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競賽小組的“核聚變”
物理系男生宿舍502。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雒洗ü砜蘩呛康呐苷{(diào)歌聲和水流聲的混合交響。一股廉價奶茶粉混合著汗味、泡面味的氣息頑固地從門縫里鉆出，彌漫在走廊里。
門內(nèi)，世界更加“豐富”。
林倦的書桌，曾經(jīng)那個角落里的“省電基地”，此時儼然成了一座新落成的、散發(fā)著斑斕光芒的……速溶奶茶粉堆積圣地！
四包大容量、印著各種熒光色夸張字體的速溶奶茶粉袋子（珍珠！香芋！巧克力！麥香?。?，像四個小山包，以某種隨機的、但絕對不可能倒塌的角度，倚靠在那幾本充當屏風的物理書上。袋口敞開著，里面花花綠綠的粉末小袋擠擠挨挨，宛如礦藏豐富的丘陵。孟川正站在旁邊，像只發(fā)現(xiàn)蜂蜜罐的熊，興奮地用勺子從一個打開的香芋味袋子里掏了一大勺粉末，直接塞進嘴里，被齁得擠眉弄眼還不忘口齒不清地嚎叫：“香！真香！倦哥！你哪搞來的戰(zhàn)略儲備糧？這比營養(yǎng)棒帶勁多了！以后你就是咱宿舍糧草總督！”
而風暴中心林倦本人，正面無表情地攤在椅子里，把自己扭成一個最大限度遠離那堆“戰(zhàn)略儲備糧”的角度，一條腿掛在扶手上，另一條腿幾乎要蹬到對面孟川的桌子上。他一只手蓋在眼睛上，仿佛光看見那些顏色就已經(jīng)讓他受到了精神污染，另一只空著的手，手指則像是精密器械的探頭，正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充滿危險氣息的幅度，在空中劃動著軌跡。指尖目標鎖定的方向，赫然是孟川那張因貪婪而湊近奶茶粉袋子的臉！
楚瑤就是在這充滿混亂和不祥氣息的時刻，被一個不容置疑（還帶著點心虛）的電話召喚到了502門口。
她站在虛掩的宿舍門前，心臟蹦得像要從嗓子眼飛出來。手指顫抖著，舉起。
“叩、叩叩……”敲門聲又輕又抖。
屋里的歌聲和咀嚼聲戛然而止。
“誰啊？”孟川含著滿嘴的香芋粉含糊地問，探頭往門口看。
楚瑤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咽了口唾沫，聲音都劈了叉：“我……楚瑤！是林……林倦同學說……讓……讓我來……競賽……”最后兩個字幾乎消音。
門“吱呀”一聲被孟川從里面徹底拉開。孟川那張沾著紫色粉末的臉和瞪得溜圓的眼睛瞬間懟到了楚瑤面前。他猛地看見楚瑤，像是看見UFO空降，愣了兩秒，隨即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ǎ∈悄惆?！快請進快請進！”孟川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讓開身子，一邊回頭對著屋里吼，“倦哥！你點的外賣配送大神到啦！真準時！誒？倦哥你干嘛呢？”孟川這才注意到林倦那個懸在空中的、仿佛在計算軌道打擊參數(shù)的手指。
林倦終于慢吞吞地把蓋著眼睛的那只手放了下來。他那雙毫無情緒的死魚眼，如同精確制導的激光炮，瞬間越過孟川那張幸災樂禍的大臉，毫無障礙地鎖定在了門口僵住的楚瑤身上。
平靜。極致的平靜。沒有怒火，沒有指責。但那種平靜，像暴風雨前悶熱粘稠的粘液，無聲無息地包裹過來，比任何怒吼都讓人窒息。楚瑤感覺自己的后頸瞬間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林倦沒說話。那只懸在空中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感，指向了宿舍中央空地上那把唯一的、沒被雜物覆蓋的……塑料凳子。凳子腿旁邊，還躺著一個沒洗的、散發(fā)著不祥氣味的泡面碗。
