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世危言大衍王朝,建元七年,秋。帝都上京城籠罩在一片金色的霞光之中,
宛如一尊流光溢彩的琉璃巨獸,匍匐在天地的棋盤上?;食侵畠?nèi),更是瓊樓玉宇,雕梁畫棟,
每一片瓦、每一塊磚都浸透著權(quán)力的威嚴(yán)與盛世的榮光。御書房內(nèi),檀香裊裊,安神定心。
年輕的帝王蕭胤,身著一襲玄色龍紋常服,正臨窗而立。他面容俊美無儔,
眉宇間凝聚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與銳利。窗外,
是帝國最壯麗的景致——太液池的碧波、萬壽山的蒼翠,
以及遠(yuǎn)處連綿起伏、象征著無上皇權(quán)的宮殿群。三日前,
北境大捷的文書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抵上京。困擾大衍邊境十?dāng)?shù)年的匈奴主力,
被他一手提拔的年輕將領(lǐng)秦?zé)o霜一舉擊潰,可汗僅率殘部倉皇北逃,十年之內(nèi),
邊境再無戰(zhàn)事之憂。這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功績,也是他蕭胤登基七年來,
文治武功最璀璨的一筆。滿朝文武,山呼萬歲。天下百姓,頂禮膜拜。人人都說,
他蕭胤是天命所歸的圣君,開創(chuàng)了遠(yuǎn)超祖輩的煌煌盛世。蕭胤自己,
也曾一度沉浸在這無邊的榮耀之中。他撫摸著窗欞上冰冷堅硬的玉石,
感受著指尖傳來的、獨(dú)屬于九五之尊的真實(shí)觸感。這江山,是他宵衣旰食,步步為營,
從攝政王蕭景和他那看似恭順的母后手中,一點(diǎn)點(diǎn)奪回來的。每一道政令,每一次人事任免,
都烙印著他的意志。這江山,怎么可能是假的?然而,三天了。那句如鬼魅般的話語,
日日夜夜在他耳邊回響,像一根最細(xì)微的毒針,扎進(jìn)了他看似堅不可摧的心臟。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雨夜。那夜,他處理完政務(wù),心血來潮,沒有驚動任何人,
獨(dú)自撐著一把油紙傘,走進(jìn)了平日里人跡罕至的“百工苑”。那里是宮廷匠人們工作的地方,
負(fù)責(zé)著宮殿的修繕、器物的打造。雨打芭蕉,夜色深沉。他只想尋一處清凈,
享受片刻的安寧。就在他經(jīng)過一間亮著孤燈的畫室時,他聽到了里面的聲音。不是交談,
而是一個女子低沉而清晰的自語,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悲憫?!爸靿鹜撸?/p>
畫地為牢。錦繡江山,鏡花水月……”蕭胤的腳步頓住了。他身為帝王,
對“牢籠”、“虛幻”之類的詞匯有著天然的警惕。他悄無聲息地靠近,
透過窗紙的縫隙朝里看去?;椟S的燭光下,一個身著素色宮女服的年輕女子,
正對著一幅尚未完成的畫卷出神。那畫卷上,赫然是上京城的全貌圖,
從皇城的威嚴(yán)到市井的繁華,無一不精,無一不細(xì),其畫工之精湛,
連宮中最好的畫師也難以企及。女子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jì),眉眼清秀,
氣質(zhì)卻與尋常宮女截然不同。她的眼神里沒有敬畏,沒有諂媚,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寂靜,
仿佛這皇城的一切在她眼中,都不過是一場精心布置的幻象。鬼使神差地,蕭胤推開了門。
“你在畫什么?”他開口,聲音在寂靜的雨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女子似乎并未被這突然闖入的、帶著龍涎香氣息的男人嚇到。她緩緩轉(zhuǎn)過身,屈膝行禮,
動作標(biāo)準(zhǔn),卻毫無誠惶恐恐之態(tài)。“參見……大人。”她似乎不確定他的身份,
只含糊地稱呼?!半迒柲悖阍诋嬍裁??”蕭胤加重了語氣,龍威自顯。那個“朕”字,
如同一道驚雷,在女子耳邊炸開。她的身體猛地一顫,眼中終于露出了驚駭之色,
那份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靜瞬間被打破。她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深夜闖入、氣度不凡的男人,
竟然是……“奴婢……叩見陛下。”她臉色煞白,慌忙跪倒在地,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
聲音因恐懼而微微顫抖。整個皇宮,敢自稱為“朕”的,只有一人。
蕭胤冷眼看著她俯首的姿態(tài),這才是宮人見到他時該有的反應(yīng)??刹恢獮楹危?/p>
他心中卻無半分得意,反而覺得她剛才那副不卑不亢的樣子,更順眼一些?!疤痤^來,
回話。”他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溫度。蘇凝緩緩抬起頭,
跪伏在地的姿態(tài)讓她顯得無比卑微,但那雙再次對上他目光的眸子,
卻已經(jīng)重新凝聚了之前的沉靜,甚至還多了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恐懼仍在,
但某種更強(qiáng)大的信念壓過了它?!盎乇菹拢彼穆曇粢琅f清晰,只是少了幾分隨意,
多了幾分沉重,“奴婢在畫一座城,一座看似真實(shí),實(shí)則虛假的城?!笔捸返耐左E然一縮。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如刀,緊緊鎖定著她?!澳憬惺裁疵??哪個宮的?
”“奴婢蘇凝,百工苑新來的畫工。”“蘇凝?”蕭胤在腦中搜尋著這個名字,一無所獲。
百工苑新晉的匠人,他從未留意過?!澳愫么蟮哪懽樱垢彝h上京城,妄議朕的江山!
”他以為她會跪地求饒,會嚇得魂不附體。但她沒有。蘇凝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眼睛里,
悲憫之色更濃。她微微向前一步,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頓地,
說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陛下,您的江山是假的?!鞭Z隆——!窗外,一道驚雷炸響,
慘白的電光瞬間照亮了蘇凝的臉,也照亮了蕭胤眼中那無邊的震驚與駭然。那一刻,
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時間仿佛凝固,只有她那清晰的、帶著一絲冰冷質(zhì)感的聲音,
反復(fù)在他腦中回蕩?!凹俚摹边@怎么可能?他的江山,他的子民,他的榮耀,他的仇恨,
他這七年來殫精竭慮的一切,怎么可能是假的?滔天的怒火瞬間席卷了他。這是他登基以來,
聽過最惡毒、最荒謬的詛咒?!皝砣?!”他怒吼道,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門外的禁軍聞聲而入,甲胄鏗鏘?!鞍堰@個妖言惑眾的宮女給朕拿下,打入天牢!
”蕭胤指著蘇凝,眼神冰冷得像是要將她凌遲。蘇凝沒有反抗,也沒有辯解。
在禁軍冰冷的鐵手抓住她手臂的瞬間,她只是深深地看了蕭胤一眼,
那眼神復(fù)雜得讓蕭胤心驚。有憐憫,有決絕,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鼓勵。
仿佛在說:去吧,去親眼看看,去親手撕開這盛世的偽裝?!氨菹拢勘菹??
