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意識沉溺在刺骨的墨海。一陣清脆鈴音如裂帛刺破黑暗?!斑@孩子……還有氣!”沙啞暖意的聲音響起。褚澈然感到衣襟被掀開,帶著濃烈藥香、布滿厚繭的手掌覆上他滾燙額頭。
他竭力睜眼,霜花簌簌而落。模糊視線中,一位鬢角染霜的老漢俯身查看,腰懸青銅藥鈴叮咚作響。粗糙手指搭腕,老漢眉頭微展:“脈象雖弱,心脈未絕。小子,你命不該絕!”
褚澈然喉嚨干裂如焚,發(fā)不出聲。老漢將他小心背起:“撐住咯!帶你回村!”佝僂脊背穩(wěn)如山巒。褚澈然將臉埋進汗味與藥香交織的衣領(lǐng),沉沉睡去前,指尖固執(zhí)地確認(rèn)著懷中紫檀木盒的存在。
寒州城外約十里的云隱村,被一片片朦朧的炊煙溫柔包裹。裊裊青煙在殘陽的余暉中將整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落纏繞在靜謐與祥和里。褚澈然在土炕上幽幽轉(zhuǎn)醒,鼻尖首先捕捉到的,是艾草苦澀而清冽的獨特香氣,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煙火氣。
他緩緩睜開眼,昏黃的油燈光芒在低矮的茅草屋頂下跳躍:土坯墻,粗木梁,一張舊方桌,兩把矮凳,墻角立著一個斑駁褪色的舊藥箱。
蘇村長——那位將他從風(fēng)雪中背回的老人——正佝僂著背,就著油燈微弱的光芒忙碌。他那雙布滿歲月溝壑手,正拿著布巾蘸著木盆里散發(fā)著清冽藥香的艾葉水。
“咳咳……”褚澈然喉嚨發(fā)癢,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咳聲。
蘇村長渾濁的老眼頓時一亮,如同黑夜中突然被撥亮的油燈,迸發(fā)出驚喜的光芒:“孩子,醒了?”他立刻放下布巾,湊近了些。
褚澈然只覺渾身骨頭像是被沉重的石碾碾壓過,散了架一般的疼痛,喉嚨更是干渴得如同被沙漠熱風(fēng)灼燒過,火燒火燎。他艱難地動了動干裂起皮的嘴唇,試圖回應(yīng)老人的關(guān)心,喉間卻只擠出一聲破碎而微弱的的嗚咽。
“別急,別急!先潤潤嗓子!”蘇村長連忙轉(zhuǎn)身,從桌上倒了一小碗溫?zé)岬那逅?,用勺子小心地喂到他唇邊。清涼的水滑過干裂的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舒緩,卻也刺激得他忍不住又咳了幾聲。
蘇村長眉頭緊鎖成川字,連忙起身走到舊藥箱旁麻利地翻找著,瓶瓶罐罐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很快取出一個造型古樸的青瓷小瓶。
瓶塞被拔開的瞬間,一股濃烈的氣味立刻在狹小的屋內(nèi)炸開,?!斑@是‘回春膏’,用三十六味山間老藥,三蒸三曬而成,”老人自言自語似的說著,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xiàn)出幾分自豪與篤定,“對你這外傷內(nèi)損,寒氣侵體,有奇效!”他正欲掀開褚澈然的衣物仔細涂抹——
“咣當(dāng)——!”
一聲巨響驟然打破了屋內(nèi)的沉寂!簡陋的木門被一股大力猛地撞開,驚得檐下幾只麻雀撲棱棱振翅高飛,幾片灰褐色的羽毛打著旋兒飄落在門檻上,在夕陽下泛著柔和卻突兀的光暈。
“爺爺!氣死我啦!”一個清脆響亮、帶著十足火氣、如同炸雷般的聲音炸開。梳著俏皮雙丫髻的少女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了進來,腰間懸掛的一柄碧玉短劍隨著她急促的動作叮咚作響,清脆的撞擊聲在狹小的空間里激烈回蕩,她手里還提溜著一只剛打到的、肥碩的野兔,兔子的長耳在她指間無力地晃動著,幾滴尚未干涸的、溫?zé)岬难殡S著她大幅度的動作甩落,“啪嗒、啪嗒”濺在泥土地上,在浮塵中綻開幾朵小小的、暗紅色的花。
她原本因為憤怒而氣鼓鼓、紅撲撲的小臉,在目光觸及土炕上那個陌生的的少年時,瞬間僵住了!
