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的梧桐巷,被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籠罩。薄霧尚未散盡,濕冷的空氣黏在皮膚上,帶著老宅院墻青苔和陳年木頭的腐朽氣息。
院內(nèi),那本攤開的、泛黃的保姆賬本和嶄新的深藍色存折,如同兩塊沉重的道德界碑,壓在歐陽明顫抖的膝蓋上。
八十七萬!醫(yī)療專項!吳秀蘭沉默離去的身影和孩子那聲“奶奶”帶來的沖擊波,還在每個人的胸腔里劇烈震蕩,混合著巨大的羞愧和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茫然無措。
錢,似乎暫時有了。但那沉甸甸的存折,更像一道燒紅的烙印,燙在所有人的良心上。
“還…還愣著干什么!”李莉第一個從巨大的沖擊中掙扎出來,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嘶啞和一種急切的、想要擺脫這沉重氛圍的沖動,她猛地推了身邊的歐陽明一把,“快!快去醫(yī)院繳費!
爸等著這錢救命呢!”她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個存折,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能沖刷掉剛才那令人窒息的羞恥感。
歐陽明如夢初醒,身體一顫,差點把膝蓋上的賬本和存折抖落。他慌亂地抓起存折,那薄薄的冊子此刻重逾千斤。他掙扎著想站起來,雙腿卻像灌了鉛,麻木得使不上力。
保姆賬本上“代付婷軒學費”的字跡如同烙鐵,灼燒著他的眼睛。他下意識地看向歐陽婷。
歐陽婷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中的混亂和瘋狂已經(jīng)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被徹底剝光后的麻木。她沒有看存折,也沒有看李莉,目光空洞地望著院墻上那道被歐陽軒用紅筆圈出的、如同傷口般的“欠費停氧”字樣。吳秀蘭枯瘦的手撫摸孩子頭頂?shù)漠嬅?,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去吧。”歐陽婷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平靜。她伸出手,從歐陽明僵硬的手中拿過了那個深藍色的存折,指尖觸到封面的瞬間,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就在她轉(zhuǎn)身,準備走向那扇被撬開的側門時——
“嗚——嗡——?。?!”
一陣低沉、狂暴、如同史前巨獸蘇醒般的引擎轟鳴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梧桐巷的死寂!
那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種無堅不摧的蠻力和摧毀一切的壓迫感,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大地開始微微顫抖,老宅斑駁的墻壁簌簌地落下灰塵!
“什么聲音?!”歐陽輝驚恐地抬起頭,臉上還殘留著對存折的貪婪和對吳秀蘭的恐懼。
眾人臉色驟變,齊齊沖向院門方向,透過被膠水封死的門縫和撬開的側門空隙向外望去!
只見狹窄的梧桐巷口,兩輛巨大的、土黃色的履帶式推土機,如同兩座移動的鋼鐵堡壘,正一前一后,蠻橫地碾過巷口的碎石和雜物,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朝著老宅的方向緩緩逼近!
龐大的鋼鐵身軀在晨光下閃爍著冰冷無情的光澤,粗壯的液壓臂高舉著巨大的推鏟,如同巨獸張開的獠牙!車身上噴著刺眼的“舊城改造施工”白色大字,像冷酷的判決書!
推土機后面,跟著一輛黃色的挖掘機,巨大的機械臂在空中緩緩擺動,挖斗如同死神收割生命的巨鐮。
再后面,是幾輛面包車,車門拉開,跳下來七八個穿著熒光背心、戴著安全帽、手持撬棍和切割工具的男人。他們面無表情,眼神冷漠,像一群執(zhí)行清除任務的機器。
為首的推土機駕駛室里,一個戴著墨鏡、叼著煙的中年男人探出頭,拿著擴音喇叭,冰冷、毫無感情的聲音在引擎的轟鳴中炸響:
“梧桐巷37號!歐陽德家!最后通告!拆遷補償協(xié)議已生效!限令三十分鐘內(nèi)自行搬離!逾期未搬,將依法實施強制拆除!重復!限令三十分鐘內(nèi)自行搬離!否則強制拆除!”
冰冷的通告如同喪鐘,在眾人頭頂轟然敲響!