”一聲輕柔的呼喚將蕭胤從回憶的深淵中拉了回來。他最信任的貼身太監(jiān)魏忠,
正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捧著一碗剛燉好的蓮子羹。“天色不早了,您該用膳了。
”魏忠低眉順眼地說道。蕭胤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
又恢復(fù)了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模樣。他接過蓮子羹,卻沒有喝,只是用勺子輕輕攪動著。
“魏忠?!薄芭旁??!薄疤炖文沁?,有什么動靜?”蕭胤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道。
魏忠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隨即答道:“回陛下,那名宮女……很安靜。不哭不鬧,
也不喊冤,每日只是枯坐著,仿佛天牢才是她的歸宿?!薄皼]用刑?”“用了。
掌刑的李監(jiān)正親自審的,可她什么都不肯說,翻來覆去就那一句話,
問她‘江山為何是假的’,她便閉口不言,再問急了,就說‘天機(jī)不可泄露,
除非陛下自己去看’。骨頭硬得很?!蔽褐业恼Z氣里透著一絲困惑。蕭胤的心,又沉了下去。
一個普普通通的宮女,怎會有如此膽魄和毅力?嚴(yán)刑拷打之下,鐵打的漢子也得開口,
她一個弱女子,憑什么?除非,她說的……是真的。這個念頭一冒出來,
就像藤蔓一樣瘋狂地滋生,緊緊攫住了他的心臟。他開始不受控制地回憶這七年來的種種。
他的登基,似乎太過順利。先帝病重,朝政大權(quán)旁落于攝政王蕭景之手。
他本是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皇子,卻在先帝的遺詔中被指定為繼承人。攝政王當(dāng)時雖然手握重兵,
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遵從遺詔,扶他上位。這七年來,他與攝政王明爭暗斗,收攏權(quán)力。
每一次交鋒,看似驚險萬分,但最后總是他險勝一籌。就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
在暗中為他鋪平了道路,精準(zhǔn)地計算好了每一步的得失。就連這次北境大捷,
也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秦?zé)o霜的計策固然高明,但匈奴的反應(yīng)卻遲鈍得像是提前安排好的。
每一步,都恰好踩在了秦?zé)o霜預(yù)設(shè)的陷阱里。還有他身邊的這些人。忠心耿耿的魏忠,
總是能在他需要的時候送上最貼心的安慰。端莊賢淑的皇后,母儀天下,從不干政,
堪稱完美的國母。滿朝文武,雖然派系林立,偶有爭執(zhí),但在大局上,總是驚人地一致,
共同維護(hù)著他這位帝王的絕對權(quán)威。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戲劇。
而他,就是那個被蒙在鼓里的主角?!氨菹拢徸痈獩隽??!蔽褐以俅翁嵝训溃?/p>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蕭胤抬起眼,目光如炬,
第一次用審視的、陌生的眼光打量著這個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太監(jiān)。魏忠的臉上,
永遠(yuǎn)是那副恭順謙卑的表情,挑不出一絲錯處??删褪沁@毫無破綻的完美,
此刻卻成了最大的破綻。蕭胤放下湯碗,發(fā)出一聲輕響?!拔褐?,傳朕旨意。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半藿褚?,要去景陽宮,探望麗嬪。
”景陽宮,是后宮中最偏僻的宮殿之一。麗嬪,則是一個月前因小錯被他下令禁足的妃子,
早已被眾人遺忘。在任何時候,去任何一個得寵的妃子那里都顯得順理章,唯獨(dú)去景陽宮,
顯得那么突兀。他要打破這‘完美’的日常,他要看看,當(dāng)他故意走錯一步時,
這看似天衣無縫的盛世幻象,會泛起怎樣的漣漪。魏忠的身體猛地一顫,頭垂得更低了,
聲音里透著一絲惶恐:“陛下,這……這不合規(guī)矩。按照祖制,
您今夜應(yīng)該在坤寧宮……”“規(guī)矩?”蕭胤冷笑一聲,站起身來,一步步逼近魏忠。
“在這座皇宮里,朕的話,就是規(guī)矩!”他盯著魏忠的眼睛,
那雙平日里清澈的眸子此刻正劇烈地閃爍著,泄露了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慌。蕭胤的心,
一瞬間冷到了冰點(diǎn)。蘇凝那句大逆不道的話,此刻竟如魔咒般再次響起,
與魏忠此刻的反應(yīng)詭異地重合。一滴冰冷的懷疑,落入了他心底的湖泊,
瞬間暈開一片徹骨的寒意?;蛟S……那個女子說的,并不僅僅是瘋言瘋語。
在這看似完美的表象之下,到底隱藏著什么?第二章 無形的網(wǎng)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
通往景陽宮的宮道上,除了巡邏禁軍甲葉摩擦的細(xì)碎聲響,
便只剩下蕭胤的龍輦碾過青石板路的沉悶回音。蕭胤端坐在龍輦之上,面沉如水。
他沒有閉目養(yǎng)神,而是透過薄薄的紗簾,銳利地觀察著四周。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宮燈明亮,
將宮道照得如同白晝;禁軍肅立,目不斜視,威嚴(yán)肅穆。就連路邊花圃里的菊花,
都開得恰到好處,既不過分繁盛,也不顯得衰敗。完美,依舊是那種令人窒息的完美。
但他知道,平靜的水面下,已是暗流洶涌。從他下令要去景陽宮的那一刻起,
他就感覺到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正在他周圍悄然收緊。魏忠在聽到命令后,足足愣了十息。
對于一個將“敏銳”和“機(jī)靈”刻在骨子里的內(nèi)宮總管來說,這是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失態(tài)。
隨后,他以“準(zhǔn)備儀仗需要時間”為由,拖延了足足一刻鐘。這一刻鐘里,發(fā)生了什么?
蕭胤幾乎可以肯定,他的決定,已經(jīng)通過某種他不知道的渠道,迅速傳遍了整座皇宮,
甚至……傳到了某些他本以為遠(yuǎn)在天邊的人耳中。龍輦的簾子被風(fēng)吹起一角,
他看到魏忠正躬著身子,跟在輦旁,步履匆匆。魏忠的額角,在清冷的月光下,
似乎有細(xì)密的汗珠。他在緊張什么?“魏忠?!笔捸泛鋈婚_口?!芭旁凇?/p>
”魏忠的聲音微微有些發(fā)緊。“朕記得,麗嬪最喜歡吃南邊進(jìn)貢的荔枝酥,對嗎?