意思無比清晰：坐那。離我遠點。
楚瑤秒懂。她在林倦那平靜得如同墳墓的眼神里看到了清晰的“奶茶粉污染源隔離令”。她二話不說，幾乎是貼著墻邊溜進來，以最快的速度、盡可能輕地，把自己塞進了那把充滿視覺和氣味污染的塑料凳子里，膝蓋并攏，雙手放在腿上，坐姿乖巧得像第一次面試幼兒園的小朋友。
孟川還在憋笑，也趕緊找了個馬扎拖過來坐好，一副準備看好戲的架勢。
宿舍陷入死寂。只有空調(diào)不知疲倦的嗡鳴和林倦指間手機屏幕因超時自動熄屏時微弱的電流聲。
楚瑤屏住呼吸，動都不敢動。眼神小心翼翼地溜了林倦一眼，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把視線轉向墻壁上某塊意義不明的污漬，仿佛那里才是世界的中心。
完了……冷啟動了……楚瑤內(nèi)心哀嚎。比賽都沒開始，小組直接進入冰河世紀了？！
就在楚瑤覺得這尷尬能把她直接蒸熟原地消失時——
“篤篤篤！”
門口傳來幾聲清脆、帶著威嚴感的敲門聲。
物理系實驗室的助教王清，一位表情嚴肅、穿著熨燙平整的白大褂的研究生師兄，拿著一個文件夾和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站在門口，眼神銳利地掃過整個宿舍的混亂。
“林倦在嗎？”王助教的聲音像冰冷的金屬板，“陳教授讓我把競賽資料和相關論文帶給你。預賽題目和一些參考方向在里面?！彼盐募A和牛皮紙袋放在林倦書桌最干凈的一個角落，眼神不經(jīng)意掃過桌上那座色彩斑斕的“奶茶粉丘陵”，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
“另外，”王助教加重了語氣，轉向凳子上的楚瑤，“你是楚瑤同學吧？設計學院的？教授特別交代，你的物理通識課成績有點……嗯，不太理想。競賽雖然是趣味性，但涉及一些基礎物理概念是繞不開的。教授讓我順便把這些帶給你們小組。”他又指了指自己帶來的另一個更薄的文件夾，“是教授總結的《最簡概念掃盲手冊》。他說，”王助教推了下眼鏡，面無表情地復述陳教授的原話，仿佛在宣讀技術報告，“‘笨鳥如果真想飛，就別光想著撞南墻，先把翅膀底下綁著的石頭認清楚是花崗巖還是頁巖。這兩樣密度可差得遠?！?/p>
笨鳥？翅膀下綁石頭？花崗巖？頁巖？！楚瑤的臉瞬間爆紅！窘迫得像要滴血！陳教授連這個都知道？！還特意讓助教來公開處刑？！她覺得自己就像實驗室里那只被放在展臺上供所有人圍觀的青蛙標本！
王助教說完，毫無留戀地轉身就走，仿佛這屋里蔓延的奶茶味和低氣壓對他造成不了任何影響。
宿舍里只剩下文件夾落在桌上發(fā)出的“啪嗒”輕響。
尷尬像凝固的混凝土，澆在了三個人頭上。
孟川先忍不住，捂著嘴瘋狂憋笑，肩膀抽得像個篩子。
楚瑤只覺得天旋地轉。陳教授的嘲諷比林倦的冷視殺傷力大了十倍不止！她恨不得立刻挖個地縫鉆進去！物理黑洞已經(jīng)夠深了，現(xiàn)在又被人精準爆破出底下全是垃圾（花崗巖頁巖？）……
就在這時——
林倦動了。
他那只一直處于“防御+待機”狀態(tài)的手終于動了。他極其緩慢地伸過去，拿起了陳教授送來的資料。
厚厚的牛皮紙袋（論文），被他隨意地像丟垃圾一樣（極其精準）丟到了離楚瑤那個塑料凳子最遠、靠近陽臺窗臺的矮柜角落。
然后，他拿起了那個薄薄的《最簡概念掃盲手冊》文件夾。
他的動作依舊慢得令人心焦。文件夾被打開。里面就幾張A4紙，印著加粗的一級標題：《趣味物理競賽基礎概念摘要（學前班級）》。標題下面第一行字就是斗大的：
【1. 什么是力？】
旁邊還畫了個非常幼兒園風格的簡筆畫小人推箱子。
楚瑤感覺自己臉上火燒火燎的，羞憤得快要爆炸！救命！這手冊簡直是在她腦門上蓋了個“物理弱智”的公章！
