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褚府雕花的垂花門內(nèi)飄散著沉水香，氣息如無形之絲纏繞晚風(fēng)。后院，褚澈然赤足踏在冰涼的石板上，青銅長劍化作一道青虹，每一次揮刺都撕裂空氣，發(fā)出如毒蛇吐信般的“嘶嘶”銳響。
汗水早已浸透單衣，緊貼少年略顯單薄的脊背。每一次擰腰、沉肩、揮臂都拉扯著酸痛的筋骨。少年目光如釘，死死鎖定劍尖刺破的那片虛空，仿佛能穿透黑暗，釘在父親褚云庭那雙冰冷如鐵、洞悉一切的眼眸深處。
“腰沉下去！”褚云庭的聲音驟然響起，字字如鞭，抽打著褚澈然繃緊的神經(jīng)，“腿是根，腰是軸！軸心飄搖，力量便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他玄色衣袍一角被風(fēng)掀起，腰間那柄黝黑的玄鐵算盤泛著幽冷光澤，月光流過其上古樸繁復(fù)、深若溝壑的銘文時，仿佛有暗影在其中蠕動、交匯。
“腰馬合流豈是空言！”褚云庭的聲音沉如古井寒潭，“劍貼地皮走！掠草藏鋒，豈是婦人繡花之態(tài)？再來！”腰間玄鐵算盤被他指腹擦過，發(fā)出細(xì)微如金石摩擦的低鳴。
少年指節(jié)因緊握劍柄而慘白，掌心幾乎被冰冷的青銅紋路刻入血肉。劍尖在空中劃過倉惶的殘影。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腥甜與臂膀灼痛，目光沉凝——摒棄所有繁復(fù)，回歸至簡：一個最質(zhì)樸有力的弓步直刺！左足猛踏，足弓發(fā)力，力量自腿升騰，如江河涌入腰脊，再由腰驟然推送至臂——青銅長劍化作一道凝聚所有意志的怒電，“嗤！”地一聲破開暮靄！
就在此時——“錚——！”一聲刺耳斷弦之音自正廳穿窗而出，凄厲如哀鳴！
紫檀屏風(fēng)后，顏晴纖纖玉指僵在琴弦上，一滴殷紅血珠正從指尖滲出，緩緩浸染細(xì)弦，如同血淚。
“云庭...”她輕柔的聲音帶著難以化開的心疼，穿透屏風(fēng)上華麗孔雀的羽翎，“劍非你所長...這般硬練，澈兒的筋骨堪堪承受？該為他尋一明師，循序漸進(jìn)才是...”眉宇間的憂慮，比任何錦上添花的寶石都更沉重。
褚云庭霍然轉(zhuǎn)身，月光恰好照亮他攤開的掌心與那柄幽邃的算盤。
“三十年前，月華谷那一夜，”他的聲音低沉如金鐵墜地，字字敲擊在算盤上，激起微不可聞的共鳴，“刀斧加身，烈焰焚谷，何來明師？唯手中利器，胸中一口不退的死血！那才是褚家立足的根基！”他的目光銳如鋼錐，穿透暮色刺入褚澈然眼底，“澈兒，記住這算盤的分量！褚家能在云州立足，明面靠藥行濟(jì)世救苦的信譽(yù)，暗里倚仗的，從來是這份能從絕境中殺出血路的骨頭和狠勁！它比你讀的萬卷書都真實！”
婢女小圓身影無聲出現(xiàn)在廊下燈火暗影處，細(xì)聲道：“老爺、夫人、少爺，晚膳備妥了。”言罷悄然隱入燈火通明的堂屋。
“澈然，快來?！鳖伹鐚?zé)岬臏胪频剿媲?，袖口精致的纏枝紋隨之漾開，“今日隨你爹入玄寒庫，那‘玄冰芽’入手，寒氣可蝕骨？”眼角細(xì)紋在柔光下舒展，語氣溫軟如二月春風(fēng)，話語間身上淡淡的桂花暖香浮動。