”蕭胤隨口問道。魏忠的腳步明顯一滯,隨即用一種無比確定的語氣回答:“回陛下,
您記錯了。麗嬪娘娘自入宮起,便對甜食無甚興趣,她最愛的是御膳房做的‘碧玉翡翠羹’。
每次您賞賜下去,娘娘都?xì)g喜得不得了?!彼f得如此詳細(xì),如此肯定,仿佛麗嬪的喜好,
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一般。蕭胤的心,卻是一片冰涼。因?yàn)椋?/p>
他根本就沒有賜過什么“碧玉翡翠羹”。而麗嬪喜歡吃荔枝酥這件事,是三年前,
麗嬪剛?cè)雽m時,在一個無人的午后,紅著臉,悄悄告訴他一個人的。
那是獨(dú)屬于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連他自己,都差點(diǎn)忘了??晌褐?,
卻用一個精心編造的、看似更合理的“事實(shí)”,輕易地否定了這個秘密。這不是簡單的記錯,
這是一種……覆蓋。用一個所有人都“知道”的假象,來覆蓋一個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的真相。
如果他今夜真的去了景陽宮,見到了麗嬪,
他甚至可以預(yù)見接下來的場景——他會“無意”中提起荔枝酥,而麗嬪則會一臉茫然,
然后“嬌羞”地表示自己更愛碧玉翡翠羹,或許還會“嗔怪”他記錯了。一場天衣無縫的戲。
在這座皇宮里,真相是什么,或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的“真相”是什么。
龍輦在景陽宮前停下。這座偏僻的宮殿,此刻卻是燈火通明,一掃往日的頹敗。宮門口,
幾個太監(jiān)宮女垂手侍立,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喜和惶恐?!肮в菹?!”聲音整齊劃一。
蕭胤走下龍輦,目光掃過那些低垂的頭顱。他發(fā)現(xiàn),這些宮女太監(jiān),
沒有一個是他記憶中景陽宮的原班人馬。他們個個面容整潔,衣著得體,精神飽滿,
沒有一絲一毫被冷落宮殿的頹喪之氣。他們是臨時被派來的。就像舞臺劇開場前,
匆匆布置好的背景板和群眾演員?!胞悑迥兀俊笔捸返穆曇袈牪怀鱿才?。
為首的一名太監(jiān)連忙上前,諂媚地笑道:“回陛下,娘娘聽聞您要來,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殿內(nèi)焚香沐浴,精心打扮,想以最美的樣子迎接您?!庇质峭昝赖脽o懈可擊的回答。
蕭胤心中冷笑,他沒有再說什么,徑直向殿內(nèi)走去。殿內(nèi),果然熏著他最喜歡的龍涎香,
案幾上擺著新鮮的瓜果和精致的糕點(diǎn),甚至連他慣用的茶具,都一應(yīng)俱全。
這哪里是一個被禁足的妃子的居所?這分明是為迎接他而精心布置的場景。他甚至懷疑,
如果自己此刻突然說想聽曲兒,隔壁的偏殿里,立刻就會有樂師奏響他最愛的《高山流水》。
這張網(wǎng),比他想象的還要嚴(yán)密,還要可怕。它不僅控制著信息,控制著人事,
甚至在控制著他的感官,試圖讓他相信,他所看到、聽到、聞到的一切,都是真實(shí)且合理的。
他沒有去內(nèi)殿,而是在外廳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安槐卮吡耍彼麑δ敲I(lǐng)頭的太監(jiān)說,
“朕就在這里等。讓她慢慢準(zhǔn)備?!薄笆?,是?!碧O(jiān)連聲應(yīng)著,
卻不著痕痕地給旁邊的小太監(jiān)使了個眼色。小太監(jiān)心領(lǐng)神會,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蕭胤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又一個“信息”,被傳遞了出去。他在等。等的不是麗嬪。
而是在等這張無形的網(wǎng),因?yàn)樗@個“意外”,而露出更多的破綻。時間一點(diǎn)一滴地過去。
一刻鐘,兩刻鐘,半個時辰……內(nèi)殿始終沒有動靜。外面的太監(jiān)宮女們開始坐立不安,
額上的汗珠越來越多。他們不時地朝外面張望,像是在等待什么救星。蕭胤端起茶杯,
輕輕吹了吹浮沫。他前所未有地冷靜。當(dāng)一個人意識到自己身處一個巨大的騙局之中時,
憤怒是第一反應(yīng),但隨之而來的,便是冰徹骨髓的冷靜。因?yàn)樗溃魏螞_動的行為,
都只會讓自己陷入更深的被動。他必須比織網(wǎng)的人,更有耐心。終于,
在他即將要失去耐心的時候,殿外傳來了一陣急促而穩(wěn)健的腳步聲。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
出現(xiàn)在了景陽宮的門口。他身著親王蟒袍,面容與蕭胤有七分相似,只是更為年長,
眉宇間多了一份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威嚴(yán)。正是當(dāng)朝攝政王,蕭胤的皇叔,蕭景。“臣,參見陛下。
”蕭景的聲音洪亮如鐘,他踏入殿內(nèi),對著蕭胤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大禮。“不知陛下圣駕在此,
臣有失遠(yuǎn)迎,罪該萬死?!笔捸房粗旖枪雌鹨荒ū涞幕《?。來了。這張網(wǎng)背后,
最大的一只手,終于按捺不住,親自出場了?!盎适搴巫镏校俊笔捸贩畔虏璞?,
淡淡地說道,“倒是朕,深夜到訪,擾了皇叔的清凈才是?!边@句“擾了皇叔的清凈”,
意有所指。景陽宮地處偏僻,而蕭景的攝政王府遠(yuǎn)在宮外,若不是有人通風(fēng)報信,
他如何能這么快,這么“巧合”地出現(xiàn)在這里?蕭景仿佛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深意,
臉上依舊是那副恭敬而關(guān)切的神情。“陛下言重了。臣是聽聞宮中有些變動,
擔(dān)心陛下的安危,這才連夜進(jìn)宮查看。沒想到,竟在這里見到了陛下?!彼慕忉?,
同樣天衣無縫。“宮中能有什么變動?”蕭胤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不過是朕心血來潮,想換個地方歇息罷了。倒是皇叔,真是為了朕的江山,鞠躬盡瘁,
連這點(diǎn)小事,都驚動了您的大駕。”“為了陛下的江山,臣萬死不辭?!笔捑按鸬脭蒯斀罔F,
忠誠得令人動容。蕭胤笑了。他指了指對面的座位,“皇叔請坐。既然來了,
就陪朕說說話吧?!笔捑爸x恩落座,腰桿挺得筆直,一副隨時準(zhǔn)備聆聽教誨的模樣?!盎适澹?/p>
”蕭胤凝視著他,緩緩開口,“朕今日,聽到了一個很有趣的說法?!薄芭叮?/p>
”蕭景眉毛一挑,“臣愿聞其詳?!薄坝腥藢﹄拚f,朕的江山……是假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那些侍立的太監(jiān)宮女,連呼吸都停滯了。
蕭景的瞳孔,在蕭胤說出那句話時,猛地收縮了一下。那是一個快到幾乎無法捕捉的瞬間,
但蕭胤看清了。盡管他很快就恢復(fù)了鎮(zhèn)定,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震驚與憤怒:“豈有此理!
是何人如此大膽,敢出此等滅族之言!陛下,請將此人交給臣,臣必將其千刀萬剮,
以儆效尤!”他的反應(yīng),堪稱完美。一個忠臣在聽到君主和國家被侮辱時,就該是這個反應(yīng)。
但蕭胤捕捉到了那萬分之一秒的破綻。在那一瞬間,蕭景眼中閃過的,不是憤怒,
而是……驚慌。一種計劃被打亂,秘密即將暴露的驚慌。蕭胤的心,徹底沉入了谷底。
他看著眼前這位一手將他扶上皇位,教他帝王之術(shù),幫他穩(wěn)定朝局的皇叔。過去七年,
他一直將此人視為自己最大的政敵,最大的對手。直到此刻,他才悲哀地發(fā)現(xiàn),
自己或許連做他對手的資格都沒有。他只是一個被操控的木偶,而蕭景,就是那個提線的人。
“皇叔不必如此激動。”蕭胤淡淡一笑,仿佛只是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趣事。
“不過是一個瘋女人的胡言亂語罷了,朕已將她打入天牢。朕只是覺得……這個說法,
很有意思?!彼D了頓,目光變得深邃無比,一字一頓地問道:“皇叔……您說,這世上,
會不會真的有這么一座江山,它看起來繁花似錦,固若金湯,但實(shí)際上,
卻是一戳就破的幻影呢?”他在試探,也是在宣戰(zhàn)。
他在用一種隱晦的方式告訴蕭景: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了。從今以后,
我不再是那個任你擺布的木偶。蕭景的眼神,也第一次變得無比凝重。
他深深地看著自己這個從小看到大的侄子,這個他親手塑造的帝王。他發(fā)現(xiàn),
這個年輕的帝王,似乎在一夜之間,長出了一雙能夠洞穿虛妄的眼睛。良久,蕭景緩緩開口,
聲音低沉而有力:“陛下,江山社稷,非是幻影。它是由萬千黎民的血肉,
歷代先祖的魂靈所鑄。您是天命之子,您的江山,堅不可摧?!彼脑?,鏗鏘有力,
擲地有聲。但蕭胤聽懂了其中的潛臺詞。他沒有正面回答“會不會有”,
而是直接強(qiáng)調(diào)“您的江山不是”。這是一種更高明的肯定。蕭胤沒有再追問下去。他知道,
今夜的交鋒,到此為止了。雙方都已經(jīng)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再多說一句,就是徹底的撕破臉。
而他現(xiàn)在,還沒有撕破臉的資本。“也罷?!笔捸氛酒鹕?,整理了一下衣袍,“朕也乏了。
既然麗嬪還沒準(zhǔn)備好,那朕就改日再來吧?!彼戳艘谎蹆?nèi)殿的方向,那扇門背后,
仿佛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他沒有去推開它,因?yàn)樗?,就算推開,
看到的也只會是另一個精心布置的場景?!皵[駕,回養(yǎng)心殿。”他漠然下令。“恭送陛下。
”蕭景起身,躬身行禮。當(dāng)蕭胤的龍輦消失在宮道的盡頭,蕭景才緩緩直起身。
他臉上的恭敬和關(guān)切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徹骨的凝重。他回頭,
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景陽宮,又看了一眼養(yǎng)心殿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難明的光芒。
有欣賞,有忌憚,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巴鯛??!蔽褐也恢螘r,
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身后,姿態(tài)比在蕭胤面前還要謙卑?!八懒硕嗌??