林倦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大約兩秒鐘。他那雙空洞的眼眸里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連一絲嘲諷都欠奉。隨后，他極其自然地合上了文件夾。
接著，在楚瑤絕望的注視下，林倦抓著那本薄薄的、印著巨大《力》和學前班小人圖的文件夾，慢吞吞地直起了身子。
孟川的憋笑聲都停了，好奇地看著。
楚瑤更是屏住呼吸，以為林倦終于要發(fā)難，把文件夾直接拍在她腦門上（物理弱智再+1）。
但林倦沒有看她。
他目光平視前方，像是在調(diào)整發(fā)射角度。然后，他抬起拿著文件夾的手，手臂伸展，以一個極其標準、有力且流暢的——
投標槍！
的動作！
那本薄薄的、承載著學渣恥辱和教授嘲諷的《最簡概念掃盲手冊》，被林倦以一個精準、穩(wěn)定、帶著一點發(fā)泄性力道的拋物線，投擲了出去！
目標：
垃圾桶。
“嗖——”
完美的拋物線！正中垃圾桶中心！不偏不倚！“哐當”一聲砸在泡面盒上！
動作結束，林倦收回手，重新把自己摔回椅子里，仿佛完成了一項無關緊要的日常清潔任務，再次將自己扭成遠離奶茶粉和楚瑤的姿勢，眼神繼續(xù)飄向墻壁的污點。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充滿了力與美（？）的粗暴美學！
孟川愣了兩秒，隨即爆發(fā)出驚天動地、毫不掩飾的大笑！“噗哈哈哈哈哈哈?。?！倦哥牛逼！干得漂亮！我就知道！這玩意兒就該跟泡面盒待一塊！”
只有楚瑤坐在那個帶著油污味的塑料凳子上，呆呆地看著垃圾桶里那個靜靜躺著的、印著《力》的文件夾封面。
垃圾桶……和她的《物理掃盲手冊》……
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猛地沖垮了她的理智堤壩！是被羞辱的難堪？是看著自己“教材”被無情拋棄的委屈？還是……看到林倦那極其自然又極其粗暴的動作背后，透露出的某種……對陳教授同樣不爽（雖然方式不一樣）的隱秘共鳴？！
一股熱流猛地沖上眼眶！眼淚珠子毫無征兆地、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種無聲的、委屈到了極點的抽泣。肩膀抑制不住地開始顫抖。
她慌忙低下頭，不想讓人看見，小手死死捂住嘴巴，眼淚還是噼里啪啦地砸在自己的褲子上和腳下的地面。
丟人……太丟人了……競賽還沒開始，自己就成了最大的笑話……物理弱智……花崗巖腦袋……連教材都被丟垃圾桶了……
孟川的笑聲戛然而止，有點尷尬地看著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楚瑤，又看看旁邊像座冰山一樣不為所動的林倦，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么。屋里只剩下楚瑤壓抑的抽泣聲和空調(diào)單調(diào)的嗡鳴。
時間仿佛停滯了。
一秒。兩秒。
然后——
一陣極端刺耳的、仿佛要把破凳腿磨穿的聲音響起！
林倦那具癱在椅子里的身體，極其僵硬地、如同生銹報廢的挖掘機突然被強行啟動一般，動了！
他動了動搭在扶手上的腿，極其緩慢地放下來。那條盤著的腿也極其不自然地蹬直。腰桿以一種違背懶癌晚期患者本能的角度，極其緩慢地往上挺直了一寸！
他似乎在進行某種極其痛苦的身體校準儀式。
終于，他艱難地把自己調(diào)整成一個……勉強算得上正襟危坐的姿勢（雖然肩膀還是垮得厲害）。他緩慢地抬起一直搭在眼睛上的那只手（手心似乎都被自己的眼睫毛戳出了印子）。
楚瑤還在低著頭掉金豆豆，完全沒注意到身后椅子的異動。
林倦的目光（依舊沒什么溫度）終于從墻壁污漬轉移到前方虛空某處。他不看楚瑤，也不看孟川，也不看桌上那堆奶茶粉。他的嘴唇極其細微地蠕動了一下，仿佛在喉嚨深處醞釀著什么世紀難題。