杏眼圓睜,櫻唇微張,少女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連呼吸都凝滯了一瞬。屋內(nèi)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瞬間緊繃的下頜線條,跳躍的燭火在她清秀的側(cè)臉投下一道帶著幾分凌厲的剪影。她警惕地、像只初生而充滿戒備的小獸般,目光如刀鋒般銳利地掃過少年蒼白的面龐,以及那身雖破損不堪、卻依舊能看出質(zhì)地不凡、絕非村野之物的衣衫。那目光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戒備與審視,卻又掩不住少女天性中那份強烈的好奇與探究——他是誰?從哪里來?為何會滿身傷痕、昏迷不醒地躺在這里?
“淺淺!”蘇村長帶著責(zé)備的低喝響起,聲音不高,卻帶著家長的威嚴(yán),“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沒見有病人需要靜養(yǎng)嗎?”
少女如夢初醒。不知是因為自己剛才那副莽撞冒失的模樣被爺爺當(dāng)場呵斥而害臊,還是因為炕上少年清俊輪廓讓她心頭莫名一跳,蘇淺的雙頰“騰”地一下飛上兩朵紅霞,那紅暈迅速蔓延,連小巧的耳根都染上了晚霞般的顏色。她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不安地快速顫動著,眼神躲閃,手足無措。
“我、我...我去熬兔肉湯!給…給他補補身子!”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丟下一句話,像是要逃離這讓她尷尬得腳趾摳地的境地。猛地轉(zhuǎn)身時,裙裾飛揚,不小心掃過角落那個燒得正旺的炭盆邊緣,“噗”地一聲,幾點暗紅的火星如受驚的流螢般驟然濺起,在空中劃出短暫而危險的軌跡!
其中一點最為灼熱的火星,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少年褚澈然攤開的左手掌心,落在那道若隱若現(xiàn)、流淌著微光的金紋之上!
“唔……!”掌心突如其來的、如同被烙鐵燙到的尖銳灼痛感,像一根燒紅的細針猛地刺入混沌的意識深處!褚澈然濃密的睫毛劇烈顫動了幾下,喉間溢出一聲模糊而痛苦的呻吟,竟迷迷糊糊地、掙扎著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蘇村長忙俯身,粗糙溫暖的大手再次覆上他的額頭:“孩子?感覺如何?能說話了嗎?”聲音里滿是關(guān)切。
褚澈然喉嚨依舊干澀疼痛,只能勉強搖了搖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門外消失的身影。
蘇淺很快端著一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兔肉湯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裊裊白霧在她清秀的臉龐前繚繞,襯得她眉眼柔和。
那濃郁的肉香驅(qū)散了刺鼻的藥味,勾得人食指大動?!盃敔?,兔肉湯熬好了,撇了浮油,加了姜片驅(qū)寒。”少女清脆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泉,悅耳動聽。
她將粗瓷湯碗輕輕放在一旁的木桌上,碗底與桌面相觸時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然后很自然地走到褚澈然身邊,伸手接過老人手中的藥膏和瓷勺:“我來吧,爺爺。您歇會兒。”
蘇村長順勢退開半步,從腰間抽出黃銅煙袋鍋,在掌心磕了磕,幾點火星落在青磚地上明明滅滅。他往煙鍋里慢條斯理地添了把煙絲,暗紅色的火星在昏暗的屋內(nèi)隨著他的吞吐忽明忽暗,映得墻上祖孫倆的影子也跟著搖晃不定。
蘇村長吐出一口煙圈,聲音帶著一種歷經(jīng)世事的平和,“我是這個村的村長,姓蘇。這是我家丫頭,蘇淺?!彼脽煑U指了指正低頭專注準(zhǔn)備上藥的孫女,“她爹娘……唉,走得早。四歲上就跟著我這老頭子漫山遍野地跑,認(rèn)草藥,采山貨,皮實得很。別看她年紀(jì)小,如今可是玄天宗冷月真人的關(guān)門弟子,每年她師傅都要帶她去山上修行數(shù)月。”
老人說著,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驕傲,但更多的是對孫女時常獨自在外的牽掛。煙圈從他花白的胡須間緩緩溢出,在飄到少年枕邊時,被蘇淺抬手輕輕揮散,帶著一絲嗔怪:“爺爺,煙嗆人!”