”蕭景沒有回頭,聲音冷得像冰。“奴才不知。”魏忠顫聲道,
“但陛下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他的眼神,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蕭景沉默了良久。“那個叫蘇凝的畫工……”他緩緩開口,“什么來路?”“查不到。
”魏忠的頭垂得更低了,“就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一樣。我們的人查遍了上京乃至全國的戶籍,
都沒有這個人。百工苑的記錄顯示,是三個月前,由內(nèi)務(wù)府的一名管事引薦入宮的。
但那名管事,上個月……已經(jīng)‘病死’了?!本€索,斷了。蕭景的拳頭,在寬大的袖袍下,
猛然握緊。這張他織了七年,耗費(fèi)了無數(shù)心血的天羅地網(wǎng),
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個不受控制的變數(shù)。一個叫蘇凝的女人,和一個……開始覺醒的帝王。
“傳令下去?!笔捑暗穆曇衾?,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殺氣?!暗谝唬怄i天牢,
任何人不得探視。沒有我的命令,不準(zhǔn)讓她死,更不準(zhǔn)讓她開口?!薄暗诙?/p>
啟動‘朱雀’計劃。將‘網(wǎng)’的等級,提到最高。從今日起,陛下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必須分毫不差地掌握?!薄暗谌彼D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皞浜谩鼞n湯’。
如果……我是說如果,事情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就讓他……把一切都忘了吧。
”魏忠的身體劇烈地一顫,臉上血色盡褪?!巴鼞n湯”,那是宮中最禁忌的秘藥。
它不會傷人性命,卻能抹去一個人特定時期的記憶。讓一位帝王,忘記自己察覺到的一切,
重新變回那個活在盛世幻象中的完美君主。這是他們最后的,也是最殘忍的手段。
“是……”魏忠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蕭景沒有再說話,他轉(zhuǎn)身,高大的身影,
緩緩消失在比墨更濃的夜色里。一場針對帝王的無形戰(zhàn)爭,在這一夜,正式拉開了序幕。
第三章 提線木偶回到養(yǎng)心殿,蕭胤遣散了所有宮人,包括魏忠??諘绲拇蟮罾?,
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沒有點(diǎn)燈,任由自己沉浸在冰冷的黑暗中。
黑暗能讓他的感官變得更加敏銳,也能讓他卸下所有的偽裝。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
來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亂的心跳上。與蕭景的交鋒,證實(shí)了他最可怕的猜測。
他不是一個真正的帝王,他是一個被精心操控的提線木偶。他的喜怒哀樂,他的雄心壯志,
甚至他的愛情與仇恨,都可能是被設(shè)計好的。那根看不見的線,一頭連著他,另一頭,
就握在皇叔蕭景,甚至更多他不知道的人手中。這個認(rèn)知,比任何刀劍都更能刺傷他的驕傲。
他沖到書案前,發(fā)瘋似的翻閱著近期的奏折。
北境大捷奏報》、《江南織造司貢品清單》、《禮部關(guān)于祭天大典的儀程》……每一本奏折,
字跡工整,措辭嚴(yán)謹(jǐn),挑不出一絲毛病??涩F(xiàn)在,他看在眼里,卻覺得每一個字,
都在嘲笑著他的無知。這些奏報,有多少是真實(shí)的?又有多少,
是為了讓他安心待在這座“ gilded cage ”里,而編造出來的謊言?
北境真的大捷了嗎?還是說,那只是一場配合他上演“圣君治世”的戲碼?
江南真的富庶安康嗎?還是說,這份華麗的貢品清單背后,是無數(shù)被壓榨得家破人亡的百姓?
他不知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親手“治理”了七年的帝國,竟是一無所知。
他就像一個坐在井里的青蛙,以為頭頂那片四方的天空,就是整個世界。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懼感,攥住了他的心臟。他不是怕死。身為帝王,
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怕的是,自己的人生,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笑話。他所有的努力,
所有的掙扎,都毫無意義?!安弧彼秃鹨宦?,一拳砸在書案上。
紫檀木的書案發(fā)出一聲悶響,震得筆墨紙硯都跳了起來。他不能就這么認(rèn)輸。
哪怕這是一場騙局,他也要親手把它撕開!哪怕這江山是假的,他也要把它變成真的!
他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F(xiàn)在,他不能相信任何人。魏忠是蕭景的人,皇后是太后的人,
滿朝文武,皆不可信。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還有一個……蘇凝。
那個敢于對他說出真相的女子。她現(xiàn)在身在天牢,生死未卜。蕭景絕不會讓她活太久,
更不會讓她有機(jī)會再見到自己。他必須想辦法,在她被滅口之前,從她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可是,天牢守衛(wèi)森嚴(yán),又是蕭景的地盤,他一個被“監(jiān)控”的皇帝,
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見到她?蕭胤在黑暗中站了許久,腦中瘋狂地運(yùn)轉(zhuǎn),
將所有的可能性都推演了一遍。直接下旨提審?不行。蕭景會有一萬個理由搪塞他,
甚至?xí)铏C(jī)給蘇凝安上一個“刺王殺駕”的罪名,名正言順地處死她。派心腹去?