“拆…拆房子?現(xiàn)在?!”歐陽明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父親還在ICU命懸一線,他們剛剛拿到救命的錢,拆遷隊就來了?!還要強拆?!
“王八蛋!誰敢拆!”歐陽輝第一個炸了!巨大的恐懼(父親把名字改給保姆)和此刻被逼到絕境的憤怒瞬間沖昏了他的頭腦!
眼看推土機巨大的鏟斗離院墻越來越近,那冰冷的鋼鐵怪獸仿佛下一秒就要將承載著他所有童年記憶、也承載著他拆遷款最后一絲渺茫希望(萬一遺囑無效呢?)的老宅碾為齏粉!
一股邪火混合著孤注一擲的瘋狂直沖頂門!
“我跟你們拼了!”歐陽輝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
他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歐陽明,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猛地從那扇被撬開的側門沖了出去!昂貴羊絨大衣的下擺被門框上翹起的鐵皮“嗤啦”一聲刮破也渾然不顧!
他目標明確,沒有沖向那些手持工具、眼神不善的工人,而是徑直撲向那輛沖在最前面、即將抵住院墻的龐大推土機!
在眾人驚駭?shù)哪抗庾⒁曄?,在推土機駕駛員錯愕的眼神中,歐陽輝如同一只撲火的飛蛾,猛地撲倒在推土機巨大的、沾滿泥濘的履帶前方!
“停車!停車?。∫鸱孔泳蛷奈疑砩夏脒^去!”他聲嘶力竭地哭喊著,身體死死地貼著冰冷、布滿泥土和油污的履帶,雙手甚至徒勞地去抓那冰冷的鋼鐵,試圖阻止這個龐然大物的前進。
他仰著臉,涕淚橫流,臉上混合著泥污和絕望的扭曲表情,在推土機巨大的陰影下,顯得無比渺小和悲壯。
這突如其來的“人肉路障”讓推土機駕駛員下意識地猛踩剎車!
“嘎吱——!”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起!
巨大的推土機在距離歐陽輝身體不到半米的地方,險之又險地停了下來!履帶卷起的塵土撲了他滿頭滿臉。
“媽的!找死??!”駕駛員探出頭,憤怒地咒罵著,臉色鐵青。
后面的拆遷隊工人也迅速圍了上來,手持撬棍,眼神不善地盯著地上這個不知死活的男人。
“輝子!你干什么!快起來!”歐陽明在門內(nèi)焦急地大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歐陽婷和李莉也沖到門口,臉色煞白。
然而,就在推土機停下的瞬間,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歐陽輝這瘋狂的“碰瓷”行為吸引的剎那——
撲倒在地的歐陽輝,身體看似因為恐懼和“英勇”而緊貼著冰冷的履帶,但他的右手,卻借著身體的掩護,如同鬼魅般、極其隱蔽而迅捷地伸向了推土機履帶旁邊——老宅西側院墻的墻根底部!
那里,有幾塊因為年久失修而明顯松動、顏色略深的青磚!
他的手指精準地摳進了其中一塊青磚邊緣的縫隙里!動作熟練得仿佛演練過無數(shù)次!指甲瞬間因為用力而崩裂出血!但他毫不在意,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貪婪和瘋狂的急切光芒!
“咔噠…窸窣…”
極其細微的磚石摩擦聲被推土機引擎的轟鳴和現(xiàn)場的混亂完全掩蓋!
只見那塊松動的青磚,竟然被他用蠻力硬生生地從墻體里摳了出來!磚塊后面,赫然露出一個小小的、黑洞洞的墻洞!
而就在墻洞被摳開的瞬間,一抹極其耀眼的、在晨光下閃爍著誘人光澤的——金色~!從那個小小的黑洞里滑落出來!
是一只沉甸甸的、造型古樸的雕花金鐲子!
鐲子掉落在墻根潮濕的泥土和碎石上,發(fā)出沉悶的輕響。
歐陽輝眼中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他幾乎是本能地、閃電般地伸出手,五指箕張,朝著那只金鐲子抓去!