“……力……”一個干澀、沙啞到幾乎不像他原聲的音節(jié)，極其艱難地擠了出來。聲音很輕，像是沙漠里干渴的人發(fā)出的嘆息。
“……改變……”他停頓了一下，喉結滾動，似乎在努力組織這超出他日常能量輸出范圍的語言模塊，兩個字像是從石頭縫里磨出來的，“……運動……”
又是一段漫長的停頓。他像是在腦中艱難加載一個龐大的物理公式庫。
“……狀態(tài)。”終于，他吐出了第三個詞。
然后，世界再次陷入沉寂。
幾秒鐘后。
“……物體……”他又艱難地擠出兩個字，語速依舊慢得令人發(fā)指，但指向性清晰無比，“……形狀。”
“……………懂了？”他最后吐出這兩個字，不是疑問句，更像是一種完成了任務的、精疲力竭的確認句。說完，他像是耗盡所有CPU資源，整個人的支撐力瞬間消失，轟然倒塌般，以一種比剛才挺直速度快了百分之五百的速率，重新砸回了椅子的深處！腰塌肩垮，腦袋一歪，找了個舒服的角度，迅速回歸“離線充電”狀態(tài)。
整個過程中，他都沒看楚瑤一眼。
楚瑤的抽泣聲在聽到第一個“力”字時就停了。
她低著頭，眼淚還掛在睫毛上，整個人都傻了。
“力……改變……運動狀態(tài)……物體……形狀……”她像個小機器人一樣，下意識地復述了一遍這干巴巴的幾個詞。大腦像是突然被塞進來一道簡潔到無法置信的物理公式。
這……這就算解釋了？
她猛地抬起頭，沾滿淚痕的臉蛋上還帶著嬰兒肥的弧度，大眼睛因為剛才哭過顯得格外濕潤晶亮，此刻更是充滿了錯愕、茫然和一絲……微弱的、不可置信的領悟光暈！
她想起那本被丟進垃圾桶的《最簡概念掃盲手冊》第一頁上，用了整整半頁紙、外加兩個表格和三個圖示去解釋什么是力……各種分類、矢量性、效果……結果大佬就只告訴她……力，就是能讓東西動起來（或者停?。?？或者讓東西變形？
好像……是這么回事？！
雖然依舊很抽象，但……但好像比那本手冊簡單粗暴多了？！像把一整塊噎死人的饅頭直接換成了……小半口精煉糖？！
這突如其來的、極度濃縮版的、來自“物理睡神”的施舍式啟蒙，像一道微弱但真實不虛的電流，猛地擊中了楚瑤那顆被“物理花崗巖”深深刺傷的學渣心靈！
她看看砸回椅子深度的林倦，再看看垃圾桶里那本被無情拋棄的手冊，突然覺得垃圾桶里的那個，配不上自己手里的那四個彩色的“戰(zhàn)略儲備糧”？不，不！重點好像不對！
孟川在旁邊看看瞬間收聲并陷入詭異沉思的楚瑤，又看看“施法完畢”已經(jīng)原地升天的林倦，嘴巴張了又合，最后只能豎起一個大拇指，無聲地用嘴型對著林倦比了個：“牛逼！”
競賽小組“力”的啟蒙儀式，以一本手冊的陣亡和一個學渣的淚眼頓悟，完成了第一次奇特的“核聚變”。
短暫的思維火花還沒完全散開，林倦那個剛歸位的椅子里再次傳來動靜。不過這次，是他的手機。
不是電話，而是一條短信提示音。
楚瑤和孟川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
林倦慢吞吞地掏出他的古董機。
屏幕上顯示著一條發(fā)自“陳閻王”（孟川給陳教授的備注）的新短信。
內(nèi)容簡潔直白得如同實驗報告：
【下周一晚7點，物理樓頂小平臺，小組磨合討論（兼觀測星象）。不準帶奶茶?！?/p>
后面緊跟著的是一長串極其復雜的天文坐標，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八位！
楚瑤：“……”
孟川：“……”
林倦默默地把這條信息刪除。動作慢得讓人以為手機要卡死機了。然后，他把手機蓋在了眼睛上。
空調(diào)還在嗡鳴。
宿舍角落里那座速溶奶茶粉丘陵，在沉默中散發(fā)著廉價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