他沒有心腹。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可能是蕭景的眼線。他陷入了一個死局。就在這時,
他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地方。一個或許連蕭景,都忽略了的地方?!盎适易谧V閣”。
那是存放著大衍王朝歷代皇帝、宗親的玉牒、實(shí)錄和起居注的地方。位置偏僻,
除了專門負(fù)責(zé)看管的老太監(jiān),平日里無人問津。最重要的是,宗譜閣的地下,
有一條秘密通道。這是他少年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秘密。那時的他,還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
經(jīng)常被其他兄弟欺負(fù)。他便把宗譜閣當(dāng)成了自己的避難所,在一次躲避追打時,
他失足踩空了一塊地磚,發(fā)現(xiàn)了那條通往宮外的密道。這條密道,是開國太祖為了防止不測,
給自己留的最后一條生路。除了歷代帝王口口相傳,再無第三人知曉。先帝病重時,
根本沒來及將這個秘密告訴他。所以,蕭景他們,應(yīng)該也不知道。這條密道,
就是他打破牢籠的唯一機(jī)會!蕭胤的心,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他必須行動,而且必須快。
他走到殿門后,側(cè)耳傾聽。外面一片寂靜,但他知道,至少有十幾雙眼睛,
正從各個隱蔽的角落,死死地盯著這座養(yǎng)心殿。他不能從正門出去。
他看了一眼墻角那個巨大的青銅鶴嘴香爐。爐身很高,足以遮擋一個人的身形。
而香爐后面的墻壁,連接著養(yǎng)心殿的后花園。他深吸一口氣,開始行動。
他先是故意弄出一些聲響,走到床邊,脫下外袍,做出已經(jīng)就寢的假象。然后,他屏住呼吸,
如一只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潛到香爐后面。他用盡全身力氣,將沉重的香爐挪開一道縫隙,
閃身而出,進(jìn)入了后花園。整個過程,沒有發(fā)出一絲多余的聲響。夜風(fēng)清冷,
吹得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不敢有絲毫停留,借著花木的掩護(hù),如一道鬼影,
迅速地穿梭在宮殿的陰影之中。他的大腦,此刻無比清晰。養(yǎng)心殿周圍禁軍的布防圖,
巡邏隊(duì)的換防時間,每一條路線,都精準(zhǔn)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這得益于他過去七年,
為了從蕭景手中奪權(quán),而對整座皇宮做的無數(shù)次暗中勘察。他從未想過,
這些曾經(jīng)為了“權(quán)力”而做的準(zhǔn)備,如今,卻成了他為了“真相”而逃亡的資本。
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一炷香后,他有驚無險地來到了宗譜閣前。
這里果然如他記憶中一樣,冷清,破敗。只有一個昏昏欲睡的老太監(jiān),提著燈籠在門口打盹。
蕭胤沒有驚動他,而是繞到宗譜閣的后面,從一扇破損的窗戶翻了進(jìn)去。閣樓內(nèi),
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紙墨和灰塵混合的味道。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書架上,塞滿了厚重的卷宗。
他憑借記憶,找到了位于閣樓西北角的那塊地磚。他俯下身,按照特定的順序敲擊,
只聽“咔”的一聲輕響,地磚緩緩彈開,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一股陰冷潮濕的風(fēng),
從洞口里吹了出來。蕭胤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跳了下去。密道很窄,僅容一人通過。
墻壁上布滿了青苔,濕滑無比。他摸出懷里的火折子,吹亮,
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眼前三尺的距離。他一步步地往下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小小的石室,石壁上嵌著夜明珠,發(fā)出幽幽的光。石室的中央,有一張石桌,
和兩個石凳。這里,應(yīng)該就是當(dāng)年太祖皇帝,偶爾用來“透氣”的地方。石室有三個岔路口。
根據(jù)他當(dāng)年的記憶,左邊那條,通往宮外的護(hù)城河。中間那條,通往城西的一座廢棄民宅。
而右邊那條……他記得,似乎是通往天牢的方向。當(dāng)年他年少膽小,不敢深入,
只是在入口處探了探,就退了回來。現(xiàn)在,他必須賭一把。他選擇了右邊那條通道。
通道里比主道更加狹窄,充滿了腐臭和血腥的味道。腳下黏糊糊的,
似乎踩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他又走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
前方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呻吟聲和哭喊聲。是天牢!他賭對了!他加快了腳步,
同時熄滅了火折子,將自己隱入黑暗。通道的盡頭,是一面布滿青苔的石壁。石壁上,
有一個不起眼的通風(fēng)口。他湊到通風(fēng)口前,朝外看去。外面,正是天牢的最深處——水牢。
陰暗潮濕的牢房里,渾濁的污水淹到人的腰部。犯人們被鐵鏈鎖在墻上,個個面如死灰,
形如厲鬼。蕭胤的心,猛地一緊。蘇凝,會不會就在這里?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目光在每一個牢房里飛快地掃過。終于,在最角落的一個單人牢房里,
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蘇凝!她被一條粗大的鐵鏈鎖著,
半個身子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污水里。她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干裂,原本清秀的臉上,
有幾道清晰的鞭痕。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仿佛已經(jīng)死去。蕭胤的瞳孔,
瞬間變成了血紅色。一股滔天的殺意,從他心底噴涌而出。他們竟敢!
他們竟敢如此對待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他們竟敢如此對待他——大衍王朝皇帝,
唯一想要保護(hù)的人!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沖出去將那些獄卒碎尸萬段。但理智,
死死地拉住了他。他知道,他現(xiàn)在沖出去,不僅救不了蘇凝,還會把自己也搭進(jìn)去。
他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直到嘗到了一股咸腥的血味,才勉強(qiáng)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必須想辦法,和蘇凝說上話。他觀察著四周。水牢的看守似乎很懈怠,
兩個獄卒正湊在一個角落里賭錢,對牢里的犯人不管不問。機(jī)會!他撿起腳邊的一顆小石子,
用盡全力,朝著水牢入口處的鐵柵欄彈了過去?!爱?dāng)啷”一聲脆響?!罢l?
”兩個獄卒被嚇了一跳,連忙抄起腰間的佩刀,警惕地朝著入口處走去。
就在他們離開崗位的瞬間,蕭胤壓低了聲音,用一種只有他和蘇凝能聽到的氣聲,
急切地呼喚:“蘇凝!蘇凝!”牢房里,那個仿佛已經(jīng)死去的女子,身體猛地一顫。
她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那雙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雖然黯淡無光,
卻在聽到他聲音的剎那,迸發(fā)出了一絲光彩。她循著聲音的來源,看到了通風(fēng)口后面,
那雙焦急而痛苦的眼睛。四目相對。一個在光明世界的牢籠里,一個在黑暗世界的水牢里。
卻在這一刻,仿佛成了彼此唯一的救贖。“你……”蘇凝的嘴唇翕動著,
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皠e說話,聽我說!”蕭胤語速極快,“我都知道了?;适?,魏忠,
他們都在騙我。我現(xiàn)在誰都不能信。告訴我,我該怎么做?這江山,到底哪里是假的?
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蘇凝的眼中,
閃過一絲欣慰,也閃過一絲更深的悲哀。她費(fèi)力地?fù)u了搖頭,污水沒過她的下巴,
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皼]用的……”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的……甚至你以為的‘真相’……都只是他們想讓你看到的……冰山一角……”“什么意思?
”蕭胤的心,又懸了起來。
這個局……比你想象的……大得多……大到……可以瞞天過海……”蘇凝的呼吸越來越微弱,
“你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查明真相……而是……”她的話,被一陣腳步聲打斷了。
那兩個獄卒罵罵咧咧地回來了?!皨尩模裁炊紱]有,估計是老鼠?!薄盎逇猓±^續(xù)繼續(xù)!
”蕭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岸鞘裁矗靠煺f!”他催促道。蘇凝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看著他,眼中帶著一種決絕的、赴死般的壯烈。“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機(jī)會……看到真正的……太陽……”說完這句話,她頭一歪,
徹底暈了過去。“蘇凝!”蕭胤失聲低吼,心如刀割??伤麩o能為力。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像一朵被狂風(fēng)暴雨摧殘的殘荷,在污濁的水中,慢慢失去了生機(jī)。
“活下去……”他反復(fù)咀嚼著這三個字。是啊,他必須活下去。帶著她的期望,
帶著這滔天的仇恨,帶著這無盡的謎團(tuán),活下去。他要活到,
親手把這天羅地網(wǎng)撕碎的那一天。他要活到,親眼看到那“真正的太陽”升起的那一天!
