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粘稠,無窮無盡。它們從鉛灰色的天幕傾倒而下,砸在廢棄車輛銹蝕的鐵皮上,
發(fā)出單調(diào)而絕望的鼓點(diǎn)聲,濺起渾濁骯臟的水花。街道早已面目全非,
柏油路面被瘋長的野草和苔蘚撕裂,扭曲的鋼筋骨架從坍塌的混凝土廢墟中刺向天空,
像垂死巨人伸出的嶙峋指骨??諝饫飶浡还捎篮愕母癄€氣息,
是泥土、霉菌和某種更深層、更令人作嘔的有機(jī)物腐敗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我在雨里奔跑,或者說,在泥濘和瓦礫間跌跌撞撞地挪動。雨水順著濕透的額發(fā)淌進(jìn)眼睛,
刺得生疼,模糊了本就昏暗的視野。身上的破舊帆布外套吸飽了水,沉得像灌了鉛,
每一次抬腿都耗費(fèi)著所剩無幾的力氣。胃里空空蕩蕩,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擰絞,
發(fā)出低微卻不容忽視的鳴叫,提醒著我已經(jīng)整整兩天沒有找到任何能吃的東西了。
死亡的冰冷氣息,似乎正順著濕透的褲腳,一寸寸向上攀爬。就在這時,
前方一片深沉的、被雨水?dāng)噭拥哪?,一點(diǎn)微弱的、橘黃色的光暈,突兀地刺破了黑暗。
光。一個念頭瞬間攫住了我,帶著孤注一擲的狂喜和不顧一切的沖動,
驅(qū)散了幾乎要將我吞噬的寒冷與饑餓。那點(diǎn)光,像溺水者眼前唯一的浮木,
像沙漠旅人干渴喉頭出現(xiàn)的甘泉幻影。我甚至來不及思考那光意味著什么——安全?陷阱?
亦或是更深的絕望?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fù)湎蚰枪庠吹姆较颍?/p>
被一個半埋在泥里的廣告牌絆倒,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碎石上,鉆心的疼。
但這疼痛瞬間就被對那光點(diǎn)的渴望壓了下去。我掙扎著爬起,抹開糊住眼睛的雨水和泥漿,
死死盯著前方。光源來自一家小型便利店。它的卷簾門銹跡斑斑,扭曲變形,
只在最下方留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那點(diǎn)微弱卻堅定的橘黃色光芒,
正是從這道縫隙里頑強(qiáng)地透了出來,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在這片被死亡和黑暗統(tǒng)治的廢墟里,這點(diǎn)光,微弱得像風(fēng)中的殘燭,
卻是我眼中唯一的希望燈塔。希望,是比饑餓更可怕的催命符。
它點(diǎn)燃了我體內(nèi)最后一絲潛能。我踉蹌著沖到卷簾門前,冰冷的鐵皮觸手生寒。縫隙很窄,
僅容一人側(cè)身。我深吸一口氣,混雜著血腥和鐵銹味的空氣嗆入肺腑。我側(cè)過身,
用盡全身力氣,將肩膀死死抵在那道冰冷沉重的鐵皮上,腳蹬著濕滑的地面,一點(diǎn)一點(diǎn),
極其緩慢而艱難地往里擠。鐵皮邊緣刮擦著濕透的衣服和皮膚,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腐爛垃圾和塵土的味道,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和機(jī)油的氣息,
從門縫里洶涌而出,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每一次發(fā)力,酸痛的肌肉都在尖叫抗議。
雨水順著門縫灌進(jìn)來,流進(jìn)我的衣領(lǐng),冰冷刺骨。但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進(jìn)去!