少年眼睛亮如晨星：“娘！我見了那百年雪頂參！根須上的云紋，真像活水在月光下流淌！玄冰芽更驚人，指尖剛碰上，一股寒氣‘嗖’地鉆進(jìn)來，像攥住了三九天湖心最深處的一塊萬年寒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褚云庭的聲音隨即壓下：“食不言?！焙喍倘郑?guī)矩如鐵。
顏晴輕輕瞪了他一眼，發(fā)間玉簪微晃：“在家用個飯還這般板著臉！”轉(zhuǎn)頭看向兒子時笑容溫婉似蓮，“澈兒別理他，嘗嘗這筍?！彼龍?zhí)公筷夾起一片煨得軟糯入味的火腿筍片，輕輕放入褚澈然碗中，“今早莊子里現(xiàn)摘的，清甜得很。告訴娘，摸完那玄冰芽，手可覺得涼得發(fā)僵？”低柔的聲音帶著熟悉的關(guān)切暖意。
褚澈然依言咬了一口筍，清甜爽脆混雜著鹿血鴿子湯的醇厚暖流，熨帖著疲憊的四肢百?。骸安粵隽四铮统跖瞿且幌氯鐗嫳?！爹說那是極陰極寒卻蘊(yùn)藏生機(jī)的靈根?！彼麧M足地又舀起一勺湯。
顏晴臉上笑意更深，小巧精致的淚痣在光影下輕顫?？粗鴥鹤尤鶐妥尤缢墒蟀愎膭?，她自然地再執(zhí)公筷，夾起一塊潔白如玉、剔凈細(xì)骨的桂花魚腩，放入褚澈然手邊空著的青瓷碟：“再嘗嘗這魚腩，今早碼頭才送來的新鮮活跳，你爹特意讓做的清淡?！表信庥?。
褚云庭默不作聲地低頭喝湯，仿佛周遭的溫情與他無關(guān)。然而，就在褚澈然放下湯勺的間隙，他手中那雙油亮的紫檀木筷子卻無聲探出，精準(zhǔn)夾起一片同樣軟糯的火腿，穩(wěn)穩(wěn)落在褚澈然碗邊的碟子里?！霸缟下渌牧α耍喑??！甭曇粢琅f平淡無波，動作卻干脆利落，透著笨拙的關(guān)切。顏晴看著這一幕，唇角笑意加深，手指再次輕輕在丈夫手背一點，嗔中含笑。
褚澈然心頭發(fā)暖：“嗯，謝謝爹，謝謝娘?！?/p>
顏晴眼中波光流轉(zhuǎn)，眼尾淚痣生動起來。她伸出纖指，帶著點俏皮的促狹，又在褚云庭擱在桌沿的手背上輕輕一戳：“瞧瞧，你爹這心啊，是熱的，就這嘴是冰做的石頭?！敝讣馕攸c落，引得褚云庭喉間輕咳，不動聲色地端起湯碗，碗沿堪堪遮住自己唇角一絲繃不住的柔和與不自在。跳躍的燭光映在碗中湯面，也映著他此刻難得泄露的溫情。
暖融融的燭光包裹著三人身影，投在精致的雕花窗欞上，如一幅流動的團(tuán)圓畫卷。翠簪流瀉溫潤光影，顏晴眼中暖意盎然，褚云庭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在光暈下似乎也柔和了冷硬的線條。
窗外，夜色如墨，吞沒了最后一絲殘霞。遠(yuǎn)天的云被濃稠的暗紫浸染，邊緣暈開污濁的灰。一只灰白夜蛾不知何時潛入，在燭火前瘋狂撲翅，薄翼拍擊火焰發(fā)出細(xì)微“噼啪”爆裂聲。它在窗紙上投下扭曲不定、時而拉長時而壓縮的怪異剪影，無聲地舞動著癲狂。
褚澈然倚靠在厚重的雕花木床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床沿繁復(fù)的纏枝紋路，渾然不知這個流淌著溫馨與暖香的黃昏，即將成為他生命中奔流長河最湍急的險灘彎道。
“澈兒，”顏晴的聲音在燭火的噼啪聲中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緊繃，“今日默誦的《百草譜》禁忌篇，可都記牢了？”