蕭胤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昏死過去的女子,將她的模樣,刻進(jìn)了自己的骨血里。然后,
他決然轉(zhuǎn)身,消失在了無邊的黑暗之中。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轉(zhuǎn)身離開后不久,
一個穿著玄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水牢的另一端。
那人靜靜地看著蕭胤消失的通風(fēng)口,又看了看牢里的蘇凝,發(fā)出了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
然后,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丹藥,屈指一彈。丹藥劃過一道無聲的軌跡,
精準(zhǔn)地落入了蘇凝微張的口中。入口即化。原本已經(jīng)氣若游絲的蘇凝,慘白的臉上,
竟奇跡般地,泛起了一絲微弱的血色。玄衣人靜立片刻,確認(rèn)藥效已經(jīng)發(fā)作,才緩緩轉(zhuǎn)身,
同樣消失在了黑暗里。水牢,又恢復(fù)了死一般的寂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第四章 棋子與棋手從密道回到養(yǎng)心殿時,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蕭胤一夜未眠,
雙眼布滿血絲,但精神卻前所未有地亢奮。蘇凝最后那句“活下去”,像一劑猛藥,
注入了他幾乎被絕望掏空的身體。她沒有死,她讓他活下去。這說明,一切都還有希望。
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被動地等待對方露出破綻,他必須主動出擊,去尋找裂痕。
可從何處著手?朝堂之上,蕭景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皇宮之內(nèi),處處是眼線。
他就像一個被蛛網(wǎng)包裹的獵物,任何輕舉妄動,都會引來蜘蛛的注意。他需要一顆棋子,
一顆能夠替他在棋盤上沖鋒陷陣,又能不引起蕭景懷疑的棋子。一個名字,躍入了他的腦海。
秦?zé)o霜。那個剛剛?cè)〉帽本炒蠼荩L(fēng)頭正勁的年輕將軍。秦?zé)o霜出身寒微,
是他三年前力排眾議,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校尉,一手提拔起來的。他知兵,善戰(zhàn),
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忠心耿耿,視自己為唯一的知遇之恩。在所有人都可能是蕭景的人時,
秦?zé)o霜,是他唯一能賭一把的希望。根據(jù)捷報,秦?zé)o霜的大軍,不日便將班師回朝。
他要見的第一個人,必須是秦?zé)o霜。而且,必須是在蕭景反應(yīng)過來之前,單獨(dú)見他。
第二天清晨,蕭胤恢復(fù)了往日的模樣。他照常上朝,聽著滿朝文武對北境大捷的歌功頌德,
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他甚至親自褒獎了攝政王蕭景,稱“若無皇叔坐鎮(zhèn)中樞,
運(yùn)籌帷幄,便無北境之完勝”,并賞賜了無數(shù)金銀珠寶。蕭景臉上的笑容愈發(fā)恭敬,
但蕭胤從他的眼底深處,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得意與輕視。他知道,自己昨夜的“反?!?,
已經(jīng)被蕭景定義為“少年皇帝偶爾的情緒失控”,并未引起真正的警惕。
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要在他們最放松警惕的時候,布下自己的第一顆棋子。下朝后,
他沒有回養(yǎng)心殿,而是直接去了坤寧宮,向皇后請安?;屎箨懲?,是太師陸遠(yuǎn)之女,
家世顯赫,容貌端莊,母儀天下,堪稱完美。七年來,她對他相敬如賓,從未逾越半分,
也從未流露過一絲一毫的真實(shí)情感。過去,他以為這是賢德?,F(xiàn)在,他只覺得這是偽裝。
“陛下今日怎的有空來了?”陸晚親自為他奉上茶,笑容溫婉得體。“北境大捷,
朕心中高興?!笔捸方舆^茶杯,看著她完美無瑕的側(cè)臉,“朕在想,該如何封賞秦?zé)o霜將軍。
”陸晚的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隨即笑道:“這是朝堂之事,臣妾一介婦人,不敢妄議。
但秦將軍為國戍邊,勞苦功高,陛下重賞,亦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彼幕卮鸬嗡宦?,
仿佛真的只是一個不問政事的后宮女子?!半尴胗H自出城迎接,以彰其功,皇后以為如何?
”蕭胤拋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坝H自出迎?”陸晚的眼中終于露出了一絲驚訝,“陛下,
這……有違祖制。自太祖以來,從未有帝王出城迎接臣子之禮。您是萬金之軀,
怎可輕易涉險?”“正因如此,才更顯朕求賢若渴之心。”蕭胤的語氣不容置疑,
“皇后不必多言,朕心意已決。此事,朕會與皇叔商議?!彼室馓崃耸捑?,就是為了讓她,
以及她背后的太師府去給蕭景施壓。他很清楚,這些世家大族,最重“祖制”和“體面”。
帝王出迎臣子,在他們看來,是自降身份,有損國體。果然,陸晚的眉頭輕輕蹙起,
但最終還是順從地低下頭:“一切,全憑陛下做主?!笔捸分?,用不了半個時辰,
他要“出城親迎”的消息,就會傳到蕭景的耳朵里。而蕭景,會如何應(yīng)對?他會同意嗎?
一個提線木偶,怎么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去見一個手握重兵的將軍?他一定會百般阻撓。
而他要的,就是這份阻撓。阻撓,才會產(chǎn)生沖突。沖突,才會暴露更多的東西。果不其然,
當(dāng)天下午,蕭景便怒氣沖沖地闖進(jìn)了御書房。“陛下!萬萬不可!”他連禮都顧不上行,
開門見山,“您怎能自降身份,去迎接一個臣子?此事若傳出去,皇室顏面何存?
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我大衍的君臣綱常?”他一副痛心疾首、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的模樣。
蕭胤冷眼看著他表演,心中一片平靜?!盎适逑⑴k抟庖褯Q。秦?zé)o霜為朕守國門,
朕為他迎三十里,又有何不可?”“陛下這是婦人之仁!”蕭景的聲音拔高了八度,
“您這是在為自己樹敵!您如此厚待秦?zé)o霜,將滿朝文武置于何地?
將那些為大衍征戰(zhàn)一生的老將們置于何地?您這是在動搖國本!”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
若是以前的蕭胤,或許真的會猶豫,會退縮。但現(xiàn)在,他只覺得可笑?!皣??