里面有光!那里可能有吃的!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十秒,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我終于像一條脫水的魚,狼狽不堪地“滑”進(jìn)了門內(nèi)。慣性讓我向前撲倒,
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
冰冷的觸感透過濕透的衣服直刺肌膚。我劇烈地喘息著,肺葉像個破風(fēng)箱般拉扯。
喉嚨里全是鐵銹味和灰塵的味道。暫時脫離了暴雨的抽打,但門內(nèi)的空氣同樣糟糕,
那股混合著霉變、灰塵和過期商品的復(fù)雜氣味更加濃郁,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我掙扎著撐起身體,環(huán)顧四周。借著角落里一盞昏暗應(yīng)急燈發(fā)出的微弱光芒,
勉強(qiáng)看清了店內(nèi)的景象。貨架東倒西歪,像被巨獸蹂躪過,大部分空空如也,
蒙著厚厚的灰塵。地上散落著破碎的玻璃、踩扁的罐頭盒和看不清內(nèi)容的垃圾。
收銀臺歪在一邊,抽屜半開著,里面空空蕩蕩。一片狼藉,一片死寂。只有應(yīng)急燈那點(diǎn)微光,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固執(zhí)地圈出一小片昏黃的區(qū)域,反而更襯出這死寂的龐大和絕望。
饑餓感如同附骨之疽,在短暫的喘息后以更兇猛的方式反撲上來,胃部一陣陣痙攣。
希望的光芒似乎正在熄滅。我不甘心,手腳并用地爬到最近的貨架旁,
手指顫抖著在布滿灰塵的金屬隔層上瘋狂摸索。指尖劃過冰冷的鐵架,
只觸碰到一層黏膩的污垢和細(xì)碎的玻璃渣。沒有,沒有,什么都沒有!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
一點(diǎn)點(diǎn)漫過心臟。就在我?guī)缀跻艞壍臅r候,手指在一個最底層貨架最靠里的角落,
碰到了一個小小的、方形的硬物。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
那感覺……像是一塊餅干!包裝袋!我?guī)缀跏菗溥^去的,指尖因?yàn)榧雍秃涠兜脜柡Γ?/p>
幾次才成功地把那個小小的東西從角落里摳了出來。借著昏黃的光線,
我看清了:一個皺巴巴、沾滿污漬的透明塑料包裝袋。里面是半塊餅干,形狀不規(guī)則,
像是被人掰剩下的。餅干本身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灰黃色,上面布滿了深綠色的霉斑,
像一塊丑陋的苔蘚地毯。過期?不,這已經(jīng)不是過期的問題了。
它看上去更像某種生化試驗(yàn)失敗的產(chǎn)物??伤鞘澄铮∥复l(fā)出更響亮的哀鳴,
蓋過了理智的微弱警告。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冰冷的指尖幾乎握不住這小小的“珍寶”。
饑餓的火焰灼燒著喉嚨,幾乎要將唾液都烤干。我捏著那半塊霉變餅干,像捏著整個世界。
吃?還是不吃?吃了可能會死得更快,不吃……現(xiàn)在就要被活活餓死。
就在這極致的掙扎和渴望中,一股冰冷到極致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脊椎骨猛地竄起,
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那是一種純粹的、被頂級掠食者鎖定的死亡氣息。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了。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
在收銀臺那片更加濃重的陰影里,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身影。高大,沉默,
像一尊冰冷的鐵鑄雕像,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只有應(yīng)急燈微弱的光線,
勉強(qiáng)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頜線條,和一雙在陰影中亮得驚人的眼睛。那雙眼睛,沒有任何情緒,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漠然地俯視著我,如同在看一只誤入陷阱、徒勞掙扎的蟲子。
而最致命的,是他手中那支槍。槍口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晃動,黑洞洞的,精準(zhǔn)地指向我的眉心。
金屬在昏黃光線下泛著冷冽的光澤。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雨聲、心跳聲、胃部的絞痛聲,一切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個冰冷的槍口,
和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恐懼像冰水灌頂,
瞬間澆滅了剛才因找到食物而燃起的微小火苗,只剩下徹骨的寒冷和僵硬。“……偷我東西?
”一個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金屬。毫無起伏,
甚至聽不出是疑問還是陳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戳進(jìn)我的耳膜。大腦一片空白。偷?