“別看這丫頭年歲小,”蘇村長繼續(xù)道,目光落在孫女專注的側(cè)臉上,“認(rèn)脈象,辨藥性,看些跌打損傷的本事,可比鎮(zhèn)上那些坐堂的老大夫還強上幾分。你安心養(yǎng)著,有她在,閻王爺想收你也得費點勁?!彼_了個帶著鄉(xiāng)土氣息的玩笑,試圖緩解氣氛。
蘇淺的動作輕柔,細白的手指蘸著粘稠藥膏,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翻卷的傷口邊緣,涂抹在褚澈然身上的淤青處。藥膏帶來的清涼感暫時壓下了火辣辣的疼痛。當(dāng)指尖不經(jīng)意間再次觸碰到少年掌心那三道若隱若現(xiàn)的金色紋路時,她突然停下了動作。那些紋路在昏黃跳動的燭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如同活物般隨著他的脈搏微微起伏閃爍,充滿了神秘感。
“小哥哥,”她歪著頭,杏眼里盛滿了純粹的好奇,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罕物,聲音清脆,“你手上這金燦燦的是什么呀?像畫上去的,還會動似的,真好看!是胎記嗎?”她天真地問。
褚澈然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想要縮回手,卻因虛弱和傷痛而未能如愿。他的眼神瞬間變得飄忽不定,如同受驚的鹿,飛快地瞥了一眼旁邊吞吐著煙圈的蘇村長,才垂下眼簾,聲音干澀得像是沙礫摩擦:“沒……沒什么,天生的胎記而已?!闭Z氣里帶著明顯的回避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蘇村長站在一旁,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洞察的精光。他輕咳一聲,打破了短暫的沉默和空氣中微妙的尷尬:“丫頭,藥上得差不多了。去灶房給他燒點熱水來,遲些讓他擦擦身子,換身干凈衣服。穿著濕衣裳,寒氣入骨可不得了?!闭Z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家長威嚴(yán)。
“哦,好?!碧K淺應(yīng)了一聲,又好奇地看了褚澈然掌心一眼,才放下藥瓶,轉(zhuǎn)身快步走了出去。門外的腳步聲輕快而迅速。
待蘇淺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蘇村長這才緩緩轉(zhuǎn)過身,重新面向褚澈然。他走到炕邊小木凳上坐下,將煙鍋在鞋底磕了磕,熄滅了火星。片刻后,他才壓低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重重地落在寂靜的屋內(nèi):
“小兄弟,”蘇村長的目光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人心,直抵靈魂深處,“這荒山野嶺,風(fēng)雪連天,你孤身一人,身負(fù)重傷昏迷在破廟里……”他頓了頓,聲音更沉,“你是什么人?從何處來?又為何會落到這般境地?”他的問題直指核心,帶著一種不容敷衍的嚴(yán)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褚澈然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血色的火光、冰冷的刀鋒、父母最后的呼喊……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沉默了片刻,喉結(jié)明顯地滾動了一下,艱難地開口,“老丈……我叫褚澈然。家父…北地小游商…隨父押貨南下…途遇悍匪劫道…父母雙亡……我僥幸逃脫,奔命至此…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沉重的感激和無法言說的痛楚。
