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卷著細碎的雪沫，刀子似的刮過榮禧堂前空曠的庭院。天是灰蒙蒙的鉛色，壓得極低，檐角垂下的冰凌閃著冷硬的光。李紈穿著一身半舊的青灰色細棉布棉襖，外罩同色素面比甲，頭上除了一支素銀簪子，再無半點裝飾。她雙手捧著一個紫檀木托盤，上面整整齊齊碼放著一卷卷用素白紙封好的《金剛經(jīng)》，正是她這一個月來“虔心”抄錄的成果。
指尖早已凍得麻木僵硬，幾乎感覺不到托盤的重量。臉頰和鼻尖被凜冽的寒風(fēng)刮得生疼，泛起一片刺目的紅。她垂著眼，保持著最恭敬的姿態(tài)，立在榮禧堂正屋門外的廊檐下，已經(jīng)快半個時辰了。王夫人身邊的金釧兒進去通傳后，便再無動靜。
屋內(nèi)隱隱約約傳來暖融的喧鬧聲，與外間的肅殺寒冷形成刺目的對比。炭火烘烤的暖香混雜著點心甜膩的氣味，絲絲縷縷地從門縫里鉆出來。更清晰的是孩童稚嫩而肆無忌憚的笑鬧聲，還有丫鬟們嬌嗔的勸哄。
“……好姐姐，給我嘗嘗嘛！就一口！”一個清脆的男孩聲音撒嬌著，帶著被寵溺慣了的理所當然。
“哎喲我的小祖宗，這可不行！這是太太的胭脂，不是吃的！”一個年輕丫鬟的聲音，帶著笑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
“我不管！金釧姐姐嘴上的紅紅的，看著就好吃！我就要嘗嘗！”男孩的聲音不依不饒，似乎還伴隨著拉扯衣物的窸窣聲。
“寶玉！快別鬧了，仔心太太瞧見！”另一個丫鬟的聲音勸道，語氣卻也不甚嚴厲。
“嘻嘻，姐姐嘴上的胭脂香香的，比糖還甜……”那男孩的聲音越發(fā)得意，夾雜著丫鬟們半真半假的驚呼和低低的嬉笑聲。
李紈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寶玉……賈寶玉。這副“吃丫鬟嘴上胭脂”的風(fēng)流做派，果然是打小就刻在骨子里的。才四五歲的年紀，在這孝期未滿、兄長新喪的榮禧堂內(nèi)，便能如此毫無顧忌地嬉鬧調(diào)笑。這賈府的規(guī)矩……或者說，這賈府對賈寶玉的規(guī)矩，當真是形同虛設(shè)。
廊下的寒氣無孔不入，順著衣領(lǐng)袖口往里鉆。李紈只覺得膝蓋以下早已凍得失去了知覺，捧著托盤的手臂也僵硬發(fā)酸。她只能努力地調(diào)整著呼吸，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心底卻是一片冰涼的麻木。為原主李紈，更為那英年早逝、被寄予厚望的賈珠。他寒窗苦讀，克己復(fù)禮，所求不過是光耀門楣，為這日漸傾頹的國公府注入一絲生氣。可如今，他尸骨未寒才堪堪月余，他最親的弟弟，就能在母親房中，與丫鬟們調(diào)笑無忌，甚至要吃人嘴上的胭脂！賈寶玉年幼無知，他的行為，無不是這府中長輩默許甚至縱容的結(jié)果！
在他們眼里，賈珠是什么？一個有潛力、能帶來實際利益（比如科舉入仕、重振家聲）的優(yōu)秀子弟。他活著，是錦上添花；他死了，固然可惜，但也只是少了一朵花罷了。賈府這棵看似枝繁葉茂的大樹，根子早已朽爛，卻還沉浸在國公府昔日的榮光里，靠著祖宗的余蔭和宮里的元春，醉生夢死。他們根本不需要，或許也從未真正指望過一個寒窗苦讀、可能帶來清流名聲卻也意味著清貧約束的讀書人來撐起門楣！賈珠的勤勉、李紈的哀慟、這滿府的素白……在這片觥籌交錯、暖香紅袖的虛假繁華面前，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可笑！
一股深切的悲涼，如同這刺骨的寒風(fēng)，瞬間席卷了李紈的四肢百骸。她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眼前這座雕梁畫棟、金玉滿堂的榮禧堂，乃至整個賈府，它的傾頹，早已是命中注定！非人力可挽！那些所謂的規(guī)矩、體統(tǒng)，在絕對的偏愛、縱容和整個家族的腐朽惰性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這府里上下，真正在認認真真守喪的，或許只有她這個被遺忘在東院的未亡人，以及她那襁褓中的兒子賈蘭了。
這個認知，像一盆冰水，澆滅了心底最后一絲對賈府可能存在的、微弱的歸屬感。她再次告誡自己：低調(diào)！蟄伏！謀定而后動！這艘注定沉沒的巨輪，她只需護好自己和賈蘭這一葉小小扁舟，靜待時機。
終于，沉重的雕花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一條縫。金釧兒探出頭來，臉上帶著一絲敷衍的笑意：“珠大奶奶，太太請您進去呢。”
李紈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確保托盤不會失手跌落，才低眉順眼地跟著金釧兒走了進去。
一股混合著濃郁熏香、炭火暖氣和點心甜香的暖風(fēng)撲面而來，激得她凍僵的皮膚一陣刺癢。屋內(nèi)光線明亮，陳設(shè)奢華。王夫人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雕花羅漢榻上，穿著深青色妝花緞面的棉襖，外罩一件石青色緙絲馬甲，頭上戴著昭君套，手里依舊捻著那串油光水滑的佛珠。她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淡淡地落在李紈身上。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依偎在王夫人腿邊的一個小男孩。