這半塊發(fā)霉的餅干?是……是他的?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我甚至來不及思考他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為什么會有槍。那只握著霉變餅干的手,
像是被無形的線操控著,猛地抬起,直直地伸向前方。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
指尖因?yàn)闃O度的恐懼和寒冷而不停地顫抖,幾乎要握不住那輕飄飄的半塊餅干。
“對…對不起!”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我…我太餓了…只有這個…我…我什么都沒拿!只有這個!還…還給你!
”我?guī)缀跏前笾?,語無倫次,死死盯著那支槍,
生怕下一秒那黑洞洞的槍口就會噴出致命的火焰。陰影里的男人沒有動。那雙冰冷的眼睛,
落在我顫抖的手上,落在那半塊布滿霉斑、令人作嘔的餅干上。
他的嘴角似乎極其細(xì)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與其說是笑,
不如說是某種刻薄的嘲諷。他動了。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伸出手。
那只手同樣裹在深色的、沾著不明污漬的布料里,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
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穩(wěn)定和力量。他輕而易舉地,從我僵硬的、顫抖不止的手指間,
拈走了那半塊霉變餅干。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我的皮膚,冰冷得如同寒冬的鐵器。
恐懼瞬間攫緊了我的心臟。東西還了,他會放過我嗎?
還是……就在我絕望地等待著判決降臨的下一秒,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fā)生了。
被他拈在指尖的那半塊灰綠色、布滿霉斑的餅干,毫無征兆地,驟然亮起!
一層柔和、純粹、宛如實(shí)質(zhì)的金色光芒,
毫無征兆地從那半塊灰綠色的霉斑餅干內(nèi)部涌現(xiàn)出來!光芒瞬間包裹住它,明亮卻不刺眼,
如同一個小型的、溫暖的金色太陽,突兀地撕裂了便利店內(nèi)的昏暗。我驚駭?shù)氐纱笱劬Γ?/p>
嘴巴無意識地張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這完全超出了我的認(rèn)知!那光芒……是什么?異能?
幻覺?還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光芒只持續(xù)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如同呼吸般明滅。
當(dāng)金光迅速褪去,消散在潮濕陰冷的空氣中時,被他拈在指間的,
已不再是那令人作嘔的垃圾。霉斑消失得無影無蹤。
餅干呈現(xiàn)出一種誘人的、仿佛剛剛出爐的焦糖色,表面光滑平整,
散發(fā)著一種難以抗拒的、屬于烘焙谷物最原始的、溫暖而濃郁的香氣。
那香氣霸道地鉆入我的鼻腔,瞬間蓋過了店內(nèi)的霉味、塵土味和鐵銹味,像一只無形的手,
狠狠攥住了我因饑餓而瘋狂痙攣的胃袋。我的大腦徹底宕機(jī)。剛才發(fā)生了什么?變魔術(shù)?
還是……我餓瘋了產(chǎn)生的幻覺?陰影里的男人,那雙冰冷的、毫無波瀾的眼睛,
似乎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仿佛剛剛發(fā)生的,不過是拂去餅干上的一點(diǎn)灰塵般微不足道。
他動作隨意地捏著那半塊煥然一新、香氣四溢的餅干,
另一只手的手指在餅干的邊緣輕輕一掰。“咔嚓?!币宦暻宕嗟妮p響,
在死寂的便利店里異常清晰。他隨手將其中更小的那一半,朝著我所在的方向,
漫不經(jīng)心地一拋。餅干在空中劃過一道極短的弧線,啪嗒一聲,
落在距離我腳尖不遠(yuǎn)、布滿灰塵的水磨石地面上。激起一小片微塵?!澳愕馁I命錢。
”他開口,聲音依舊是那種金屬摩擦般的沙啞低沉,毫無情緒波動。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墻角的一粒塵埃。他收回目光,低頭,
將手中那半塊明顯大得多的、散發(fā)著致命誘惑香氣的餅干,毫不在意地送進(jìn)了自己嘴里,
咀嚼起來。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在享用一頓再平常不過的餐點(diǎn)。我僵在原地,
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泥塑。大腦完全被這接二連三的沖擊攪成了一鍋沸騰的漿糊。升級?
食物?那不可思議的金光?還有……買命錢?