蘇村長凝視著少年閃爍的眼神,那雙看透世事滄桑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了然和深深的同情。他沒有繼續(xù)追問那些顯而易見的漏洞,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仿佛理解了他無法言說的苦衷和巨大的傷痛。
“唉,這世道……”老人嘆息一聲,帶著對世事的無奈和悲憫,“緣法而已。好生歇息?!毖粤T,蹣跚離去。
晨光熹微,薄霧如紗,輕柔地籠罩著靜謐的云隱村。不知不覺褚澈然在蘇村長家已經(jīng)休養(yǎng)了半月有余了。
木屋柴扉被輕輕推開,褚澈然的身影悄然出現(xiàn)在屋后一塊頗為平坦的空地上。清晨的寒意沁入尚未完全康復(fù)的肌骨,讓他微微打了個哆嗦,卻更緊地裹緊了略顯寬大的粗布舊衫。他臉色依舊蒼白,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唯有那雙眼睛,在黯淡的病容下,閃爍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星芒。
他沒有驚擾還在熟睡的蘇家爺孫。緩緩從懷中取出那半部古舊泛黃、邊角磨損的《太虛劍典》。紙張觸感粗糙而溫潤,仿佛承載著歲月的沉淀和父親最后的希冀。他深吸了一口帶著青草露珠和泥土芬芳的空氣,清冽直透肺腑,試圖壓下胸口翻涌的鈍痛和經(jīng)脈間因虛弱而隱隱傳來的滯澀感。
書頁展開,墨跡古樸蒼勁,勾勒著玄奧的人形持劍圖案與繁復(fù)難明的行氣心訣。褚澈然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字,每一筆線條,努力回憶著半年來父親嚴(yán)格督促下那些機械重復(fù)的基礎(chǔ)劍式。那些曾讓他苦不堪言、心生抗拒的枯燥動作,此刻竟成了他緊緊抓住的救命稻草——亦是通往力量的唯一門檻。
他緩緩抽出腰間那把普通的、蘇村長借他防身的柴刀。刀身黯淡,與劍典中飄逸出塵的圖示天差地別。少年抿緊毫無血色的唇,默默將“劍”尖下垂,指尖掐住一個極其基礎(chǔ)卻又至關(guān)重要的“凝氣守元”起手勢。動作生澀而僵硬,如同提線木偶,遠不及書中圖案一般靈動自然。
然而,就在他按照心法默念口訣,嘗試引導(dǎo)體內(nèi)那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內(nèi)息流轉(zhuǎn)時,異變突生!
掌心那三道沉寂黯淡的金色紋路毫無征兆地驟然亮起!并非之前遭遇危機時的爆裂金光,而是一種深沉內(nèi)斂、如同熔巖在極深處流淌的暗金光澤!光芒如活物般沿著他緊繃的手臂經(jīng)絡(luò)向上蔓延,所過之處,虛弱的經(jīng)脈如同被注入了一道灼熱而霸道的力量,瞬間將那滯澀感強行沖開!一股沛然莫御的熱流逆沖而上!
“噗——!”
褚澈然渾身劇震,胸口如遭重錘!喉頭猛地一甜,一股溫?zé)岬囊后w控制不住地涌出嘴角,幾點鮮紅刺目的血珠滴落在身前枯黃的草葉上!
他眼前陣陣發(fā)黑,金星亂舞,五臟六腑都傳來撕裂般的灼痛。劇烈的咳嗽撕扯著尚未愈合的胸膛傷口,讓他幾欲栽倒。強撐著用柴刀拄地,才勉強穩(wěn)住搖搖欲墜的身形,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攤開手掌,那三道暗金紋路的光芒正迅速消退,重新隱沒,只留下比之前更加強烈的灼痛和深深的烙印感。方才那股霸道力量帶來的痛苦如此真切,卻也在瞬間的爆發(fā)中,讓他清晰地“看”到了——體內(nèi)原本如同干涸溪流般纖細孱弱的氣脈,竟被強行拓寬了一絲!雖然付出了咳血的代價,卻像是破而后立,在虛弱的軀殼里,硬生生鑿開了一條原本不存在的、極其微小的通路!
褚澈然抹去嘴角的血跡,喘息急促,胸中劇烈起伏,眼神卻亮得驚人!那不是健康的紅潤,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與痛楚交織的烈焰!這力量……這源自血脈、與金紋共生的力量!《太虛劍典》!它們真的存在!并非父親的臆想!這就是他復(fù)仇的唯一倚仗!