“嗯，娘親放心，一字不差，都刻在心里了。”褚澈然應(yīng)道，目光卻下意識地落在自己的左掌心——那三道白日受寒氣與秘力激蕩而顯現(xiàn)、此刻在幽暗中仍微微泛起淺金光澤的細(xì)紋上。掌心深處，一股微弱卻無法忽視的、如同熔巖脈動般的滾燙灼感隱隱傳來，與指腹下冰涼堅實的木紋形成鮮明對比。
“那就好?！鳖伹巛p輕嘆了口氣，目光也掃過兒子緊握的手，“你爹他……手段是狠了些，心卻是真為你好。褚家數(shù)百年的擔(dān)子，早晚要落到你肩頭……有些事，是得自己扛?！彼脑捳Z似乎意有所指，又似無盡愁緒無處寄托。
“我知道，娘?！鄙倌甑吐暬貞?yīng)，心頭那片因為掌心異狀而盤踞的陰云，似乎又沉重了些許。水底那尊巨大青銅神像的陰影與靈魂中的嗡鳴，伴隨著掌心的灼痛，再次無聲地侵?jǐn)_著他的感知。
子夜。
褚府陷入一片死寂。后院荒僻的角門處，三聲凄厲如嬰泣的貓叫突兀響起，撕裂沉沉的夜。老管家周伯佝僂的身影拄著那柄磨得光亮的竹掃帚立在廊下陰影里，渾濁的老眼警惕地轉(zhuǎn)動，捕捉著夜風(fēng)中每一絲不尋常的氣息。新來的燒火丫頭碧桃踮著腳，正小心地給廊下的燈籠添艾草粉末，青白色的煙霧在紙籠里繚繞升騰。
“周伯……”碧桃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栗，“您聽這貓叫……好……好瘆人，像……像鬼在哭……”
老周布滿厚繭和老繭的手微微哆嗦著往燈籠里續(xù)燈油，昏黃的燈光將他溝壑縱橫的臉切割得明暗不定。“是古怪……”他啞著嗓子低語，渾濁的眼珠竭力掃視著沉黑如墨的庭園，“這夜……靜得……讓人心頭發(fā)毛……”腰間那串黃銅鑰匙隨著他身體的微顫叮當(dāng)作響，清脆又空洞，撞在無邊的死寂上，分外刺耳。
紅木床榻上的褚澈然輾轉(zhuǎn)難眠。月光透過窗欞的細(xì)縫，在他掌心投下破碎支離的光斑。那三道金紋此刻正灼熱地搏動著！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細(xì)微卻清晰的針刺般銳痛，更有一股巖漿奔流般滾燙的脈動隨之?dāng)U散！
“轟隆——嘩啦啦?。?！”
突然之間！先是細(xì)密如雨點般的瓦片碎裂聲，緊接著便是雕花窗欞被巨力撞碎的爆響！無數(shù)破碎的木屑裹挾著冷厲月光，如同旋轉(zhuǎn)的刀片四散激射！
“嗖！嗖！嗖！”
三道漆黑如墨、裹挾著森然寒氣的黑影如同撕裂空間的鬼魅，踏著滿地狼藉闖入房中！為者身形彪悍，眼中燃燒著兩點幽綠如鬼火的邪光！
“小子！識相點跟我走！免受苦！”為首的黑衣人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帶著不容抗拒的霸道。
“你們是誰？！”褚澈然厲聲喝問，身體本能地彈起后躍，伸手急探向枕下——那里本應(yīng)有一柄藏鋒的短匕！——然觸手處空空如也！
“跟我們走！保你們?nèi)覠o事……否則……”另一側(cè)的黑衣人聲音尖利如同夜梟，手中一把泛著幽藍(lán)毒芒的鬼頭刀在月色下閃爍，“別妄想抵抗！九幽臨門，爾等凡俗皆是螻蟻！”
就在那為首的黑衣人魔爪即將擒住褚澈然咽喉的千鈞一發(fā)！