視線不受控制地死死釘在地上那半塊小得可憐的餅干上。它在灰塵里,
散發(fā)著一種近乎圣潔的光芒,那溫暖醇厚的麥香如同實(shí)質(zhì)的鉤子,
勾得我胃里的饞蟲瘋狂扭動,唾液不受控制地洶涌分泌。理智在尖叫著危險,
警告著這個男人的詭異和恐怖,但身體的本能——那被饑餓折磨到極限的本能,
卻像一頭掙脫了鎖鏈的野獸,咆哮著沖垮了所有防線。我?guī)缀跏菗溥^去的,
膝蓋重重磕在地面上也感覺不到疼。手指帶著泥污和冰冷,
以快得驚人的速度一把抓起那半塊餅干,甚至來不及拂去上面沾著的灰塵,
就迫不及待地、近乎粗暴地塞進(jìn)了嘴里!牙齒咬下。松脆!
難以想象的、近乎完美的松脆口感在齒間爆開!緊接著,是洶涌澎湃的、純粹而濃郁的麥香,
帶著谷物烘焙后特有的甘甜和焦香,瞬間席卷了整個口腔,沖上大腦!唾液瘋狂分泌,
混合著餅干的碎屑,形成一種令人迷醉的、救贖般的味道。好吃!太好吃了!
這根本不是餅干!這簡直是天堂的恩賜!是末日里最奢侈的珍饈!我狼吞虎咽,
囫圇地將那點(diǎn)可憐的碎屑咽下喉嚨,連指尖沾到的最后一點(diǎn)碎渣都貪婪地舔舐干凈。
胃里傳來一陣短暫而劇烈的滿足感,雖然分量少得可憐,卻像一劑強(qiáng)心針,
暫時驅(qū)散了那令人窒息的虛弱和寒冷。然而,這點(diǎn)滿足感轉(zhuǎn)瞬即逝,
更大的恐懼和冰冷重新攫住了我。我猛地抬起頭,看向那個陰影中的男人。
他已經(jīng)吃完了自己那份,正慢條斯理地用一塊深色的布擦拭著手指,
動作透著一股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那雙冰冷的眼睛,再次落在我身上。這一次,
里面似乎多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難以捉摸的東西,像是……一絲評估,或者一絲無聊?
“吃完了?”他問,聲音依舊平淡無波。我像受驚的兔子,猛地點(diǎn)頭,喉嚨發(fā)緊,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不再看我,而是轉(zhuǎn)身,
走向便利店后方一個堆滿廢棄紙箱和雜物的角落。他動作利落地扒開那些障礙物,
露出一個隱藏的、半人高的通風(fēng)口蓋子。蓋子銹跡斑斑,他抓住邊緣,手臂肌肉線條繃緊,
用力一拉!“嘎吱——”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瘆人。蓋子被拉開,
露出下面黑洞洞的入口,一股更加濃重、混雜著泥土和鐵銹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像一張怪獸張開的口。他側(cè)過身,目光掃向我,沒有任何解釋,
只有一個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眼神。下去。我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買命錢……原來不是結(jié)束,只是開始?他要把我關(guān)進(jìn)這個地洞?為什么?是囚禁?
還是……更可怕的用途?求生的本能讓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上了冰冷的貨架,
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輕響。“或者,”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扎進(jìn)我的耳膜,
“你現(xiàn)在就可以出去,繼續(xù)淋雨?!彼nD了一下,
那雙冰冷的眼睛毫無感情地掃過我濕透的、沾滿泥污的破舊外套和瑟瑟發(fā)抖的身體,
“看看那些在雨里‘散步’的家伙,喜不喜歡你這點(diǎn)新鮮肉。
”“雨里散步的家伙”……喪尸!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比剛才面對槍口時更甚的恐懼攫住了我!便利店的玻璃窗外,雖然被雨水模糊,
但依稀能看到一些在街道上游蕩的、扭曲遲緩的黑影!被雨水浸泡得腫脹發(fā)白的肢體,
無意識地拖行著,發(fā)出低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