靜地枕在他的胸口。
原珷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環(huán)住她溫熱的肩背。房間里只剩下彼此悠長的呼吸聲,還有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低沉嗡鳴,遙遠而模糊,像一首背景里的安眠曲。
“其實……”
原珷的聲音在靜謐中響起,低沉而平靜,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開細微的漣漪。他低頭看著祁雪頭頂柔軟的發(fā)旋,手指無意識地輕輕纏繞著她一縷散落的發(fā)絲。
祁雪在他懷里動了動,沒有抬頭,只是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帶著睡意的鼻音。
“算了,等我組織一下語言再和你說吧?!?/p>
“還有——”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手指依舊纏繞著那縷細軟的發(fā)絲。
“我覺得有些衣服越穿越舒服,因為我喜歡,而且它合適,你覺得呢,姐姐?”
懷里的人安靜了片刻。然后,祁雪緩緩抬起頭。光線勾勒著她柔和的下頜線,她的眼神顯得格外溫柔。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不是去撫摸他線條流暢的下巴,也不是他挺直的鼻梁,而是輕輕撫上了他微微蹙起的眉心。
她的指尖像帶著微弱的電流,所過之處,留下一種奇異的酥麻和徹底的松弛。原珷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感受著那微涼的觸碰在自己最脆弱的眉心間流連,仿佛卸下了最后一道無形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