“小少爺——??！快逃啊——?。?！”老管家周伯聲嘶力竭的悲吼如同炸雷般在門外響起！他踉蹌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花白胡須上赫然沾滿未干的血污！那柄形影不離、磨礪了二十年的柳葉刀剛剛從老舊刀鞘中抽出寸許，就被另一名黑衣人一個狠戾到極致的回身鞭腿，“鏘啷！”一聲踢飛！刀身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凄絕的銀弧，深深扎入地板木縫。
“礙事的老狗！”黑衣人怒哼一聲，凝聚著陰煞勁力的一掌結(jié)結(jié)實實印在周伯枯瘦的胸口！
“呃啊！”一聲沉悶如破革的重?fù)袈暸c噴濺血霧同時出現(xiàn)！周伯狠狠撞在門旁影壁之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一口濃稠血塊從他口中狂噴而出！腰間那串視若珍寶的黃銅鑰匙串，“嘩啦啦”一聲砸落塵埃！那佝僂的身體沿著冰冷的影壁緩緩滑落，在墻壁上拖拽出一道刺目驚心的、蜿蜒下淌的暗紅血痕！
“爹！娘——?。?！” 褚澈然肝膽俱裂，朝著父母院落的方向發(fā)出凄厲慘呼！
回應(yīng)他的是父親書房方向一聲驚天動地的爆裂巨響！
褚云庭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猛虎，裹挾著破碎的木屑和狂卷的氣流撞破木門沖來！那張平日里溫和平肅的儒生面容，此刻布滿狂暴寒霜！那柄從不離身的黝黑玄鐵算盤在他掌中“咔嗒”一聲徹底展開！月光下，算盤內(nèi)深嵌的數(shù)十顆烏玉算珠驟然亮起幽藍(lán)色詭芒！珠內(nèi)鐫刻的、細(xì)如發(fā)絲的古老符文次第燃起，幽光縱橫交熾，瞬間在他身前布下一張?zhí)N含致命殺機(jī)的星斗羅網(wǎng)！
“澈兒！沖出去！找你娘！！” 褚云庭的聲音低沉急促如同悶雷滾動，帶著前所未有的、幾乎能讓靈魂凍結(jié)的凝重！“走啊！”最后一個字，如同咆哮！
褚澈然這才驚覺，父親每日間輕描淡寫撥弄的哪里是尋常算珠？！每一顆烏珠擊中襲來的鬼頭刀面或刺客身軀時，都會爆裂開一團(tuán)人頭大小的、呈現(xiàn)出怪異扭曲形態(tài)的幽青鬼火！那火焰燃燒時無聲無息，卻帶著刺骨的陰寒和污穢氣息，將黑衣刺客身上布料的九幽蓮紋灼燒得滋滋作響，空氣中瞬間彌漫開皮肉油脂燒焦后混合著某種硫磺與詛咒的、令人作嘔的惡臭！
一道翠影如疾風(fēng)掠入！顏晴發(fā)鬢間那支翡翠簪子因動作迅猛，冰冷的簪尾在褚澈然臉頰上刮出一道淺淺紅痕。
“澈兒！跟緊我！” 顏晴的聲音此刻冷靜得不似凡人，平日里撫琴作畫的纖纖玉手此刻卻如冰冷的鐵箍，精準(zhǔn)有力地扣住他的手腕！她的眼神寒芒如電，銳利得幾乎能刺穿血肉靈魂！
母子二人穿庭過院，直奔書房。褚澈然倉促回頭，余光瞥見父親褚云庭立在庭院中央月光下，衣袍無風(fēng)自動，獵獵作響！那柄玄鐵算盤在他手中竟化作數(shù)十道拖著長長幽藍(lán)焰尾的死亡流星，在凄清月色下劃出詭異軌跡，將整個小院的夜空徹底封鎖，形成一片致命的死域！他那原本清矍的身影，在幽藍(lán)焰光和慘淡月光交織下，膨脹出一圈令人心悸的威壓虛影，如同一頭負(fù)隅頑抗的洪荒兇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