“不夠……遠遠不夠……” 他低聲嘶吼,如同瀕死野獸的嗚咽,充滿了不甘與對力量的極度渴望。他強忍著經(jīng)脈撕裂般的余痛和眩暈感,咬緊牙關(guān),再次挺直了腰背!這一次,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太虛劍典》上的下一個更復(fù)雜的劍勢圖譜上。握緊柴刀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青筋暴起。即使身體在哀鳴,那刻骨的仇恨和無盡的悲憤卻燃燒著他,驅(qū)動著他,讓他再次顫抖著,更加緩慢卻更加堅定地,又一次抬起了手臂,強迫自己跟隨那晦澀難懂的行功路線,艱難地引導(dǎo)著體內(nèi)那道狂暴不安、幾近失控的暗金洪流……每一次嘗試,都像是在烈焰與寒冰交織的刀尖上行走。
“吱呀”一聲,木門又一次被輕輕推開。
“褚大哥!你起來啦!”蘇淺端著早飯推門而入,看到站在窗邊的身影時,眼睛立刻彎成了明亮的月牙,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如同初升的朝陽,“快趁熱喝粥!我加了新采的山菌,可鮮了!”她手中的粗瓷碗冒著騰騰熱氣,米香混合著野菜和菌菇的清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勾人食欲。晨光勾勒著她纖細的身影,發(fā)梢仿佛鍍上了一層金邊。
褚澈然轉(zhuǎn)過身,晨光同樣為他蒼白的臉龐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驅(qū)散了病容,顯得輪廓分明??粗倥髅娜绯柕男θ荩闹心程巿员坪跽谇娜蝗诨?,一股暖流緩緩淌過?!岸嘀x?!彼舆^溫?zé)岬闹嗤耄讣鈧鱽淼臏囟纫恢迸搅诵牡?。粥熬得軟糯適中,山菌的鮮味恰到好處地融入了米粒之中,每一口都暖到了胃里,也暖到了心里,驅(qū)散了連日來的陰霾。
“褚大哥,你慢點吃,小心燙?!碧K淺托著腮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目光溫柔而專注地看著他,像在守護什么珍貴的寶物。陽光透過窗戶,在她長長的睫毛上跳躍。
早飯后,蘇淺興致勃勃地要帶褚澈然在村子里走走。“總悶在屋里也不好,曬曬太陽,活動活動筋骨好得快!”她不由分說地拉著褚澈然的衣袖,將他帶出了小屋,踏入了一片充滿生機的畫卷。
云隱村依山傍水,遠處層巒疊嶂,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水墨丹青。近處溪水潺潺,清澈見底,幾尾小魚在卵石間嬉戲。錯落有致的茅草屋舍升起裊裊炊煙,空氣中彌漫著柴火和青草的混合氣息。村民們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勞作,見到這個被村長救回來的陌生少年,都報以友善而樸實的微笑,點頭示意,目光中沒有探究,只有淳樸的善意。
一位滿頭銀發(fā)、面容慈祥的老婆婆正在自家門口的石臺上晾曬著剛采來的草藥,看到他們走近,顫巍巍地走過來,布滿皺紋的手里捧著幾個剛摘的、還帶著晶瑩晨露的野果,果皮鮮紅欲滴,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
“后生,拿著,”老婆婆的聲音帶著山里人特有的爽朗,“山里的野果子,甜著呢!吃了好得快!”她不由分說地將果子塞到褚澈然手里。
“謝謝阿婆!”蘇淺甜甜地道謝,聲音清脆。
褚澈然也連忙躬身致意,笨拙地學(xué)著蘇淺的樣子:“多謝阿婆?!笔种幸肮谋鶝鲇|感和清新的果香,讓他心頭微暖。
沿著村中蜿蜒的土路漫步,路旁是低矮的籬笆,里面種著綠油油的蔬菜。蘇淺像只歡快的小鳥,嘰嘰喳喳地介紹著村里的景致,聲音在清晨的空氣中格外悅耳。“那是王嬸家,她做的腌菜可好吃了!改天給你嘗嘗!”“那是李叔,村里最好的木匠!我小時候的木頭小馬就是他做的!”“看,那是我們村的學(xué)堂,雖然小,就一間屋子,但張先生學(xué)問可好了!教孩子們識字念書……”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和自豪。
走著走著,蘇淺突然指著前方不遠處,興奮地跳了起來:“褚大哥,快看!那是村里最老的槐樹!聽爺爺說,它已經(jīng)活了快五百年了!比咱們村子年紀(jì)都大!”