約莫四五歲年紀，生得粉妝玉琢，面如滿月，唇若涂朱。他穿著一件極其鮮艷的大紅底子、繡著金線纏枝蓮紋的錦緞小襖，下面是一條蔥綠色撒花綢褲，脖子上掛著沉甸甸的金項圈、寄名鎖，頭上戴著鑲嵌著明珠和紅寶石的小金冠。一身裝扮，色彩濃烈，富貴逼人，與這滿室素凈的守孝氛圍，與李紈一身灰敗的打扮，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這便是賈寶玉了。
他手里還捏著半塊精致的桂花糕，嘴角沾著糕屑，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毫無顧忌地打量著進來的李紈。那眼神里，有孩童的天真，也有一絲被寵溺過度的驕縱。
王夫人自然也看到了李紈此刻的模樣。被寒風(fēng)吹得發(fā)絲微亂，臉頰和鼻尖凍得通紅，嘴唇也有些發(fā)白，一身素服洗得發(fā)舊，在這富麗堂皇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寒酸狼狽。王夫人心中莫名地掠過一絲快意，仿佛李紈此刻的狼狽，多少沖淡了一些因那三個姨娘被輕易打發(fā)而帶來的郁氣。又聽聞這一個月來，李紈確實安分守己，除了抄經(jīng)，便是閉門不出，帶著孩子，院子里也安靜得如同無人居住，下人更是循規(guī)蹈矩，沒鬧出半點是非。看著李紈這副低眉順眼、逆來順受、被生活磋磨得毫無光彩的樣子，王夫人心中那點刁難的念頭，竟奇異地淡了下去。
一個已經(jīng)認命、掀不起半點風(fēng)浪、只會礙眼的寡婦罷了，何必再費心思？
“東西放下吧?！蓖醴蛉苏Z氣平淡，聽不出喜怒，目光甚至沒在李紈捧著的經(jīng)書上停留多久。
李紈依言，將托盤恭敬地放在旁邊的黃花梨小幾上。
“這一個月，辛苦你了?！蓖醴蛉四碇鹬?，目光落在正試圖把沾著糕點屑的手指往嘴里塞的寶玉身上，語氣帶著一絲刻意的慈悲，“只是，珠兒既已去了，你也要保重自身。瞧你這臉色……蘭哥兒還小，離不得娘?！?/p>
李紈垂首：“謝太太關(guān)懷。為大爺祈福，是兒媳的本分，不敢言苦?！?/p>
王夫人微微頷首，似乎對她的態(tài)度還算滿意，隨即話鋒一轉(zhuǎn)：“往后，這經(jīng)書也不必日日抄了送來給我過目。心誠則靈，你在自己院子里供奉也是一樣的。” 她頓了一下，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這大冷天的，你身子弱，蘭哥兒也離不得人，就……少出院子走動吧。安心在屋里教養(yǎng)蘭哥兒便是，缺什么，打發(fā)人來回我一聲。”
李紈心中猛地一松，如同卸下千斤重擔(dān)！正中下懷！她面上卻依舊維持著哀戚與恭順，深深福了下去，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和一絲哽咽：“是……兒媳……謝太太體恤！定當謹遵太太吩咐，安心教養(yǎng)蘭兒，絕不敢給府里添亂！”
王夫人揮了揮手，像是拂去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行了，你也累了，回去吧。好生將養(yǎng)著。”
“是，兒媳告退。”李紈再次行禮，動作依舊一絲不茍，然后才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倒退著出了榮禧堂的正屋。
厚重的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那滿室的暖香奢靡和孩童的嬉笑。凜冽的寒風(fēng)再次包裹了她，臉頰上被凍傷的刺痛感更加清晰，但李紈的心，卻比來時輕松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絲冰涼的慶幸。
她抱著已經(jīng)空了的托盤，挺直了被凍得僵硬的脊背，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走在冰冷的、鋪著青磚的甬道上。風(fēng)雪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她素色的衣角。
身后那座象征著賈府無上權(quán)勢與富貴的榮禧堂，在灰白的天幕下，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與壓抑。李紈沒有回頭。
她知道，那里面的繁華是虛的，那里的規(guī)矩是假的，那里的溫情是帶著算計的。只有東院那方小小的天地，那即將升起的、屬于自己的煙火氣，那需要她精心養(yǎng)育的小小人兒，才是真實的、值得她傾注一切去守護的。
賈府的傾頹，已成定局。而她李紈的路，才剛剛開始。她攏了攏被風(fēng)吹亂的鬢發(fā)，迎著風(fēng)雪，向東院的方向走去，步伐堅定而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