”蕭胤緩緩站起身,走到蕭景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皇叔,朕倒想問問,
究竟什么是國本?是祖宗留下來的那些陳規(guī)舊律,
還是能為朕開疆拓土、保境安民的忠臣良將?”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帶著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蕭景被他看得心中一凜,竟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他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眼前這個年輕的帝王,
氣勢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不再是那個需要他扶持和指點(diǎn)的少年,
而是一個真正開始思考、擁有自己意志的君主。“陛下……”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此事,不必再議?!笔捸芬诲N定音,“朕不是在跟你商量,朕是在通知你。三日后,
朕會親率百官,出德勝門,迎秦?zé)o霜大軍凱旋。你若還認(rèn)朕是皇帝,便去安排儀仗。
若不認(rèn)……”他沒有說下去,但話中的威脅之意,不言而喻。蕭景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他死死地盯著蕭胤,眼中是壓抑不住的怒火和震驚。他想不明白,不過短短兩日,
這個他掌控了七年的侄子,為何會發(fā)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是那個叫蘇凝的宮女?不,
不可能。一個宮女,哪來這么大的能量。一定還有別的原因。良久,蕭景深吸一口氣,
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重新?lián)Q上了那副恭順的面具?!俺肌裰?。
”他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他知道,他現(xiàn)在不能硬頂。強(qiáng)行阻止,只會讓蕭胤的懷疑加深。
既然他想去,那就讓他去。整座上京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倒要看看,
蕭胤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出什么花樣。蕭景走后,蕭胤獨(dú)自站在御書房中央,
心中并無半分勝利的喜悅。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蕭景看似退讓,實(shí)則是在暗中收緊羅網(wǎng)。
三日后的那場迎接,必將是一場兇險的鴻門宴。他看向窗外,目光投向遙遠(yuǎn)的北方。秦?zé)o霜,
你,會是朕的利劍,還是刺向朕的另一把屠刀?……三日后,上京城,德勝門外。旌旗招展,
鼓樂齊鳴。蕭胤身著最隆重的袞冕,站在高高的觀禮臺上,身后是文武百官,再后面,
是黑壓壓的禁軍和聞訊而來的百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地平線的盡頭。終于,
一抹黑色的潮水,出現(xiàn)在了眾人的視野中,并迅速擴(kuò)大。是秦?zé)o霜的北伐大軍。鐵甲錚錚,
長戈如林。一股冰冷肅殺的鐵血之氣,撲面而來,讓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文官們,
都忍不住面色發(fā)白。這就是他一手打造的百戰(zhàn)之師!蕭胤的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大軍在城外三里處停下,一個身披銀甲,頭戴鳳翅盔,身騎照夜玉獅子的年輕將領(lǐng),
飛馬而出,來到觀禮臺下。他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將頭盔夾在腋下,
露出一張棱角分明、俊朗不凡的臉。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眼神卻如寒星般明亮。
正是平北大將軍,秦?zé)o霜。“末將秦?zé)o霜,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單膝跪地,
聲音洪亮,響徹云霄?!捌缴?!”蕭胤的聲音,也帶著一絲難掩的激動。他走下觀禮臺,
親自扶起秦?zé)o霜,拍著他的肩膀,大笑道:“愛卿辛苦了!此戰(zhàn),你當(dāng)居首功!
”秦?zé)o霜的眼中,閃過一絲感激與孺慕之情?!盀楸菹卤M忠,乃末將本分!
”這一幕君臣相得的畫面,落在了不遠(yuǎn)處的蕭景眼中。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冷笑。
年輕的帝王,你以為,這就是你的利劍嗎?你可知道,這把劍的劍柄,從一開始,
就握在我的手中。就在這時,一直跟在蕭胤身邊的魏忠,端著一個托盤上前,
盤中放著一杯御賜的酒?!扒貙④?,這是陛下為您準(zhǔn)備的慶功酒?!蔽褐倚Φ靡荒樅蜕?。
按照禮制,主帥凱旋,皇帝賜酒,這是無上的榮耀。秦?zé)o霜謝恩,正要伸手去接。“等等。
”蕭胤卻忽然開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蕭胤拿起那杯酒,
卻沒有遞給秦?zé)o霜。他看著杯中清澈的酒液,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
淡淡地說道:“將士們在外浴血奮戰(zhàn),朕在宮中,實(shí)在寢食難安。今日,朕愿與將軍,
與我大衍所有的將士們,共飲此杯!”說罷,在所有人驚駭?shù)哪抗庵?,他將那杯酒?/p>
一飲而盡!“陛下!”魏忠和蕭景同時失聲驚呼,臉色大變。尤其是魏忠,他的臉上,
是真真切切的、深入骨髓的恐懼!蕭胤喝完酒,將空杯重重地放在托盤上,目光如電,
直刺魏忠和蕭景?!霸趺矗俊彼淅涞貑柕?,“朕喝得,難道將軍和將士們,喝不得嗎?
”那一刻,空氣仿佛凝固了。蕭胤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在賭。賭這杯酒里,有問題。
賭蕭景他們,絕不敢讓他這個“皇帝”出事。如果酒里真的有鬼,他們必然會露出馬腳!
而魏忠那恐懼到扭曲的表情,已經(jīng)告訴了他答案。這杯酒,有問題!
第五章 畫中秘語魏忠的臉色,在短短幾息之內(nèi),由紅轉(zhuǎn)白,再由白轉(zhuǎn)青,
最后變成了一種死灰。他捧著托盤的手,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那杯酒,有問題!
蕭胤的心中,驚雷滾滾,但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他只是用一種冰冷的、帶著審視的目光,
在蕭景和魏忠的臉上來回掃視?!盎适??魏總管?”他的聲音平靜無波,
“你們?yōu)楹问沁@副表情?莫非,這酒里……有什么不妥?”蕭景畢竟是久經(jīng)風(fēng)浪的老狐貍,
他最先反應(yīng)過來。雖然心中同樣掀起了驚濤駭浪,但他立刻換上了一副焦急萬分的神情,
搶步上前,甚至有些失態(tài)地抓住了蕭胤的手臂?!氨菹?!您怎能如此!御酒是何等尊貴,
怎可……怎可如此輕率!”他一面說著,一面用眼角的余光狠狠地瞪了魏忠一眼,
眼神中充滿了殺意。魏忠渾身一顫,如夢初醒,立刻跪倒在地,以頭搶地:“陛下!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沒有看護(hù)好御酒,請陛下降罪!”他的表演,同樣無懈可擊。
一個忠心護(hù)主的奴才,因?yàn)橹髯拥摹叭涡浴倍@慌失措。但蕭胤看得很清楚,就在剛才,
蕭景的眼中閃過的不是擔(dān)憂,而是計劃被打亂后的暴怒。而魏忠的恐懼,
也絕非擔(dān)憂他的安危,而是對自己即將面臨下場的恐懼?!芭??原來是這樣。
”蕭胤輕輕掙開蕭景的手,淡淡一笑,“是朕性急了。不過,朕已經(jīng)喝了,并無不適。想來,
是朕多慮了?!彼贿呎f,一邊仔細(xì)感受著自己身體的變化。沒有眩暈,沒有腹痛,
沒有一絲一毫中毒的跡象。這讓他心中更加驚疑不定。如果酒里有毒,為何自己沒事?
如果酒里沒毒,那蕭景和魏忠,又在緊張什么?難道,這酒里的東西,不是立刻發(fā)作的毒藥?
還是說……這酒,根本就不是為他準(zhǔn)備的?這個念頭,讓蕭胤的后背,瞬間冒起了一層冷汗。
他猛地看向秦?zé)o霜。只見秦?zé)o霜依舊單膝跪地,垂著頭,看不清表情。
但他那緊握著劍柄、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卻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他,是否也察覺到了什么?
“罷了,既然酒已經(jīng)喝了,那便再賜一杯吧?!笔捸返穆曇?,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他轉(zhuǎn)向魏忠,語氣加重了幾分,“這次,可要看好了。若是再有差池,朕唯你是問!
”“是……是……”魏忠顫抖著從旁邊的御酒壇里,又倒了一杯酒,雙手捧著,
遞到秦?zé)o霜面前。這一次,他死死地盯著那杯酒,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獸。秦?zé)o霜抬起頭,
深深地看了蕭胤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明。有感激,有疑惑,
還有一絲……蕭胤看不懂的情緒。然后,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爸x陛下隆恩!