只要拿到它!只要拿到它!就算房子沒了,就算拆遷款飛了,他也能撈回一點本錢!這是他昨晚趁亂翻墻時發(fā)現(xiàn)的秘密!是他最后的指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卻誘人的金色時——
“嘀!”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電子提示音,突兀地響起!
聲音來自——推土機駕駛室!
眾人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只見推土機駕駛室內(nèi),中控臺的一個小屏幕上(顯然是倒車影像和車頭監(jiān)控的顯示屏),畫面正清晰地定格著!
屏幕上,是車頭正前方的視角。畫面中心,正是撲倒在地、身體緊貼履帶的歐陽輝。
而就在畫面的右下角,一個被放大、高亮標記出的局部特寫,清晰地捕捉到了他那只伸向西墻墻根、摳出青磚、正抓向那只掉落金鐲子的右手!
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jié),都纖毫畢現(xiàn)!甚至能看清他手指上因為摳磚而沾染的泥土和血跡,看清那只雕花金鐲子在晨光下反射的冰冷光澤!
這如同現(xiàn)場直播般的監(jiān)控畫面,像一道冰冷的聚光燈,將歐陽輝這狼狽不堪、鬼祟貪婪的一幕,無比清晰地、赤裸裸地投射在推土機駕駛室的小屏幕上,也投射在圍觀的拆遷隊工人和院內(nèi)歐陽家?guī)兹梭@愕呆滯的瞳孔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推土機巨大的轟鳴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歐陽輝那只抓向金鐲子的手,僵在半空中,離那誘人的金色只有不到一寸的距離。
他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當眾剝光、無處遁形的極致驚恐和羞恥!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撞上駕駛室里司機那透過墨鏡投射下來的、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嘲諷,撞上周圍工人臉上那看小丑般的、充滿譏笑的表情!
“呵…呵呵…”一個工人抱著撬棍,發(fā)出毫不掩飾的嗤笑聲。
“碰瓷?原來是順帶摸金???真他媽會演!”另一個工人啐了一口唾沫。
駕駛室里的司機,更是直接按下了某個按鈕,駕駛室里傳來清晰的、帶著戲謔的電子語音播報(顯然是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智能識別功能):
“警告:檢測到目標區(qū)域非法取土及疑似盜竊行為。已記錄?!?/p>
“轟——!??!”
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巖漿般瞬間吞噬了歐陽輝!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無數(shù)道目光鞭撻!
他再也顧不上去抓那只近在咫尺的金鐲子,像被烙鐵燙到般猛地縮回手,連滾帶爬地想從地上站起來逃跑!
然而,他忘了自己身處的位置!
他身后,就是那巨大推土機冰冷的履帶!他慌亂后退的腳,猛地絆在了履帶邊緣凸起的金屬齒上!
“啊——!”一聲短促的驚叫!
“噗通!”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回冰冷的泥地上!而且是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勢——臉朝下,屁股高高撅起!昂貴的羊絨大衣徹底被泥漿和油污浸透,精心打理的發(fā)型散亂不堪,沾滿了泥土和草屑!
“哈哈哈哈!”周圍的拆遷隊工人再也忍不住,爆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充滿了毫不留情的嘲諷和鄙夷!
院內(nèi),歐陽明、李莉、歐陽婷三人,透過門縫和側門,將外面這極具諷刺性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歐陽輝那鬼祟偷磚、貪婪抓鐲、被監(jiān)控拍個正著、最后摔個狗吃屎的狼狽全過程,像一出荒誕的鬧劇,赤裸裸地上演在他們眼前!
歐陽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臉上寫滿了巨大的恥辱和無力。
李莉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眼中充滿了鄙夷和憤怒。
歐陽婷則只是冷冷地看著,看著那個在泥地里掙扎、試圖爬起來的狼狽身影,看著那只靜靜躺在墻根泥土里的雕花金鐲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悲哀和麻木。
推土機的引擎依舊在低沉地咆哮,如同巨獸不耐煩的喘息。
駕駛室屏幕上,歐陽輝摔倒在地的滑稽畫面被定格、放大。
那只從墻洞里掉出的雕花金鐲子,在晨光下,在冰冷的泥土里,閃爍著冰冷而諷刺的光芒。
而老宅的西墻根,那個被摳出的黑洞,像一只無聲嘲諷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