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玄那句“毀了也好”平淡得如同在評價今日午飯的咸淡,卻在死寂的礦口掀起無形的波瀾。
溫如故抹藥的手指僵在半空,藥粉簌簌落下,沾在白家主昏死過去的臉上。他渾濁眼珠在柳玄挺直的背影和那灘詭異的蠕動靜默黑油間飛快一轉(zhuǎn),嘴里咕噥罵著:“呸呸呸!臟了老子的藥!”順勢把那沾滿黑油的指頭在破布衣上蹭了蹭,又恨恨地踹了地上“昏迷”的張阿毛一腳,“掃帚星!賠我丹藥錢!”
張阿毛抱著腿蜷在泥地里,腦袋埋在臂彎深處,溫如故那腳踹在他側(cè)腰,他身體只是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喉嚨里擠出更痛苦壓抑的哼唧,沒有任何多余反應(yīng),仿佛真斷了幾根骨頭。然而他那雙埋在污垢下的眼睛,卻一片死水般的沉冷,眼皮下的眼珠微微轉(zhuǎn)動,將柳玄背對礦洞的挺拔身影、溫如故暴躁的動作、柳三娘緊握掃帚的警惕姿態(tài),以及洞口那灘翻涌著七彩泡的黑油,盡收眼底。
柳三娘沒理會溫如故和張阿毛那邊的雞飛狗跳。她胖臉上的緊張和厭惡幾乎化為實質(zhì),眼睛死死盯著礦洞口那灘蒸騰著甜膩腐臭氣息的黑油。那油仿佛有生命般緩慢地侵蝕著地面,絲絲縷縷七彩斑斕的煙瘴裊裊升起,凝而不散。
“長老,”柳三娘的聲音帶著粗糲的沙啞,像是磨砂紙在刮,“這……這灘東西……邪門得很!甜味里摻著毒!像是……像是活的!還在動!要不……要不俺拿這掃帚,把它……推到礦洞深處埋了?”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懷里那把光滑的禿頭掃帚柄,肥厚的指肚無意識地在木柄紋理上摩挲著。那柄身靠近掃帚頭處,一點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溫?zé)岣须[隱傳來,并非來自手掌,而是更深、更核心的部位。
柳玄沒有回頭,他的目光穿透了飄散的塵埃,落在崩塌礦道那深邃、黑暗的入口處。剛才那股如同深淵窺探的陰冷意念,此刻并未消失,反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在礦洞附近的空間中,若有若無地刺探著外界生靈的氣息。
“推到深處?”柳玄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你去推?”
柳三娘一愣,胖臉?biāo)查g苦成一團:“俺……俺咋推得動?這東西黏糊糊的……”她看著那翻滾的黑油,像看一堆巨大鼻涕蟲,胃里又一陣翻騰。
“柳……柳長老……”一個虛弱、斷續(xù)、帶著劇烈驚恐的聲音在溫如故身后響起。眾人這才注意到,那重傷的管事不知何時又被溫如故“搶救”得睜開了眼睛,只是眼神渙散,氣若游絲。他顫抖的手指,拼命指向柳玄,又猛地指向礦道入口那片被煙塵籠罩的黑暗,“洞……洞里面……不對!有……有眼睛!剛才……剛才在里面……盯著外面看……是……是小六!我兒子還在里頭!小六還在……”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絕望,隨即又脫力般軟倒,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
小六!白家主的兒子!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礦口本就緊張的氣氛瞬間凝固!
柳三娘和溫如故幾乎是同時看向礦道入口那片深沉的黑暗。那里面,不僅有未知的恐怖污染源頭,剛才那冰冷的窺視感,還有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一個剛剛經(jīng)歷了親人慘死、宗門被毀、此刻又被困在崩塌廢墟深處的孩子!
一股更加深沉、粘稠的寒意,混合著絕望,彌漫開來。
抱著腿蜷縮在地的張阿毛,身體在聽到“小六”這個名字時,極其極其細微地繃緊了一下,埋在臂彎里的嘴角似乎無聲地向下撇了撇。他抱著腿的那只手,極其緩慢、卻又極其堅定地,將手更深地探進懷里——那里,藏著他在演武場混亂中,從溫如故散落地面的毒物里“撿”到的、那枚散發(fā)著淡淡腐敗甜味的“凝元丹”。指尖觸碰到冰涼的丹體表面,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感知的奇異波動,被他死死壓制住。他在等。
柳玄依舊背對著眾人。
礦洞深處那片幽暗的死寂中,那束來自深淵的冰冷意念似乎捕捉到了柳玄身上某種極其隱秘的“存在感”。一縷更為凝實、更加貪婪、如同冰冷蛇信的念絲,穿透層層崩壞山石的阻隔,精準(zhǔn)地纏繞向柳玄!