褚澈然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是一棵何等巨大的古槐!樹干粗壯得需要三四人方能合抱,樹皮虬結(jié)滄桑,如同覆蓋著層層龍鱗,訴說著歲月的無情與堅韌。巨大的樹冠如一把撐開的、遮天蔽日的巨傘,投下大片沁人心脾的濃密陰涼。陽光透過層層疊疊、青翠欲滴的樹葉縫隙,在地上灑下無數(shù)細碎跳躍的金斑,如同灑落一地的碎金,隨風(fēng)輕輕晃動。每一道深刻的紋路,每一根遒勁伸展的枝干,仿佛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與村莊的變遷,散發(fā)著一種古老而沉靜的生命力。站在樹下,能感受到一種源自大地的、沉穩(wěn)的脈動。
“褚大哥,走!帶你去見個活寶!”蘇淺忽生玩心,拉著他略顯冰涼的手,不由分說地朝村口跑去。她的手掌溫暖而柔軟,帶著薄繭,卻異常有力。這突如其來的、直接的觸感讓褚澈然身體微微一僵,恍惚間想起了母親那雙同樣溫柔的手,心中微微一顫,竟忘了掙脫。
村口那棵歪脖子大柳樹下,一個圓滾滾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們,抱著一個油紙包,埋頭大快朵頤,發(fā)出滿足的“吧唧”聲。油光發(fā)亮的臉頰隨著咀嚼的動作一顫一顫,活像只貪吃的松鼠,連后腦勺都透著心滿意足。
“朱有財!”蘇淺清脆的喊聲如同平地驚雷,在寧靜的村口炸響。
“咳咳咳!”那圓滾滾的身影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被嘴里的雞肉噎住。他慌忙轉(zhuǎn)過身,手忙腳亂地咽下嘴里的肉,油乎乎的手下意識地在衣服上蹭了蹭,站起身來時,肚子上的肉還在輕輕晃動??辞迨翘K淺,他胖乎乎的臉上立刻堆滿了討好的笑容,小眼睛瞇成了縫。
“淺淺啊!嚇?biāo)牢伊耍 敝煊胸斉闹乜?,心有余悸地說,聲音洪亮,“我還以為我娘拎著燒火棍來抓我偷吃呢!”
“這位是褚澈然大哥,暫時住在我家?!碧K淺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介紹道,“褚大哥,這是朱有財,我們都叫他財哥。他娘是村里開燒雞鋪子的朱嬸嬸,她可是我們村當(dāng)之無愧的‘食神’!”
朱有財?shù)男⊙劬Φ瘟锪锏剞D(zhuǎn)著,上下打量著褚澈然,帶著憨厚的熱情和一絲對“城里人”的好奇:“褚大哥好!一看您就氣度不凡!”他夸張地拱了拱手,“要不要嘗嘗我娘秘制的燒雞?剛出爐的,還熱乎著呢!皮脆肉嫩,骨酥味香!不是我吹,這方圓百里,就數(shù)我娘的手藝最地道!”說著,他獻寶似的舉起那只被啃得七零八落、只剩下骨架和零星肉絲、油光锃亮的燒雞,金黃的油滴順著他圓滾滾的手腕往下滑落,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散發(fā)出濃郁的肉香。
褚澈然看著那油膩膩的燒雞骨架,胃里本能地一陣翻涌,連忙擺手,努力擠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多謝財哥好意,我……我剛用過早飯,實在吃不下?!?/p>
蘇淺在一旁看著他窘迫又強裝鎮(zhèn)定的樣子,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銀鈴般的笑聲驚起了柳樹上棲息的麻雀,撲棱棱飛向藍天。
朱有財毫不在意褚澈然的拒絕,反而覺得城里人大概都這樣“斯文”。他三兩下把剩下的燒雞骨架用油紙包好,寶貝似的揣進懷里,油手在褲子上一抹,留下明顯的油漬,然后彎腰就在柳樹下的草叢里仔細摸索起來:“不吃雞?那玩斗草!”他興致勃勃地提議,小眼睛閃著光,“來來來,看誰找的草莖最韌!輸了的請吃糖葫蘆!不許耍賴!”