”一場風(fēng)波,似乎就這么過去了。慶功的儀式繼續(xù)進(jìn)行,蕭胤帶著秦?zé)o霜,檢閱了三軍。
將士們山呼萬歲,聲震云霄。然而,蕭胤的心,卻始終被一層陰霾籠罩著。那杯酒,
就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上。他知道,蕭景的羅網(wǎng),已經(jīng)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然張開。
他想在秦?zé)o霜身上打開一個缺口,但對方,似乎也想利用秦?zé)o霜,來對他做些什么。這盤棋,
遠(yuǎn)比他想象的要復(fù)雜?!?dāng)晚,皇宮大宴,為北伐將士接風(fēng)洗塵。蕭胤高坐龍椅,
看著下方推杯換盞、歌舞升平的景象,只覺得無比荒謬。這些人中,有多少是真心歡慶,
又有多少,是戴著面具的鬼魅?他的目光,不時地落在秦?zé)o霜身上。
秦?zé)o霜被安排在百官之首,緊挨著攝政王蕭景。他話不多,對于旁人的恭維和敬酒,
也只是禮貌性地回應(yīng),一雙銳利的眼睛,始終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蕭胤發(fā)現(xiàn),
蕭景對秦?zé)o霜,表現(xiàn)出了超乎尋常的熱情和器重。他不停地給秦?zé)o霜夾菜,和他攀談,
言語間滿是拉攏之意。而秦?zé)o霜的應(yīng)對,也堪稱完美。他恭敬,卻不諂媚;親近,
卻又保持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距離。既沒有拂了攝政王的面子,也沒有表現(xiàn)出過分的親昵。
這讓蕭胤的心,越發(fā)往下沉。一個出身寒微、毫無根基的年輕將領(lǐng),是如何在短短三年內(nèi),
修煉出如此老練的官場手腕的?他真的是自己想象中那把忠誠不二的利劍嗎?還是說,
他從一開始,就是蕭景安插在自己身邊,一枚更重要的棋子?蕭胤的心中,第一次對秦?zé)o霜,
產(chǎn)生了懷疑。宴會進(jìn)行到一半,蕭胤借口更衣,離開了大殿。魏忠像往常一樣,
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后?!澳阍谕饷婧蛑??!笔捸吩谝粋€拐角處停下,冷冷地吩咐道。
“陛下……”“朕不想說第二遍?!笔捸返难凵?,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魏忠打了個寒顫,
不敢再多言,只能躬身退下。蕭胤確定四周無人后,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旁邊的假山群中。
他七拐八繞,很快便甩開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眼線。他沒有回養(yǎng)心殿。他要去一個地方,
見一個人。百工苑,那間亮著孤燈的畫室。當(dāng)他推開那扇熟悉的門時,
一股濃重的藥味和血腥味,撲面而來。他心中一緊,快步走了進(jìn)去。畫室里,空無一人。
畫架上,那副未完成的上京城全貌圖,依舊靜靜地立在那里。但在畫卷的下方,案幾上,
卻多了一樣?xùn)|西。一方染血的素帕。蕭胤拿起手帕,質(zhì)地是最普通的宮女所用。手帕上,
沾滿了已經(jīng)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跡。而在血跡的中央,
用一種更加鮮紅的、似乎是剛剛用指尖血畫下的痕跡,勾勒出了一個極其簡單的圖案。
一個……鳥籠。鳥籠的門,開著。蕭胤的心臟,猛地一縮。是蘇凝!她來過這里!這方手帕,
是她留給自己的!天牢戒備森嚴(yán),她一個重傷的犯人,是如何逃出來,
又如何能精準(zhǔn)地來到這里,留下線索,然后又悄無聲息地回去的?除非……有人在幫她!
那個在水牢里,為她送藥的神秘人!蕭胤的腦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這個神秘人是誰?
是敵是友?他為什么要幫蘇凝,又為什么要通過蘇凝,來給自己傳遞信息?他來不及細(xì)想。
他知道,這里不是久留之地。他將那方染血的鳥籠手帕,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
然后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副巨大的畫卷上。之前,他只覺得這幅畫畫工精湛,如今,
在蘇凝的“提示”下,他再看這幅畫,卻品出了一絲完全不同的味道。這畫的,是上京城。
但又不像他所認(rèn)識的上京城。畫中的街道,比現(xiàn)實(shí)中要寬闊幾分。某些他熟悉的建筑,
位置發(fā)生了微妙的偏移。而皇城的位置,雖然仍在中央,但整體的布局,
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壓抑和禁錮感。就好像……整座皇城,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
而畫卷的右下角,那個他之前沒有注意到的地方,用極淡的墨跡,畫著一個小小的印章。
印章的圖案很奇怪,不是任何他已知的家族或官府徽記。
那是由無數(shù)條繁復(fù)的、交織在一起的線條組成的,看起來像一個迷宮,又像一張……網(wǎng)。
而在那張“網(wǎng)”的最中央,刻著一個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古篆字。——“天”。天網(wǎng)恢恢,
疏而不漏。蕭胤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起來。他好像……觸摸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邊緣。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蕭胤心中一凜,立刻閃身躲到了畫架的后面。
門被推開了。走進(jìn)來的人,不是他想象中的禁軍或者太監(jiān)。
而是一個身形挺拔、同樣穿著夜行衣的男人。男人沒有點(diǎn)燈,似乎對這里的環(huán)境極為熟悉。
他徑直走到案幾前,當(dāng)他看到那方染血的手帕消失不見時,身體明顯地頓了一下。隨即,
他發(fā)出一聲極輕的、似乎是自嘲般的嘆息。然后,他走到了那副畫卷前,伸出手,
似乎想要觸摸那枚“天”字印章。借著從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弱月光,
蕭胤看清了那個男人的側(cè)臉。那一瞬間,他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間凝固了。
那個男人……竟然是……秦?zé)o霜!第六章 暗室對峙畫室之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蕭胤的心跳聲,在這一刻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擂鼓般地敲擊著他的耳膜。他屏住呼吸,
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到了極致,像一張拉滿的弓。秦?zé)o霜!
他最信任、也可能是唯一能信任的將軍,竟然會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在這個最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
他來這里做什么?他和蘇凝是什么關(guān)系?他也是“織網(wǎng)人”中的一員,還是和自己一樣,
是試圖掙脫這張網(wǎng)的“籠中鳥”?無數(shù)個問題,在蕭胤的腦中炸開,讓他頭痛欲裂。
他沒有動,甚至連目光都不敢有絲毫的偏移,只是透過畫架的縫隙,死死地盯著秦?zé)o霜。
秦?zé)o霜在畫前佇立了很久,他伸出的手,最終沒有觸碰那枚詭異的“天”字印章,
而是緩緩收了回來。他的臉上,沒有了白天在百官面前的沉穩(wěn)干練,
也沒有了在蕭景面前的恭敬疏離,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蕭胤從未見過的、混雜著痛苦與掙扎的復(fù)雜神情。他像是在緬懷什么,
又像是在畏懼什么。良久,秦?zé)o霜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整個畫室,
最后落在了蕭胤藏身的畫架方向。他的眼神,如鷹隼般銳利。蕭胤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被發(fā)現(xiàn)了?就在蕭胤準(zhǔn)備破釜沉舟,現(xiàn)身一搏的瞬間,秦?zé)o霜卻移開了目光,
仿佛只是無意識地掃視。他再次發(fā)出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畫室,
融入了無邊的夜色。腳步聲遠(yuǎn)去,直到再也聽不見。蕭胤卻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他的內(nèi)衫。剛才那一刻,他幾乎可以肯定,秦?zé)o霜發(fā)現(xiàn)他了。
但秦?zé)o霜選擇了沉默,選擇了離開。為什么?這是一種警告?還是一種……默契?
蕭胤緩緩從畫架后走出,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地喘息著。
今夜的發(fā)現(xiàn),徹底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秦?zé)o霜的身份,成了一個巨大的謎。
他不再是一枚可以隨意落子的棋子,他本身,就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如果他是敵人,
那自己將他召回京城,無異于引狼入室。如果他是朋友……那他為何要隱瞞?
又為何會與蘇凝有所牽連?蕭胤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他就像一個走在懸崖邊上的盲人,
每一步都可能墜入萬丈深淵。他分不清誰是人,誰是鬼。他將懷里的血帕又拿了出來。鳥籠,