溫如故臉上的暴躁瞬間消失,黑沉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凝重,他下意識地就要再摸他的破布袋。
而柳三娘抱著掃帚的手猛地攥緊,光滑的木柄似乎發(fā)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弓弦拉緊的嗡鳴。
就在那道深淵意念即將觸及柳玄背心的瞬間——
鏘!
一聲短促、清晰、如同冰棱墜地、金鐵交擊的清越嗡鳴,驟然響起!
柳玄站在原地紋絲未動。聲音的來源,是他腰側(cè)那柄黑沉古舊的制式佩劍!劍柄末端那道形如符文的細微裂痕處,此刻竟亮起了一粒針尖般微小的青金色光點!光點一閃即滅,如同夏夜流螢。
但就在那光點閃爍的剎那,那道纏繞而來的冰冷意念,如同被無形的寒泉瞬間澆滅,猛地縮回了礦道深處!仿佛被灼傷的毒蛇!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下來。連地上翻滾的黑油都似乎凝滯了一瞬。
柳三娘緊繃的身體一松,額角滲出一滴冷汗,握著掃帚柄的手微微發(fā)顫。溫如故摸向布袋的手停頓在半空,看向柳玄的目光里充滿了心有余悸的復(fù)雜。這礦洞深處的東西……可怕到超出想象!
而一直蜷縮在地“痛苦呻吟”的張阿毛,在那聲劍鳴響起的瞬間,埋在臂彎里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精芒一閃而逝!他似乎捕捉到了某種極其關(guān)鍵、遠超他預(yù)期的東西!懷里那顆“凝元丹”在他手心猛地一顫,一股微弱卻尖銳的、與礦洞深處那冰冷意念迥異的特殊靈氣波動,如同被激活的陷阱,驟然從他捂緊的指縫間溢出!
但這股波動剛剛溢出,甚至還沒來得及擴散——
柳玄動了。
他終于轉(zhuǎn)過身。動作流暢自然,眼神依舊是一片凍土般的平靜。他抬腳,看似隨意地向著一旁地面上一叢被黑油污染、正燃著微弱幽綠色火苗的枯草踏去。
噗。
泥土和草屑被他腳下帶起的風(fēng)壓吹開一小片,幽綠色的火苗瞬間熄滅,只剩下焦黑的草根。
就是這看似隨意踏滅鬼火的動作帶起的細微風(fēng)壓拂過的瞬間!
張阿毛懷里那枚剛剛溢出波動的“凝元丹”,像是被無形之力狠狠掐住了脖子。那股即將爆發(fā)的尖銳靈氣波動如同潮水遇到堤壩,瞬間被壓縮回丹體之內(nèi)!硬生生被按了回去!
張阿毛身體劇震!悶哼一聲,抱著腿的手臂猛地一緊,嘴角一絲極淡的血線緩緩溢出!那張蠟黃痛苦的“弟子臉”上,首次出現(xiàn)了一絲不受控制的、難以置信的駭然!
“張阿毛,”柳玄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終于落在了這個一直蜷縮在地的“瘸腿”雜役弟子身上。那眼神里沒有任何詢問或暴怒,只有一種洞穿一切的森寒。“腿斷了?”
撲通!張阿毛再也偽裝不?。≡诹呛翢o溫度的目光逼視下,他不知是真斷還是假斷的那條腿猛地一蹬!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借著那一蹬之力翻滾著朝礦道入口旁邊那一堆崩塌滑落的巨大土石碎塊方向撲去!動作快如鬼魅,哪還有半分傷患的樣子!
“攔住他!”溫如故驚怒交加!
柳三娘反應(yīng)更快,一聲怒喝:“兔崽子別跑!”手中那把禿頭掃帚被她掄圓了,帶著呼呼破空之聲,如同一條光禿禿的怪蟒,直砸向張阿貓撲出的后背!
然而就在張阿毛撲到土石堆前、眼看就要被柳三娘那橫掃千軍的掃帚砸中時,他右手突然閃電般甩出!一道烏光,快得只在人視網(wǎng)膜上留下殘影,咻地一聲,沒入那片崩塌土石堆深幽縫隙中!而他自身卻猛地一個極其詭異的擰身折返,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鰍,擦著柳三娘掃帚邊緣掠向另一個方向!
他拋出的東西,正是懷里那顆被柳玄強行按回去波動的、散發(fā)著腐朽甜味的“凝元丹”!目標(biāo)——正是那漆黑礦道深處!那片剛才伸出冰冷觸角的存在!
與此同時,在礦道更深處,那道如同山壁縫隙般的狹窄通道深處,剛剛經(jīng)歷過山崩地裂、爹娘失散、又被柳玄一劍隔空驚退深淵注視的少年白小六,正捂著嘴,驚恐地看著不遠處黑暗中緩緩亮起的兩點幽綠光芒!那光芒冰冷、死寂,充滿了純粹的饑餓和……一種等待被某種東西激活的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