暮色漸染,天邊泛起溫柔的橘粉色。蘇淺眼睛一亮,立刻響應(yīng):“好?。●掖蟾?,一起玩!可有趣了!”她不由分說,拉著還有些局促的褚澈然蹲下身,自己也低頭在草叢里翻找起來。
她靈巧地抽出幾根細長柔韌、青翠欲滴的馬唐草莖,遞了一根給褚澈然:“試試這個?看著細,韌勁可足呢!”她一邊說,一邊示范,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草莖兩端,讓朱有財用他的草莖與之交叉成十字?!熬瓦@樣,互相拉扯,要穩(wěn)著點勁兒,不能光用蠻力,誰的草莖先斷誰就輸啦!”
“我先來!這根壯實,肯定贏!”朱有財挑了一根又粗又長、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莖,得意地舉起來晃了晃,仿佛握著一柄神兵利器。他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粗壯草莖搭上蘇淺的細莖,憋足了勁,臉都漲紅了,猛地發(fā)力一拉!
“啪!”一聲清脆的輕響!他那根看似威猛無比的草莖竟應(yīng)聲而斷!
“???這……這不可能!”朱有財愣住了,看著手里剩下的半截草莖,胖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愕,小眼睛瞪得溜圓,“我挑的最粗的?。 ?/p>
蘇淺噗嗤一笑,揚了揚手中完好無損的細莖,眉眼彎彎,帶著勝利的小得意:“財哥,斗草可不是比誰粗,是比誰的韌勁足!你這叫‘外強中干’!光長個子不長力氣!”
“再來!我就不信了!這次我好好挑!挑根又粗又韌的!”朱有財不服氣地嚷嚷著,又埋頭在草叢里仔細搜尋起來,胖胖的身體幾乎要趴在地上。
蘇淺笑著轉(zhuǎn)向褚澈然,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帶著鼓勵和一絲期待:“褚大哥,咱倆試試?”
兩人草莖相抵,目光交匯。蘇淺俏皮地眨了眨眼。兩人同時發(fā)力,草莖瞬間繃緊,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褚澈然能清晰地感覺到草莖上傳來的柔韌力道,他不敢太用力,怕一下扯斷,顯得有些束手束腳。蘇淺也控制著力道,嘴角含笑,兩人僵持了片刻。最終,還是褚澈然手中的草莖因為他的緊張和生疏,先一步“啪”地斷裂了。
“哎呀,我輸了?!瘪页喝豢粗鴶嗟舻牟萸o,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是他多日來第一次露出如此輕松、甚至帶著一絲少年氣的表情。
“沒事沒事!第一次玩嘛!已經(jīng)很厲害啦!”蘇淺笑得眉眼彎彎,如同盛開的春花,帶著純粹的快樂。她隨手將剛才贏過朱有財?shù)哪歉毑萸o靈巧地編了個小小的、精致的草環(huán),青翠的草葉在她指尖翻飛,很快一個圓環(huán)成形?!斑?,戰(zhàn)利品!”她將草環(huán)遞到褚澈然面前,笑容燦爛,“這可是打敗了‘食神’的冠軍草莖編的哦!戴著能帶來好運!”那小小的草環(huán)青翠欲滴,帶著青草特有的清新芬芳和生命的活力,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可愛。
褚澈然微微一怔,看著少女真誠的笑臉和那充滿心意的草環(huán),心頭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鄭重地接過這意外的“禮物”,指尖觸碰到草葉的微涼與柔韌,一股莫名的暖流悄然涌上心頭,驅(qū)散了心底的一絲陰霾?!爸x謝。”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真誠的暖意,小心翼翼地將草環(huán)套在了左手腕上。
“不算不算!剛才是我大意了!重來!這次我一定贏!”朱有財揮舞著新挑的、自以為“無敵”的草莖,不服氣地大聲嘟囔著。
蘇淺笑著拉起褚澈然:“天快黑啦,財哥!改天再玩!再不回去,你娘真該拿著燒火棍出來找偷吃又貪玩的兒子啦!”
天漸漸暗了下來,天空漸漸染上深邃的藍紫色,幾顆星星悄然閃爍。褚澈然站在村口那塊被磨得光滑的大石頭上,遠眺著暮靄中逐漸模糊的連綿山巒輪廓。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將天邊的云霞染成了瑰麗的橘紅、金紫,如同打翻的調(diào)色盤,肆意流淌,壯麗而溫柔。蘇淺安靜地站在他身旁,晚風(fēng)帶著涼意,拂動她額前的碎發(fā),帶來淡淡的皂角清香和少女身上特有的、如同雨后山林般的清新氣息。
“謝謝你,蘇淺?!瘪页喝惠p聲道,聲音幾乎被溫柔的晚風(fēng)吹散,卻清晰地傳入少女耳中。這聲感謝,不僅僅是為了今日的陪伴。
蘇淺轉(zhuǎn)過頭看他,夕陽的余暉在她臉上跳躍,勾勒出柔和的輪廓,眼眸清澈如同山泉:“不用謝呀,褚大哥?!彼D了頓,敏銳地捕捉到他深邃眼眸中一閃而逝的陰霾和遠眺時流露出的孤寂,“在想什么?是想……家了嗎?”她的聲音輕柔,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真誠的關(guān)心。
褚澈然望著逐漸被暮色吞噬的遠山,沉默了片刻。山風(fēng)帶來遠處孩童歸家的嬉笑聲,農(nóng)婦呼喚吃飯的悠長調(diào)子,還有不知誰家飄出的、帶著焦香的炊煙氣息。這一切,都與他記憶中那個“家”截然不同。他輕聲道:“這里……很安寧。炊煙,笑語,雞鳴狗吠,還有……”他看了一眼身邊沐浴在暮光中的少女,“和以前……很不一樣?!痹捴须[著難以言說的過往,有追憶,有傷痛,也有一絲對新生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
蘇淺似乎感受到了他話語背后的沉重,沒有追問,只是輕輕向前一步,握住了他微涼的手臂。少女掌心的溫度堅定而溫暖,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透過薄薄的衣衫傳遞過來:“喜歡的話,就留下吧。云隱村雖小,但大家像一家人。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彼穆曇舨淮?,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真誠和一種山野少女特有的、直率的熱忱。
褚澈然心頭一震,猛地轉(zhuǎn)頭看向她。少女清澈的眸中映著天邊絢爛的霞光,也清晰地映著他自己蒼白而帶著驚愕的臉龐。家……這個字眼對他而言,已是奢望,是血與火交織的痛楚記憶。但此刻,少女眼中的光芒和掌心的溫度,卻像一把鑰匙,讓他冰封的心湖,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絲久違的光亮和暖意。
“澈然,淺淺,回來啦?”路旁低矮的籬笆院內(nèi),蘇村長坐在石凳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火星在漸濃的暮色中明明滅滅,如同指引歸途的微弱燈火。老人沙啞的聲音里帶著溫和的笑意,“灶上溫著粥,餓了就去盛點。”
這平淡無奇的話語,卻帶著家人般的、無需言說的溫暖。褚澈然停下腳步,望著老人被暮色勾勒出的、佝僂卻異常安穩(wěn)的剪影,又望向身邊笑容明媚、眼神清澈的少女。冰封的心房,在云隱村暮色的炊煙與這質(zhì)樸的關(guān)懷中,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風(fēng)雪,似乎真的在此刻,暫時停歇了。此處,或許真可棲身?他默默地想著,對著老人,也對著蘇淺,輕輕點了點頭。手腕上,那枚青翠的草環(huán)在晚風(fēng)中微微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